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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2023-06-16 17:32:40) 下一個

我的父親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詩經·小雅·蓼莪》

父親離我已近十一載。夜夜月雖同,物是人非恨無常。思親重重親不回,一去永相隔。

漫漫思情無處訴說,長嗟歎,惟盼夢裏常相聚。

但,不知是我想父親輕了,還是父親對我的感情淡了,父親越來越少來夢裏與我團聚。越來越少的夢,又常常醒來便會忘記。惜醒來時夢忘得支離破碎,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希望拚湊齊全,長鎖心底。

七、八十年代小鎮的尋常百姓家,少有舞文弄墨,講風雅情趣的。但家裏角角落落、點點滴滴中蘊藏著父親的詩情風韻,不自覺地我們從小有了對美的審視與向往。

從小家裏掛著一副用打皺的鍚珀紙做底,黑色的毛筆在玻璃上做的畫。銀底黑畫,畫中一對年輕的情侶背對我們劃舟駛向遠方,一抹半月懸掛空中,夜色寧靜,月光柔和。歲月如此靜好。

還有一尊白淨的斷臂女神維納斯石膏像,聖潔高雅,最是那一低頭的淺淺微笑,溫柔優雅。一直放在父母的 臥房,和母親陪嫁過來的小小梳妝盒相陪相襯。美的碰撞恰到好處。

快過年了,街上熙熙攘攘,父親帶著我出去采辦年貨。小時候賣鮮花的很少,幾乎沒有,父親看到一個賣塑料的粉白色梅花的,如獲至寶,買了一把。我一路小心捧著,怕弄傷了它的花瓣。手中俏梅,雖無暗香,然栩栩如生,定是天使送與父親的新年禮物。

童年時,小鎮店裏多是大紅大綠的年畫,清雅的風景畫要麽沒有,要麽很貴。那年家裏的房子剛剛蓋起,父親帶著我們,用前年的掛曆做出潔白的相框,再鑲進往年的山水掛曆,裝飾每一個房間。我們愉悅的笑聲溢滿整幢屋子,“團圓便是家肥事,何必盈倉與滿箱”。

對一葉舟、一抹笑、一瓶梅、一屋畫,家裏雖不是很富裕,在父親一點一滴的用心中,我們知曉生活不隻眼前的苟且,還有詩與遠方。

家境慢慢改善後,為培育我們的藝術修養,父親為我們買了小提琴和電子琴。《少年文藝》和《兒童文學》等各種雜誌更是常年訂閱。

父親是有情趣的,也是嚴厲的,但他對我們更多的是言傳身教。夏日靜夜下他講的一個個小故事,是開啟我們人生的啟蒙老師。他以一個長子的言行,教會我如何做一個長女;他以一個男兒的本性,教會弟弟肩扛男兒的擔當;他對生活的態度、對長輩的孝敬、和親友的相處,傳承、影響後輩一生。

父親用他雋永、剛勁的一手好字為我們題座右銘,或嵌入小小相框,或大大的寫在紙上,貼於書桌前的牆上,在奮鬥的青蔥歲月,它們伴隨、激勵著我們。是我們不可或缺的良師益友。

父親一輩子無私地愛著我們,卻從未對我們提任何的要求,哪怕心有所想。記得那年,父親生日,我和妹妹都趕到父母工作的小鄉村,父親最疼的他的小妹也到了。弟弟因在大學任學生會幹部,正好有事,傳話過來,可能不能回來。父親說沒事,沒事,叫他不要回來。天漸擦黑,飯菜也好,正要開餐,傳來敲門聲,母親聞聲開門,弟弟到的正是時候,他站在門邊,我們全體“啊”的歡呼,父親欣喜地含蓄微笑,弟弟右手象一個奧運冠軍高舉獎牌那樣高高舉起一隻燒雞,因弟弟的驚喜現身,生日提早進入高潮。父親臉上充盈著幸福的紅暈。幾十年了,濃濃的家的溫馨依然浸潤著我這浮萍一樣飄蕩的遊子之心。弟弟站在門邊,高舉燒雞微微笑著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的瞬間。

父母婚後就相伴離開家鄉,在異地謀生,那裏的學校不好。幼時記憶一片模糊,能記得的寥寥無幾。記憶清晰於開始上小學,我們已回到老家,和爺爺奶奶在一起。此後開始,直到大學畢業,一年中隻有寒、暑假的三個月和過年過節的零散幾天是和父母呆在一起的。工作以後,一年可以團聚的時間更少。出了國,見麵越發的難了。弟弟與妹妹比我幸運,他們工作後,就與父母住在一起。

可是,父親總不會缺席我的每一個重要時刻。從我加入紅領巾到我在美國碩士畢業,機緣總是那樣巧合。加入紅領巾那天,對我一個入學不久,正憧憬未來的小孩,喜悅與驕傲是不可言傳的。恰巧在我一路雀躍,蹦跳著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原本應在外地,卻有事回家的父親,真是雙喜臨門。我急忙挺著胸,向父親展示著小孩子的榮耀。父親意味深長地望著我,笑容象一束光照著我。這抹記憶陪我一生;我在美國碩士畢業,父親和母親幸運地拿到簽證,遠渡重洋,和我一起見證了那神聖的時刻。

這輩子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累積起來,不算學前懵懂的稀稀疏疏的記憶,竟不到六年,沉沉澱澱的父女之情卻象是走過了六十年,六百年,六千年,六萬年,無限年那樣深厚。

和父親完整住在一起的除了初中有兩年,就是父親最後的那一年,如果日日相聚的代價如此慘烈,我寧願一年,幾年,幾十年才見一次麵,甚至今生不要見麵。昔有父在,家何其融,融今依存,追思不盡,總不圓滿。若父親還在,家就是完整的,哪怕天涯海角,至少我仍然可以聽到父親醇厚的聲音,嬌寵地喊著我的小名。

可是,一切都隻是回天無力的------可是。

父親最後那年,與其說是我在陪父親,不如說是父親在陪我。雖然日夜的陪伴不能救贖、慰藉我不能養親、孝親的不安靈魂,但至少今生在父親最需要我的時候,我能夠陪他左右,伴他身邊。

父親日漸虛弱,事事仍先為我著想。

那時候,我畢業後尚未找到工作,父親身體羸弱,掛念的卻是我,托他在美國一同學照應我,那位叔叔正好有一個學生有份工作可以推薦。我婉拒了他,回到國內。我對他說:“工作可以再找,父親隻有一個。”並讓他千萬瞞著父親。因為我清楚,父親若是知情,絕對不會答應。

有一天,我和父親早上走路回來,快到家了,父親對我說:“我們去一個地方。”我以為父親需要辦什麽事,跟著他,父親領我到小巷那個夫妻油條店,買了油條,父親迫不急待地讓我吃:“趁熱,趁熱。”原來父親心裏一直記著、想著喜歡吃油條的我在國外吃不到正宗油條。看著父親的身體狀況,前麵是未卜的不敢想,我如鯁在喉,無法下咽。

再一天,也是走路回來,父親說,我們去步行街,一直領我到著名的老字號,又買了我喜歡的菜頭餅,他的雙眼滿是興奮與滿足。為了買我喜歡的菜頭餅,走了近半個小時,父親依然不累。我強忍眼淚,心內有萬般悲痛,卻佯裝開心。當我們走出店時,一縷暖陽,慵懶、舒適地傾瀉而照。沐浴在那線陽光之下,人聲消失,世界靜謐,那一刻我多希望時光就此停止,我的父親可以永遠那樣健康,不敢乞求太好和全愈,僅僅象那一刻就可以,和我們快樂地一起笑,就足夠了。

陪父親走路,父親很累的時候,我勸他休息休息,父親對我說:“我怕我這一躺,就起不來了。”還有什麽是比聽了這樣的話,寸心如割,卻還要佯裝無事,對父親微笑更殘忍的事。

一向對我疼愛有加的父親後來一直對我發莫明的火,常為一件小事責怪於我,我想是因為父親狀況加重,身體難受、心情不好。我心疼著父親,佯裝沒事,卻心如刀剜。心,痛得很。母親看不過去,有一天趁我不在,悄悄問、勸父親:女兒日夜陪顧著你,為何對她如此生氣。父親說道:“你不懂,我走了以後,她會受不了的。我現在對她凶一點,她可以不那麽記念我。”父親自己前麵是不確定的一切,卻還在苦心經營如何減緩我日後的哀痛。知道真相的我,肝腸寸斷。

思念是一種痛,那種痛,搬把椅子,駐在心底,並不時起來,兜兜轉轉,再狠狠跺上一腳。

曾經,父親是我不能談的話題,不能看的文字,我無法看那些與父親走有關的任何字眼,不敢聽,更不敢講。電視上那些生離死別,撕心裂肺的的鏡頭,我一秒也看不下去。陪伴父親的最後一年,我寫的日記,至今不敢翻閱。

父親走後幾年,小侄兒出生。我每次看著聰明伶俐的小不點那股子機靈勁,滿心歡喜的時候,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心想如果父親能看到,陪他玩,逗他笑,不知會有多高興。

我常想照顧父親的時候,如果我哪裏那樣做,如果我哪裏不那樣做,如果我哪裏如果,也許父親還在。雖然也懂天堂隻有快樂,父親隻是脫離了人間的苦海。知道父親在天堂與我們同喜同樂,並如生前一樣日夜守護著我們,自私的我仍不肯放手,有一種無法言語的遺憾與哀傷。

“一夜思親淚,天明又複收”。惜,天妒英才,帶走父親。我再不能聽父親喚我小名,咯咯笑著。痛,父親不待我養就去向天國,惟願來世再續父女之緣,享天倫之樂,盡為兒之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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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鬱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PingJiangLi' 的評論 : 謝謝博友來訪、感恩、會的。
鬱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蟬衣草_890' 的評論 : 謝謝博友來訪、感恩。
鬱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老歌好聽' 的評論 : 謝謝博友來訪、感恩。
鬱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華西車城' 的評論 : 謝謝博友來訪、謬讚。
鬱子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謝謝博友來訪、謬讚。
PingJiangLi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寫的真好!難忘父親的愛。“曾經,父親是我不能談的話題,不能看的文字,。。。” 其實,你父親會更高興看到你的堅強。
蟬衣草_890 回複 悄悄話 真情滲透紙張!好文賞讀!
老歌好聽 回複 悄悄話 情真意切,催人淚下
華西車城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讚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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