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樂飛
中國是一個愛月的民族,無論是一勾新月,還是一輪圓月,幾千年來一直都備受文人騷客的讚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這或許是最早的詠月詩,這輪月從《詩經、陣風、月出》篇中冉冉升起,其清輝灑落在遠古的山川,照亮了漢魏六朝的城郭,喚醒了古代多少詩人卷帷仰望的夢幻。至唐宋朝代,這輪明月圓滿地高懸於蒼茫的天庭之上,輝映在詩人們的眼眸之中,流光溢彩在許多唐詩宋詞的秀句華章裏。如果展卷浩繁的唐詩宋詞,你便可看到詩人們為明月舉行過一次次規模宏大的月光詩會,大大小小的詩人詞人們都曾登台亮相,如癡如醉地詠唱過明月之詩、嬋娟之詞。我雖無緣參加這一場場鬧鬧熱熱的月光詩會,但在繁忙的工作之餘,駕一葉輕舟,蕩遊在他們月光詩作的幽湖中,遠離滾滾的紅塵,躲開鬧哄哄的俗世,依稀恍如身臨其境,和他們一道淺斟輕唱,把酒笑談,盡情地欣賞著他們的月亮詩詞。
首先讓我愛不釋手的是《春江花月夜》,這是唐代詩人張若虛的一首傳世之作。這位祖籍揚州,與賀知章、張旭、包融齊名的 “吳中四才子”之一,不知何故,《全唐詩》僅存兩首他的詩,一首是五言排律《代答閨夢還》,另一首就是這篇放射著永恒光輝的《春江花月夜》。說來奇了怪了,如此洪鍾大呂之作,在當時唐人編輯的詩集中卻未入選,更令人費解的是,宋代許多與詩有關的名著,如《唐百家詩選》,《唐詩紀事》等,也均未收錄張若虛其人其詩。為什麽?我猜想可能是一種人微言輕的現象作崇吧?一些作者因地位不顯或名聲不大,其優秀作品往往被埋沒,這種遺珠現象可謂古今皆然,全因世人常常勢利媚俗從眾心理所致。讓這顆明珠得以重見天日的是宋人郭茂倩,他在編輯《樂府詩集》時,把張若虛這首大作收錄其中。商人最痛心的是錢財損失,政客最錐心的是祿位成空,書生最傷心的是傑作不傳!今日從張若虛這首詩中得到精神快感的我們,不僅要謝忱張若虛本人,還應感恩郭茂倩的收錄之功,沒有他,也許我們今日仍無緣讀到這首精神價值連城之作。還是讓我們一同來欣賞這首名作吧。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二十幾年前,首次讀到此詩,隻覺得這詩美妙精倫。現在再讀它,除了欣賞這首詩的外在美之外,自然多了些深層的理解,感到這是一首感悟人生,詠歎哲理,回顧曆史,叩問青天的傑作,與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可謂是初唐詩壇的雙壁。張詩的意象中心是碧海青天的明月,而陳詩的中心意象是抒發自己的情感,前者有其清新幽遠的意境,後者則是慨當以慷的悲歌,這標示著唐詩的創作已走向對詩美與風骨的雙重追求。值得一提的是,陳子昂的這首詩當時即已蜚聲四海,而張若虛的詩卻明珠暗投了好幾百年,直到明代才逐漸為人所識。然而,若張先生九泉之下有眼,知道他的詩如今已名滿天下,也該欣然而笑吧。
讀唐詩時,不知多少次為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擊節叫好。這個盛唐時的一代詩宗,不僅山水田園詩寫得出神入化,他的遊記詩、邊寨詩和相思別離詩也都有不少千古傳唱的上乘之作。更令人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是,他不僅詩寫得好,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真正是個多才多能四麵來風的大才子。我想,即使王維沒有其它方麵的成就,僅僅隻有現存的百來首山水田園詩,他也仍可在中國詩壇占一顯赫位置。他的此類詩作均表現了大自然的恬靜幽美,構成了一種超塵拔俗的“靜”“淨”意境。如他的《鳥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首詩大約是王維晚年居於長安郊外輞川別墅時所作。“人閑”是因為作者遠離凡塵俗世,沒有人事煩擾,內心閑靜得甚至連桂花的飄落也能覺察到;“山空”是寫夜間山中的靜謐。在如此靜謐和諧的春夜,一輪明月連招呼也不打,仿佛存心要給大山的臣民--那些早已歸巢歇憩的鳥兒們一個驚喜,從山尖上驀地湧了出來,輝灑四方,使鳥雀們驚得此鳴彼囀,聲音在寂然無聲的山澗中悠蕩。全詩描繪了一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境。如此清空淡遠、幽靜而淨的作品,隻有心中的俗念、身上的紅塵被大自然滌幹洗盡,心已皈依佛門的王維才寫得出,而一個終日在營營擾擾熙熙攘攘燈紅酒綠的紅塵中摸爬滾打的凡夫俗子,是不可能寫出如此空靈如此清幽意境的詩作。
古往今來,中國詩人中,月寫得最多又最好的,恐怕還是大詩人李白。他流傳至今的詩約千首,與月亮有關的就有四百來篇,占其作品的40%。記得曾有人評論過許諢的詩是無詩不帶水,那麽李白的詩就幾乎被明月盡照。從他的“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一詩可以看出,李白打小就是月亮的“粉絲”。在詩中,他對月亮的比喻五花八門,花樣層出不窮,除上首詩中把月亮比喻成“白玉盤””瑤台鏡“外,還有”天鏡“”圓光 “等等。據說,有人統計過,他詩中對月亮的稱呼達五百多種。難以想象,如果李白的詩中沒有這些豐富多彩千姿百態的月亮將會成何等模樣?難怪前人讚譽李白有一副”明月肺腸“。
如果要從李白的近四百首與月亮有關的詩篇中挑選最具影響、流傳最廣的一首,我投《靜夜思》一票,大家不會有異議吧?據說,曾經有媒體通過投票的方式來選出中國古代十首最著名的古詩,這一首《靜夜思》便在其中,足見其魅力十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實話實說,這首詩的意境並不算高,但是千百年來人們為何總是喜歡吟誦這首詩?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它通俗易懂,讀起來又朗朗上口,加之它闡述了人們最原始的思鄉情感。古往今來,多少遠離故鄉黃土的遊子們在思念自己的家鄉親人時,在心中有可能都默誦過這首詩。尤其是在中秋佳節,鄉愁纏身,李白的詩句和月光便不請自來,輕輕地推開你的窗扉,走入你的心房,使你的懷鄉病得以暫時的療治。李白還有好幾首關於明月的詩,比如那首《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還有另一首《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也是非常有名的。這兩首詩都是作者在思鄉的孤獨中寫就,正是這種身處異鄉的孤獨情感,喚起了許多身處異鄉的人們心中的極大共鳴,所以才一向受人喜愛。
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也是一首相當不錯的中秋明月詩,尤其首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更是讓千載之下的人讀來為之心動,真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王建有一首《十五夜望月》,也是一首扛鼎之作,依愚之見,水平直追李白的同類詩,詩雲:“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這首詩意境很美,詩人運用形象的語言,豐美的想象,渲染了中秋望月特定的環境氣氛,把讀者帶進一個月明人遠、思深情長的意境,加上一個唱歎有神悠然不盡的結尾,將別離思聚的情意表現得十分委婉動人。
唐詩中以詠月來寄托自己鄉思的詩俯拾即是。”遊子離魂隴上花,風飄浪卷繞天涯。一年十二度圓月,十一回圓不在家“,這是唐詩人李洞的《客亭對月》。他身佇亭中,麵對明月,不由得懷念起遙遠的故鄉。“老住香山初到夜,秋逢明月正圓時。從今便是家山月,試問清光知不知”,這是白居易的《初入香山院對月》。白居易是山西人,他將洛陽香山的月亮當作家鄉的月亮,是對新居地的讚美,也是一種曲線懷鄉。杜甫的詩說得更直接了,在《月圓》中他寫道,“故園鬆桂發,萬裏共清輝”;在《月夜憶舍弟》一詩中,他的名句“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道出了他對故鄉的一往深情和對戰亂中離散的兄弟手足的深切思念。
天穹的這輪明月和對兄弟手足之情的懷想,還催生了宋代一首千古名詞,這就是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這是熙寧九年(1076年),蘇東坡居於山東諸城的密州時寫下的一首千古絕唱,是和他寫於同地的《江城子、密州出獵》比美的雙壁。詩人高邁的意氣,在“把酒問青天”中排雲直上。一輪清滿的明月,照耀著醉態朦朧的兀傲詞人,也撩起他對親人徹夜無眠的思念。徹夜無眠的孤清,親人分隔的惱恨便隻能唯圓月是問,然而月兒無恨,焉知人間之離愁?“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振古如斯,這可謂是人生永恒的悲劇。但詩人終究是曠達的,在詞的結拍發出了“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深情祝願。這一祝願使人生充滿了希冀,它猶如明麗的圓月,不僅照亮了“千裏”,也照亮了這首豪放俊逸、極具藝術感染力的千古名詞。據說宋神宗讀到此詞後,認為蘇軾畢竟忠君,於是把貶謫在黃州任團練副使的他調到離京城較近的今日河南臨汝。由此看來,神宗對此詞有他自己獨特的詮釋。
在中秋明月詞作中,我還鍾情於辛棄疾的作品。這位有著不可羈勒才華的詩人,他寫的幾首中秋詞,首首如鑽石麵麵生輝,如他的《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女亙]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裏,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詩人展開豐富的想象,利用美麗的神話傳說熔鍍成出入意表的奇妙構思。如果把這首詞僅僅看作是詩人浪漫的暢想,恐怕辛棄疾絕不會同意,因為在這首詞中,詩人顯然有著現實的寄意。白發欺人,分明有壯誌未酬的嗟傷;俯看山河,分明含故國家園的縈念;斫去桂樹,分明寓鏟除一切黑暗勢力的宏願。如此品味,才稱得上稼軒的知音。若說稼軒的這首詞隻是顆小巧玲瓏的鑽石,那我可以隨手拈來更大、更光芒四射的另一顆,這就是他的《木蘭花慢,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
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係?嫦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裏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雲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雲何漸漸如鉤?
辛棄疾在在這首詞中,不寫前人已賦過的“待月”,而寫前人未曾道過的“送月”,徹底打破前人詠月的陳規,道前人所未道,發前人所未發,充分表現了作者力求創新的開疆拓土精神。詩詞中,向月亮發問,前人已有之,如李白的“青天有月幾時來,我今停杯一問之”,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等,然而,這首詞用“天問”體,連珠炮似的對月一問到底,提出的一些疑問,表達了作者對自然現象的大膽猜測,卻是前無古人的。詞人在送月兼問月時,用他豐厚奇瑰的想象力,上天入地且下海,直悟月輪繞地之理,這比哥白尼解釋月亮繞地球旋轉這個科學現象早了好幾個世紀。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之為“神悟”,我卻認為,這是傑出詩人卓越想象力的高舉飛揚,是天才詩人神奇思想對太空的探索遠征。
千百年來,懸於高天的一輪明月不僅照亮了神州大地的萬裏山河,也照亮了華夏無數詩人詞人們的詩靈詞感,使得他們筆下的月亮如同高空中的皎月一樣,千秋永照,萬古恒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