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年無痕 1.1

(2023-07-13 17:08:53) 下一個

紐約市

三月 10, 2014

 

1

女孩在別人的床上醒來。

她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試圖像屏住呼吸一樣讓時間靜止; 仿佛她可以阻止時鍾滴答向前,阻止男孩醒來,可以通過純粹的意誌力,讓昨夜的記憶永不消逝。

當然,她知道,她不能, 她知道他會忘記的。他們總是這樣。

這不是他的錯——這從來都不是他們的錯。

男孩還在睡著,她看著他肩膀緩慢的起伏,他的黑發卷曲在頸背上,還有他肋骨上的傷疤。這些細節早已銘記在心裏。

他的名字叫托比。

昨晚,她告訴他她叫傑西。她撒了謊,隻是因為她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名字,一個像蕁麻一樣藏在草叢裏的惡毒小細節。那隱藏的倒鉤,天生就是用來刺痛的。一個人,如果不是他們留下的痕跡,那是什麽呢?她已經學會了在荊棘叢生的雜草之間穿梭,但有些割傷是無法避免的,一段記憶、一張照片、一個名字。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她曾經是克萊爾、佐伊、米歇爾, 但兩天前,當她還是艾麗時,在一個他結束演出後的深夜,一家正在打烊的咖啡館裏,托比說他愛上了一個名叫傑西的女孩,一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女孩。

所以,現在,她是傑西。

托比動了動,當他翻身向她時,她感到胸口傳來了熟悉的疼痛——但他沒有醒來,還沒有。 他的臉距離她隻有幾英寸,他的嘴唇在睡夢中張開,黑色的卷發遮住了他的眼睛,黑色的睫毛襯托著俊俏的臉頰。

有一次,當他們沿著塞納河漫步時,黑暗取笑女孩,告訴她,她有一個“類型”,暗示她選擇的大多數男人 - 甚至幾個女人 - 看起來都非常像他。

同樣的黑發,同樣銳利的眼睛,同樣的輪廓。

但這並不公平。

畢竟,黑暗之所以變成他現在的樣子,隻是因為她。 她給了他那個樣子, 選擇了按照那個樣子來塑造他,決定了讓他看到什麽。

你難道不記得嗎,當時她告訴他,當你除了影子和煙霧什麽都不是的時候?

親愛的,他溫柔且意味深長地說,我就是夜晚本身。

現在,是早晨,在另一個城市,另一個世紀,耀眼的陽光穿過窗簾,托比再次翻身,從淺睡中醒來。而那個女孩現在是(曾經也是)傑西,再次屏住呼吸,她試圖想象這一天的另一個版本,他醒來,看到她,認得她。

他微笑著撫摸她的臉頰,說:“早上好。

但這不會發生,她不想看到那熟悉的茫然表情,不想看著男孩試圖填補關於她的應有的記憶空白,見證他嚐試將自己的記憶拚湊起來,鎮定自若變成漠不關心。 女孩已經看過足夠多次這種表演,對此了如指掌,所以她從床上滑下來,赤腳走進客廳。

她在大廳的鏡子裏審視自己,注意到每個人都會注意到的:七個雀斑,像一條星係一樣散落在她的鼻子和臉頰上。

她自己的私人星座。

她身體前傾,呼氣使鏡麵起霧。當她試圖寫下她的名字時,她的指尖穿過了玻璃。A-D-

她最多隻能些寫下這兩個字母,字跡便隨即消散了。 這不是因為介質不對,無論她如何試圖說出她的名字,無論她如何試圖講述她的故事。她嚐試過用鉛筆,用墨水,用油漆,用血。

Adeline.

Addie.

LaRue.

沒用。

文字灰飛煙滅,聲音在她的喉嚨裏就死了。

她的手指從玻璃上滑落,轉過身來,打量著客廳。

托比是一位音樂家,他的藝術標誌無處不在。  

在靠在牆上的樂器裏。 在桌子上散落著潦草的線條和音符裏,以及那些寫了一半的旋律與雜貨清單和每周待辦事項混合在一起。 但,到處都有另一隻手的痕跡,他開始在廚房窗台上放花,盡管他不記得這個習慣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也不記得買過那本關於裏爾克的書。 那些可留下痕跡的事物,即使記憶已不存在。

托比起床很慢,所以艾迪給自己泡了茶, 他不喝。 但他的櫃子裏已經有一罐散裝錫蘭茶和一盒絲綢袋了。 這是深夜去雜貨店的收獲,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手拉手在過道裏徘徊,因為他們無法入睡。 因為她不願意讓這個夜晚結束。 她還沒準備好放手。

她舉起杯子,深吸一口茶香,回憶撲麵而來。

倫敦的公園。布拉格的庭院。愛丁堡的茶室。

過去如同繪製在絲綢上的畫麵,若隱若現,飄忽不定,覆蓋著現在。

這是紐約,一個寒冷的早晨,窗戶霧蒙蒙的凝結著霜凍,她從沙發後麵抽出一條毯子,裹在肩膀上。吉他盒占據了沙發的一端,托比的貓占據了另一端,所以她坐在鋼琴凳上。

這隻貓,也叫托比(“這樣我就可以自言自語而不會讓人覺得奇怪......”)他邊解釋,邊看著她嘟著嘴吹茶。

她在想,貓是否記得我呢?

她的手暖和了。她把杯子放在鋼琴的頂部,打開琴蓋,伸展手指。 並開始盡可能輕柔地彈奏。 在臥室裏,她能聽到人類--托比的動靜,她的每一寸,從骨骼到皮膚,都因恐懼而收緊。

這是最難的部分。

艾迪本可以離開--應該離開--在他還在睡夢中的時候溜出去,當他們的早晨仍然是他們夜晚的延伸,被凝固在琥珀中的一刻。但現在為時已晚,所以她閉上眼睛繼續彈奏,當她聽到他在音符下的腳步聲時, 她繼續低頭彈奏,當她感覺到他在門口時,她的手指繼續著跳躍。他會站在那裏,看著這一幕,試圖拚湊出昨晚的時間線,他是如何誤入歧途的,當他遇到一個女孩然後帶她回家,是不是他喝太多酒,為什麽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但她知道,隻要她在彈奏,托比就不會打斷她,所以她又細細品味了幾秒鍾的音樂,然後強迫自己離開,抬起頭來,假裝沒有注意到他臉上的困惑。

“早,”她說,她的聲音很歡快,她曾經的法國鄉村口音,現在很微弱,幾乎聽不出。“呃,早上好,”他一邊說,一邊用發帶梳理著鬆散的黑色卷發,值得讚揚的是,托比看起來和往常一樣--有點茫然,驚訝地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坐在他的客廳裏,隻穿著一件內衣和他最喜歡的樂隊T恤,裹在毯子下麵。

“傑西,”她說出他找不到的名字,因為它不在那裏。“沒關係,”她說,“如果你不記得的話。

然後,他也笑了,如一道光線打破了他臉上的陰影。他對著鋼琴點點頭,她想讓他說一句“我不知道你會彈”,但托比卻說,“你彈的真棒”,她確實彈的很棒——當你有足夠的時間學東西,其結果是非常神奇的 。

“謝謝,”她說,指尖滑過琴鍵。

托比現在坐立不安,逃到廚房。“咖啡?”他問,在櫥櫃裏翻來覆去。

“我找到了茶。”

她開始演奏另一首歌。並不複雜,隻是一串音符。某個旋律的開始。 她找到了旋律,曲子徐徐從她的指間流出,托比閃回房間,手裏拿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杯子。

“這是什麽?” 他問道,眼睛裏的光芒是藝術家、作家、畫家、音樂家以及任何容易產生靈感時刻的人所特有的。 “聽起來很熟悉……”

聳聳肩,“你昨晚演奏給我的“。

這不是謊言,不完全是。他確實為她演奏了它。在她展示給他之後。

“我彈的?”他說,眉頭皺了起來。他已經把咖啡放在一邊,伸手拿起鉛筆和記事本。“天啊… 我一定喝醉了。”

他說著就搖了搖頭。托比從來都不是那些喜歡在他人影響下工作的詞曲作者之一。

“你還記得更多嗎?”他問,翻過記事本。她又開始彈奏,引導著他串起那些音符。他不知道的是,他已經為這首歌工作了幾個星期。事實是,他們兩。

一起。

她一邊彈一邊微微一笑。這是蕁麻之間的草叢。一個安全的地方。她不能留下自己的印記,但如果她小心的話,她可以把印記給別人。當然,沒有什麽具體的,但靈感很少是具體的。

托比現在拿起吉他,單膝跪地,他跟著她的引導,喃喃自語。這個很棒,很不同,有那麽點意思。她停止了彈奏,站起身。

“我該走了。”

當托比抬起頭時,旋律在琴弦上變了調。“什麽?但我甚至不認識你。“

“沒錯,”她說,走向臥室收拾衣服。

“但我想認識你,”托比說,放下吉他,跟著她穿過公寓,這樣的時刻讓人感覺如此的不公,有一次她感到沮喪的浪潮即將將她撕裂。因為她花了幾個星期來了解他。而他隻花了幾個小時來忘記她。“慢慢來”

她討厭這一部分。她不應該逗留。本不該見麵,也想不起來,但總有那種零星的希望,這一次,會不一樣,這一次,他們會記住。

我記得,黑暗在她耳邊說。

她搖搖頭,強行讓這聲音消失。

“急什麽?”托比問。“至少讓我給你做個早餐。”

但她太累了,不想這麽快再重複這個遊戲,所以她撒了謊,說她有事必須走。她不能讓自己停下來,因為如果她停下來,她知道她就沒有力氣重新開始了,循環就會繼續下去,事情從早上開始,而不是晚上。 但當結束時,一切都不會變得更容易,如果她必須重新開始,她寧願是酒吧裏的一個可人,也不願成為不被記起的一夜情對象。

這一切,反正都沒有關係,瞬間都會被遺忘。

“傑西,等等,”托比說,抓住她的手。他搜索著正確的詞匯,然後放棄,重新開始。“我今晚有一場演出,在Alloway。你應該來。地址是...”

她當然知道它在哪裏。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以及,第五次,第九次。當她答應來時,他的笑容令人目眩。他總是如此。

他問道:“一定?“

“一定。”

“一言為定,晚上見,”他說,言語裏充滿了希望,當她轉身走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說:“別到了晚餐時就忘了我。“

一個舊習慣。一種迷信。一個請求。

托比搖搖頭 “我怎麽可能?”

她笑了,好像這隻是一個玩笑。

但艾迪知道,當她強迫自己下樓梯時,它正在發生著, 她知道當他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她已經在他的記憶裏消失了。

 

 

後記:

這是我第一次嚐試翻譯。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是一本流行小說,中國人喜歡經典,這個算不上。但是我很喜歡它的語言,簡潔且有韻律。主人公300年的經曆,也非常有故事性。

我本意是想借著翻譯,練習寫作。翻譯了一章,發現好像不是那麽回事。 韻律無法翻譯,在求真和通暢之間,必須做些權衡,糾結。

這個故事很長,第一章就讓我肩頸疼痛,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翻譯完,是否能翻譯完。畢竟還要兼顧工作和生活。

沒有耐心的不要看,去聽Audiobook,  聲音好聽,情緒到位,好像聽了一部電影。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原婡' 的評論 : 所言極是,謝謝鼓勵!
原婡 回複 悄悄話 辛苦了!這樣的故事需要情緒和信念的融合;翻譯的是文字,還需要譯者的個人審美和體會來渲染才算基本完成——期待~~~~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謝謝花姐來訪,點讚!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翻譯也是再創作,讚!
邵豐慧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梧桐之丘' 的評論 : 說的太對了,你估計也吃過苦頭。我頭腦發熱,想著這本書還沒有人翻譯過。 結果發現真是自討苦吃,還好像沒有意義。
梧桐之丘 回複 悄悄話 信達雅很難平衡,費時費力。而且語言還有時代局限性,現在翻得每個人都說美,可是四十年以後,八十年以後,時代變了,語境也變了,人們的詞匯應用也變了。例如,現在的網絡語言在二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豐富且流行。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