事實表明,教授中國當代文學遇到的最大挑戰不是資料難覓,而是時間不夠用,因為要讀的作品車載鬥量又層出不窮,總也讀不完。而不熟悉作品,就無法評述作家和文學史乃至其它方方麵麵,授課也就不免枯燥乏味、不受歡迎。然而,麵對一個像瓊瑤這樣的多產作家,更是一道難題也就不言而喻了。或許是巧合吧,瓊瑤在大陸的出現恰好伴隨著改革開放新時期的到來,被十年文革弄得愛情親情友情一片荒蕪冷寂的讀書界猶如久旱逢甘霖,不知不覺間就形成了一股瓊瑤熱。那是1985年中秋前夕,我陪同母親到香港會見從台灣繞道美國而來的大哥,在開往深圳的火車上,偶然看見就在我對麵車廂臨窗而坐的一個中學生模樣女孩,一路上頭也不抬,始終盯著擱在茶幾上的一本書在看,我好奇地問了一聲:什麽作品?她頭也沒抬,輕聲回答道“《窗外》”。啊,原來是傳聞中的瓊瑤長篇處女作,隻不過當時我還沒看過。單看那種沉醉其中的專注神情就說明了一切,我不再打擾她了,而是陷入了沉思。回校後我就跟係資料室管理員打了一個招呼,請他將瓊瑤作品暫不外借,已經借出的也請他收回來,全部提供給我備課先用一下。結果,我一口氣閱讀了25本瓊瑤小說,占她當時已經出版的【49部小說之半,此後未再讀她的新作(瓊瑤一生出版作品65部)】【從《窗外》到《冰兒》42部小說的3/5】。
由於帶著教學目的閱讀,我就格外關注每部作品的思想藝術特色,進而比較各部作品之間的聯係和區別,並且隨時做筆記。結果發現:這些作品基本上可以歸納為少男少女或青年男女的生死戀,愛情至上則是貫穿性的主題,人物、情節、場景或有這樣那樣不同,但結局多不美妙則是相似的,尤其情人對話時有雷同甚至一字不差,我也做了摘錄,拿到課堂上一講,引起熱烈反應,效果之好也就不言而喻了。至於課堂討論氣氛之熱烈,隻有她的遠親金庸的武俠小說可以相提並論。然而,說到底,瓊瑤能夠有這麽多作品,以致形成一股讀書熱,後來又再掀起經久不衰的影視風,自然有它的獨到之處。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因為對中國曆史、傳統和文化有強烈的認同感,瓊瑤的小說雖然不脫離兒女情長,卻也有強烈的家國意識。比如她的小說體現出了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色彩,有清晰的中國時空背景——故事常常發生在大陸某地,比如在《六個夢》中,天壇、萬裏長城、嶽麓書院、橘子洲頭等地標與故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對於大陸讀者與觀眾來說,就有一種毫無距離的親切感。而她筆下猶如山泉一樣淙淙流淌出來的文字包括歌詞,更是與源遠流長的傳統詩詞散文小說深厚底蘊一脈相承,總是文采煥然、文情並茂,不見粗俗鄙陋的隻言片語,這是非常難得的文學氣質,正是瓊瑤作品具有鮮明思想藝術價值的突出標誌。
僅僅看過《窗外》的讀者就會明白,瓊瑤這部長篇處女作寫盡了師生戀的甜蜜與痛苦乃至生不如死的結局,其實,這也正是她個人的親身經曆,說是自傳也不算太離譜吧。瓊瑤一生經曆過兩大不幸和一道終生難以逾越的二婚之坎,這是常人不曾遭遇過的人生非常之態。
不幸之一是升學遭遇滑鐵盧。單從《窗外》可知,瓊瑤的文學修養很不一般,這是她學業嚴重偏科的必然結果和表現,因而在高考中名落孫山也就不奇怪了。為此,她有過強烈的自殺念頭和行為,幸虧被家人及時發現而製止了。
不幸之二是初戀、頭婚均以悲劇告終。瓊瑤早熟,尤其感情上要比一般女孩覺醒得早,這也是文學愛好者尤其成名很早的女作家之通例,三毛就是另一個瓊瑤,則是眾所周知的了。隻不過三毛孤身走進人跡罕至的撒哈拉,而瓊瑤在高考落第後卻轉學到另一所中學,遇到了心儀的語文老師蔣仁,立即成為她的初戀對象。當18歲的瓊瑤跟43歲的語文老師之間迸發出難分難解的熱戀後,很快就被她的母親袁行恕知道了,愛女心切的母親視之為洪水猛獸不能容忍,不給他倆留下一點回旋餘地,立即采取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公開鬧到學校並告到警察局和教育部,弄得也是從大陸流浪來台、孤身一人的蔣仁身敗名裂而被學校開除了,最後流落到高雄鄉下一所小學謀得一個低薪教職,生活與精神即刻陷入困頓之中,情感上更是遭到了滅頂之災,以致終生未娶,直到1979年瓊瑤與平鑫濤再婚時黯然離世,身上卻穿著用瓊瑤寄給他的生活費做的一件外套,帶著雖然早已夭折卻並未全然熄滅的初戀之情孤獨地走向天國去了。不知瓊瑤得此噩耗時又是怎樣的心情和狀態,至今不見她有任何文字披露於世。
如果說初戀的夭折留下的隻是不乏甜蜜的痛苦,而頭婚的失敗則是心靈上終生不愈的一道傷口。當她的初戀夭折後,卻在21歲那年認識了大她6歲的首任丈夫馬森慶,一個台灣大學的高材生,也是她父親陳致平的學生,這讓高考落榜的瓊瑤不禁心生仰慕之情,跟他相戀7個月便於1959年閃婚、1961年生子。但瓊瑤並未中斷寫作,1963年長篇處女作《窗外》在《皇冠》雜誌連載後引起轟動,自此一發不可收,稿費也就源源不斷。跟瓊瑤一樣喜歡寫作並辭職在家專心於此的馬森慶卻並不成功,一個作品頻出、聲名日隆,一個屢寫屢敗、不見發表,巨大的反差令馬森慶受不了這種相對弱勢的家庭地位,以致性情大變,酗酒、賭博,不時陷入狂躁與憂鬱,家庭爭吵不斷,婚姻僅維持5年就以分手告終。瓊瑤是言情小說大家,這些經曆不論是苦是甜,或者亦苦亦甜、苦多甜少、有苦無甜等等,都是她取之不盡的創作素材,也是她成為多產作家的直接原因。即此而言,多災多難的人生經曆其實是成就作家的生活基礎和寶貴財富,這就與“國家不幸詩家幸”這句名言一個道理。
瓊瑤,本名陳喆,小名鳳凰,1938年4月20日出生於四川成都,祖籍湖南衡陽;1947年隨家人遷居上海,同年12月6日她便以本名陳喆在《大公報》發表了第一篇小說《可憐的小青》,時年9歲,是父親替她投稿的;1949年隨父母去台灣,14歲以筆名呂圭發表《幻想》、16歲以筆名心如發表《雲影》。最著名的筆名瓊瑤出自《詩經·衛風·木瓜》: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她的言情小說總是以如詩如畫的浪漫情懷和細膩情感打動了無數少男少女的心,“瓊瑤熱”曾經遍及全國,作品有《窗外》《庭院深深》《幾度夕陽紅》《煙雨濛濛》《月朦朧 鳥朦朧》《彩雲飛》《海鷗飛處》《心有千千結》《一簾幽夢》《在水一方》《我是一片雲》《失火的天堂》《六個夢》(追尋、啞妻、三朵花、生命的鞭、歸人記、流亡曲)和《望夫崖》《雪珂》《青青河邊草》《梅花三弄》係列(梅花烙、鬼丈夫、水雲間),以及由同名電視劇本改編而成的《還珠格格》三部曲等。
幸運的是,瓊瑤在命運處於低穀時遇到了她的人生伯樂,也是她的第二任丈夫、《皇冠》雜誌創辦人平鑫濤。可是,她與平鑫濤的二婚也並非一帆風順,而是經曆了漫長的16年等待才走進婚姻殿堂,但磨難並未就此結束,而是一直伴隨她的終生。此話怎講?原來,平鑫濤原配前妻林婉珍是個富家女,在他人生處於艱難之際給予鼎力相助,他才事業有成,可謂功不可沒。因而當平鑫濤移情別戀瓊瑤時不能接受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林婉珍為了不讓他倆有孩子而一直拖到瓊瑤不良於生育的年齡才放手離婚,也是一個特例,是耶非耶就不必去深究了。後來林婉珍還出版回憶錄《往事浮光》抨擊瓊瑤,瓊瑤則以堅韌的忍耐沉默以對,不與她糾纏。來自江蘇常熟、年長瓊瑤11歲的平鑫濤臥病十多年,瓊瑤一直陪伴在側、精心伺候,直到他92歲離世,也是非常難得的了。值得注意的是,在目睹平鑫濤臨終前兩年完全失去知覺僅靠插管、打針、輸氧維持生命的痛苦又失去做人尊嚴的過程,瓊瑤本來並不願這樣做,三個繼子女卻堅持不放手,她出於萬般無奈才勉為其難地照做下去,但此時她就下定決心日後自己決不會這樣做。這也是她在2024年12月4日中午以自己的獨特方式在新北市淡水區家中平靜辭世的緣故。至此,她在紅塵走過了86年又7個半月,也算壽終正寢了。2024年12月11日,她的子媳陳中維、何秀瓊夫婦遵照她的意願,不發訃告、不設靈堂、不開追悼會,隻在台北陽明山給她舉行了花葬,一眾親友前往致祭,送她最後一程,也算備極哀榮了。非常難能可貴的是,瓊瑤給陳中維夫婦留下了一封情理交融的遺書,字裏行間充滿了高度理性和深厚感情——對人生的透徹理解和對親人的深沉愛護,尤其關於“生是偶然、死是必然”而不必過度依賴人為措施硬性延續沒有生命意識、毫無意義的一具軀殼的認知,以及“生時願如火花,燃燒到生命最後一刻;死時願如雪花,飄然落地,化為塵土”的美麗願望,可謂空穀足音,足以警示後人,是她一生鍾情、美情、頌情、哀情的深刻總結和完美實踐,應當得到充分肯定。由此可見,那種不明究竟就隨意說她“不珍惜生命”的輕率言辭是不足為訓的。作為萬物之靈的人,就該活出個人樣來!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這才是人生歸趨、人間大道!
安息吧,翩然而去的瓊瑤!
(品綠軒主 於 2024.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