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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無痕 1.16

(2023-12-17 12:06:12) 下一個

法國勒芒

1714年7月31日

 

勒芒像個沉睡的巨人躺在薩特河岸的田野上。

距離艾迪最後一次被允許坐在父親的馬車上來到這座被城牆包圍的城市已經過去了十年。

她忐忑不安的走進城門。 這次沒有馬,沒有父親,沒有馬車, 但夕陽下的城市和記憶中一樣忙碌,一樣熙熙攘攘。艾迪不需要費心的融入——哪怕,偶爾有人瞟向她的方向,注意到這個穿著髒兮兮的白色裙子的年輕女子,他們會把想法埋在心裏。 在人群中獨處容易多了。

隻是——她不知道往哪裏去。她停頓了半刻思考, 隻聽到噠噠的馬蹄聲,那麽突然,那麽近,脫韁的馬車擦身而過,險些被它碾壓。

“讓開!“ 車夫喊道, 她向後急退,撞到了一個提著一籃梨子的女人。 籃子倒了,三四個梨子灑落在鵝卵石路麵上。

“長點眼“女人吼到,當艾迪彎腰幫她撿梨子時,她尖叫著踩她的手指。

艾迪退開,雙手插入口袋,緊握著那隻木鳥,繼續沿著蜿蜒的街道向市中心走去。這裏有這麽多條路,但看起來都一摸一樣。

她以為這個地方會更熟悉,但隻感覺到陌生。 一個很久以前的夢中的虛幻。當艾迪上次來的時候,這個城市似乎是一個奇跡,一個宏偉且充滿活力的地方:熙熙攘攘的市場,沐浴在陽光中;各種聲音在石頭上奏起;父親寬廣的肩膀,擋住了這座城市的陰暗麵。

但現在,獨自一人, 一種恐懼悄然襲來,像霧一般, 抹去了輕快的魅力,隻留下鋒利的邊緣突出在霧中。 一個版本的城市,被另一個取代。

Palimpsest. (重寫本)

她還不知道這個詞,但是五十年後,在巴黎的一個沙龍,她將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過去的想法被現在抹去,讓她想起在勒芒的這個時刻。

一個她認識,又不認識的地方。

這是多麽愚蠢呀,以為一切都會照舊,當一切都變了。當她變了,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女人,然後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一個幻影,一個幽靈。

她艱難的吞咽著口水,站直了身體,決心不讓自己摧毀或崩潰。

艾迪找不到她和父親住過的那個小客棧, 即便她找到,她能怎麽辦呢? 她沒有辦法支付費用,即便她有錢,誰會租給一個單身的女人?勒芒是個城市,但是沒有大到這樣的事情能夠躲過房東的注意。

艾迪緊緊抓住裙子,繼續穿過街道。過了廣場,市政廳對麵有個市場,但已經關了,桌子都空了, 推車走了,地麵上隻有些菜葉和發黴的土豆,在她還沒來得及想到去撿起他們時。已經沒了,被更小,更快的手一掃而光。

廣場邊上有一家小酒館客棧。

她看著一個男人下了馬,一匹花母馬, 把韁繩遞交到馬夫手裏, 轉身走向那敞開的通向滿是喧囂和擁擠的門。 她看著馬夫牽著母馬走向寬廣的木頭穀倉, 消失在相對黑暗的地方。吸引了她注意的,不是穀倉,也不是馬——而是馬背上的包裹。 兩個沉重的袋子,鼓囊囊的好像是穀物。

艾迪穿過廣場, 溜進馬夫和母馬身後的馬廄,她的腳步盡可能的輕快。 微弱的日光穿過馬廄屋頂的橫梁,幾縷高光在層疊的陰影之間, 將這裏打造的溫柔閑適,這是那種她喜歡畫的地方。

十來匹馬在他們各自的馬廄裏踱步, 穀倉那邊,馬夫的手一邊安撫著母馬,一邊卸掉馬具, 把馬鞍扔到木隔板上,梳理著馬鬃,他自己的頭發如鳥巢般淩亂打結。

艾迪貓著腰,走向穀倉後麵的馬廄,口袋和包裹在馬之間的木隔欄上。 她的雙手如饑似渴的伸向馬鞍,在鎖扣和口袋下摸索。 沒有錢包,但她找到了一件厚重的騎馬外套, 一袋酒,一把和她的手一樣長的匕首。她把外套披在肩上,刀插入一個深口袋,酒放入另一個口袋,像幽靈一樣悄然行進。

她沒有看見那個空桶,直到她的鞋子撞到發出了刺耳的響聲。 它一聲悶響倒在幹草堆上,艾迪屏住呼吸,希望聲音消失在馬蹄聲中。 但馬夫停止了哼唱。 她壓低身體,蜷縮在最近的馬廄的陰影裏。五秒鍾過去了,然後十秒,最後哼唱又開始了,艾迪直起身走向最後麵的那個馬廄, 這裏有一匹壯碩的馬,正咀嚼著穀物,旁邊有一個腰袋。她的手伸向鎖扣。

“你在幹什麽?”

一個聲音,那麽近,就在她身後。那個馬夫,不再哼唱了,不再梳理那批雜色的母馬, 而是站在馬廄之間的通道裏, 手裏拿著一顆穀物。

“對不起,先生,“ 她氣喘籲籲地說。” 我來找我父親的馬。 他需要從他的包裹裏拿點東西。“

他盯著他,一眨不眨, 他的半張臉被黑色的卷發吞沒。“是哪匹馬?“

她希望她研究過這些馬裏的每一匹,但她不能猶豫,這會揭穿謊言,所以她迅速的指向那匹馬。“ 這匹“。

這是一個不錯的謊言,就謊言本身而言,是那種很容易就被當真的,如果她選擇了另一匹馬的話。男人的胡子下露出一絲冷笑。

“啊哈“,他一邊說,一邊拋接著手中的穀物,“但是,你看,那匹是我的。“

艾迪有一種奇怪的病態的想笑的衝動。

”我可以再選一次嗎?“她小聲說,慢慢挪向馬廄的門。周圍,一匹母馬發出嘶吼。另一匹跺著蹄子。馬夫手上的穀物停止了顛轉,艾迪側身起跑, 在馬廄之間,馬夫的手抓住了她的後腳跟。

他很快,這樣的速度顯然是捕捉野獸鍛煉出來的,但她要輕巧的多,更容易掙脫。他的手擦過她偷來的外套的衣領,但是他抓不住她;他的沉重的步伐緩慢下來,艾迪以為她逃脫了,就在她聽到馬廄牆上響起的鈴聲之前,接著是從外麵傳來的靴子聲。

當第二個男人出現時,她已經接近穀倉的入口,他像一個寬大的影子堵住了門。

“有野獸跑了嗎?“他喊道,在看見她之前,包裹在偷來的外套裏,她的過大的靴子陷入草堆。她驚叫著後退,正落入馬夫的手裏。他的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像鐐銬一樣沉重,當她想要掙脫時,他的抓力足以造成淤痕。

“抓到她正在行竊,“他說,臉頰上的粗糙的毛發刮到她的臉。

”放開我“ 她懇求到,當他抓緊她時。

”這裏可不是市集上的那些攤位,“ 第二個冷笑道,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刀。”你知道我們如果處置小偷嗎?“

”這是個錯誤,求求你,放我走。“

刀像手指一樣晃動著。“除非你付了帳。”

“我沒有錢。“

“沒關係,“ 第二個人湊近說。“小偷支付新鮮的肉體。“

她試圖掙脫,但胳膊像被鐵緊緊箍住,刀伸過來像解繩子一樣,鬆開她裙子上的蕾絲。當她再次扭動時,不再嚐試掙脫,隻是想伸手去夠她偷來的外套口袋裏的匕首。她的手指在木柄上碰了兩次,才抓住它。

她將刀鋒向下刺入第一個男人的跨部,感覺到刀子深入他的大腿。他大喊一聲,像躲避黃蜂一樣推開她,將她拋向前方,正對著另一個男人的刀刃。

疼痛在她的肩膀上嘶吼,刀子嵌入她的鎖骨,並劃過鎖骨,留下一道灼熱的傷跡。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但她的腿已經在行動了,載著她穿過馬廄的門,進入廣場。她閃到一個木桶後麵,躲開視線,當男人們詛咒著,跌跌撞撞從她身後的穀倉裏追出來,他們的臉扭曲著,帶著憤怒和更糟糕的東西,一些原始的東西,饑渴。

隨後,在第一步和下一步之間,他們慢了下來。

在第一步和下一步之間,那種緊迫感退了,散了,目的消失了,好像一個想法,已經無法捕捉。男人們環顧四周,然後看向彼此。那個被她刺傷的男人現在站的筆直,褲子沒有被紮破,布料沒有被鮮血滲透。她留在他身上的痕跡,都被抹去了。

他們彼此推搡著,轉頭回到穀倉,艾迪倒向前麵,頭靠在木桶上。她的胸口劇烈的跳動著,疼痛橫在鎖骨上,當她用手壓住傷口,手指被鮮血染紅了。

她不能呆在這裏,蜷縮在木桶後,她強迫自己站起來,搖搖晃晃,頭暈目眩,但很快惡心的感覺過去了,她還站立著。她走起來,一隻手按著肩膀,另一隻手在偷來的外套下緊握著匕首。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決定離開勒芒,但很快她穿過了廣場,穿過蜿蜒的街道,遠離馬廄,經過淫穢的客棧和酒館,經過擁擠的台階和喧鬧的笑聲,每一步都在放棄這座城市。

她肩膀上的疼痛從灼熱慢慢變成隱痛,然後,消失。她用手指撫摸著傷口,已經沒有了。正如裙子上的血跡,也如她在父親的羊皮紙上留下的字跡,和她在河畔劃的線條一樣,被吞沒了。

唯一的痕跡是她鎖骨皮膚上一層凝固的血跡,手掌上的一些棕紅色的血痕。

艾迪一時不得不驚歎於這個奇怪的魔力,從一個方麵證明,影子信守了他的諾言。扭曲了的,是的,把她的願望扭曲成錯誤和腐爛的東西。但至少答應了她這一點。

讓她活著。

一個微弱的,瘋狂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裏發出,其中或許有解脫,有恐懼。為她剛剛發現的饑餓的真相。為她腳上沒有任何傷痕的痛楚。為她肩膀上愈合之前的巨痛。黑暗也許給了她逃避死亡的自由,但沒有這個。 沒有逃脫折磨。

還需要很多年,她才學會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但是現在,當她走向漸濃的暮色,她依然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欣慰。

這份欣慰閃爍著,當她來到城市的邊緣。

這是艾迪來過的最遠的地方。

勒芒在她身後變得模糊,前方沒有了高聳的石牆,取而代之的是分散的小鎮 ,每一個都像是一叢小樹林,然後,是空曠的田野,然後,是什麽,她不知道。

艾迪小的時候,她會衝上維隆周圍起伏的山坡,將自己拋向山的邊緣,地麵凹陷的地方,然後停下來,心跳加速,她的身體前傾渴望著撲倒。

最輕微的推動,重力就可以完成剩下的工作。

腳下沒有陡峭的山崖,沒有斜坡,還沒有,但她感覺自己的平衡傾斜了。

然後,埃斯黛爾的聲音在黑暗中迎麵響起。

如何才能走到世界的盡頭?她曾經問過。當艾迪還不知道時,那個老女人露出滿是皺紋的微笑,回答到。

一步一步來。

艾迪不會去世界的盡頭,但她必須去什麽地方, 在此刻,她決定。

她要去巴黎。

這是除了勒芒,她知道名字的唯一城市,一個在她的陌生人嘴裏出現過很多次的地方, 一個她父親講述的每個故事發生的地方,一個有神和國王的地方,黃金和雄偉,以及承諾。

如果他能看到她,他會說,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

艾迪邁出了第一步,感覺到地麵凹陷,感覺自己向前傾斜,但這一次,她沒有摔倒。

翻譯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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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東風再起' 的評論 :不錯。就這麽改吧
東風再起 回複 悄悄話 隻意譯的話,“閃到木桶後”?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ionaRawson' 的評論 : 是的,但是“扔”又不符合中文習慣。我都能在腦海裏想象出類似武俠電影裏的畫麵,但是不知道該怎麽用語言形容出來那種感覺。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藏”沒有那種衝勁兒。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ionaRawson' 的評論 :哈哈,當時這句我也覺得別扭,就說“她把自己藏在木桶後麵” ?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她把自己扔在一個木桶後麵”,看到這句就忍不住猜,英文應當是 She threw herself ... 怎麽翻譯最好呢?我還真不知道。也許並不是每個語言的每個用法都能被完美地翻譯成另一種語言。

還是那句話,這篇,以及一些吸血鬼文,其實類似於中文故事裏的“穿越文”。雖然沒有時間機器,但作者其實就是在放大尺度縱橫幾個世紀來體驗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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