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歲(1)·水邊沙外》
秦觀
水邊沙(2)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3)。飄零疏酒盞(4),離別寬衣帶(5)。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6)。鵷鷺(7)同飛蓋(8)。攜手處,今誰在。日邊(9)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10)萬點愁如海。
1. 千秋歲:詞牌名。又名“千秋節”。雙調,七十一字,前後段各八句,五仄韻。
2. 沙:沙洲。
3. 碎:形容鶯聲細碎。
4. 疏酒盞:多時不飲酒。
5. 寬衣帶:形容人變瘦。
6. 西池會:指秦觀於元祐間居京時,與諸同僚的金明池遊會。
7. 鵷(yuan1)鷺:形容朝官的行列如鵷鳥和鷺鳥排列整齊有序。
8. 飛蓋:驅車,此處代指高官乘坐的有棚的馬車。
9. 日邊:喻京帝王左右。典故出自《世說新語·》中幼年晉明帝對“汝意謂長安何如口遠?”的回答。
10.飛紅:落花。
秦觀(1049-1100年),字太虛,改字少遊,號邗溝居士、淮海先生,揚州高郵(今江蘇高郵)人,北宋著名詞人、詩人、文學家。秦觀生長在一個下層讀書人之家,父親曾到汴京遊太學,秦觀從小跟隨私塾老師受到良好的啟蒙教育。秦觀元豐八年(1085年)登進士第,先後任定海(今浙江寧波)主簿,蔡州(今河南汝南)教授。後入京任太學博士,供職秘書省,授左宣德郎。公元1091年前後秦觀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都在史館任職,受到蘇軾指導,時人並稱“蘇門四學士”。秦觀仕途坎坷,45歲起因新舊黨爭而遭謫放,曆貶杭州(今浙江杭州)、處州(今浙江麗水)、郴州(今湖南郴州)、橫州(今廣西橫州)、雷州(今廣東雷州)。51歲卒於北歸途中。
秦觀書、文、詩、詞兼長,尤以詞作確立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秦觀詞是婉約詞的典型代表。他吸收五代小令的韻味與柳永長調鋪敘的風格,加入自己深情、婉柔、含蓄、淒美的藝術特色,形成了詞史上獨樹一幟的抒情範式,對後代詞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秦觀的散文風格多樣,其策論文尤為出色。秦觀的詩感情深厚,意境悠遠,也是自成一家。秦觀的書法兼具備東晉和顏體風格,剛柔並濟,也是一流水準。
秦觀存詩430餘首,詞110餘首,辭賦10篇,散文250餘篇。 著作有《淮海詞》三卷,《淮海集》40卷、《勸善錄》、《逆旅集》等。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6.
宋雨:清代詩詞學家馮煦說秦觀是“古之傷心人”。秦觀之所以那麽“傷心”,他“傷心”的經曆隻是一個方麵。我認為主要在於他憂鬱傷感的個性。他雖然外表上是個滿麵胡須的漢子,但感情細膩,遇到不順的事情心結難解,缺乏樂觀曠達。他在這一點上與他的老師蘇軾呈鮮明的對照。
唐風:當然,秦觀的“傷心”的確也是有現實原因的。他早年科考不順,考了三次才中進士,然後在蔡州(今河南汝州)做個低職的學官。元祐初年,朝中舊黨重新被重用。可惜因為秦觀當時患病,耽誤了機會。直到元祐五年(1090年)秦觀終於京城做官,做秘書省正字,兩年後遷國史院編修,授左宣德郎。官雖不大,但用其特長,這段時間裏他心情愉快。
宋雨:遺憾的是這樣的日子隻持續了4年。紹聖元年(1094年),哲宗親政,新黨重新得勢,開始打擊包括蘇軾和蘇軾門人在內的舊黨。秦觀隨即被貶為杭州通判,尚未到任,再貶監處州(今浙江麗水)酒稅。此後他幾乎是每年一貶,一直貶到南陲雷州(今廣東雷州)。雖然當年宋太祖製定了不殺士大夫的國策,但這樣的政治迫害已經接近於把政敵斬盡殺絕了。
唐風:如果是一時的失言或得罪人被貶,過一段時間後遇赦是可能的,這種例子很多,比如韓愈因“佛骨”事件惹怒唐憲宗幾乎被殺,被貶潮州。但他兩年不到就被赦免回朝了。可是這次不同,宋哲宗很年輕,他轉向新黨、清算元佑黨人是全麵而堅決的。因此秦觀已經看不到希望了。這首《千秋歲·水邊沙外》作於紹聖二年(1095年),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他深深的傷感和絕望。
宋雨:這首詞的上片,以淡淡的筆觸由景入手。首句“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點明地點和時令。當時已是仲春至暮春的時候,淺水邊,沙洲外,城中早春的寒氣早已不見。
唐風:接下來 “花影亂,鶯聲碎”二句,細寫春景,有很典型的少遊詞的特點。“亂”和“碎”二字生動而精準。以“亂”字形容花的紛繁,以“碎”字表示鶯聲的細碎而熱烈。即使是這樣的三字短句,也工整對仗。
宋雨:“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 — 詞人從描寫景物轉向自身,語氣陡然轉悲。宦海沉浮,身不由己。在漂流之中,遠離了當年的好友,也少有愉快的心情,所以就不再喝酒了。從“寬衣帶”我們或能聯想到柳永的“衣帶漸寬終不悔”,但此時的消瘦應不是因為愛情的苦惱。而此處的“離別”也並非與愛人而是與誌同道合的朋友分別。我個人的理解是,與柳詞的寓意不同,此處“離別”並非“寬衣帶”的原因。兩者都是宦海沉浮的結果。
唐風:上片歇拍“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兩句,淒美含蓄,令人動容。惺惺相惜的摯友如今已經天各一方。放眼望去,隻有片片雲彩與暮色相對。這一句,似完非完,留待下片繼續。
宋雨:過片“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回憶當年一群朝中才俊共遊汴京金明池的情景。“鵷鷺”形容朝官的行列如鵷鳥和鷺鳥排列整齊有序,而“飛蓋”是指棚的馬車。可見詞人對那樣的盛況難以忘懷。他撫今思昔,更覺孤寂淒涼。
唐風:大多數賞析文章講解這兩句時一般是泛泛而談,但此處其實特指元祐七年(1092年)三月初三上巳節。這一天宋哲宗召集館閣26名官員一起去遊玩金明池和瓊林苑。期間宋哲宗還賜了花酒,讓各位大臣倍感榮幸。當時秦觀與黃庭堅都在列。這一點後麵黃庭堅的步韻和詞中也有交代。
宋雨:這就清楚了,它不是寫一般的朋友同遊。“鵷鷺”是指那26位騎馬前往、深感榮幸的官員;而“飛蓋”是指宋哲宗的座駕。我有一個疑問:1092年哲宗似乎對他們很好,怎麽剛過了兩、三年就完全變了臉呢?
唐風:長話短說,宋哲宗1085年即位時年僅8歲,高太皇太後(宋英宗的皇後)遵神宗遺詔輔立幼主,垂簾聽政。改年號元祐,任用司馬光為宰相,將王安石的新法全部廢止。高太皇太後避免哲宗學他父親神宗,對年幼的哲宗的言行舉止控製有加,讓逐漸長大的哲宗心生不滿。元祐八年(1093年)九月高太皇太後去世,16歲的哲宗親政。他次年改年號紹聖,徹底改變朝綱。
宋雨:也就是說,哲宗親政後的政策才是他自己的意誌的體現。而此前元佑那8年雖然也是哲宗的年號,卻完全不是他的施政綱領。甚至可以說親政後的宋哲宗有“逆反心理”,把高太皇太後和司馬光的政綱徹底反過來。這就是為什麽受重用的保守派的官員都成了“元佑黨人”,被統統貶謫。
唐風:元佑年間卻是秦觀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元祐七年(1092年),蘇軾被召回汴京任禮部尚書。在此後兩年間,秦觀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同時供職國史院,這就是“蘇門四學士”的來曆。短短兩年之後,一切煙消雲散。秦觀詰問“攜手處,今誰在”,心中的痛惜溢於言表。
宋雨:“日邊清夢斷”表明詞人自己對仕途和未來完全喪失了希望。他認為自己再也不能回到都城去擔任職務了。“日邊”指代都城或皇帝的左右。典故出自《世說新語·》中幼年晉明帝對其父晉朝元帝“汝意謂長安何如日遠?”的巧妙回答。這時候的秦觀正值46歲的壯年,但仕途的挫折和內心的煎熬已經讓他“鏡裏朱顏改”,從內到外,他已經他已經喪失了生氣。
唐風:結句“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把一懷愁緒推向高潮。詞人用無邊的落花來形容自己滿腔的悲情。據說這首詞傳到了當時的丞相曾布(曾鞏的胞弟)手中的時候,他說不好了,秦觀可能活不長了,哪有“愁如海”的人還能活得長久呢?果然沒過多久秦觀就去世了。不過這曾布也挺虛偽,他打擊元佑黨人來勁得很。
宋雨:這首《千秋歲·水邊沙外》是一首宋詞中調的佳作。有人評論該詞說在作品中,秦觀政治上的挫折與愛情上的失意交織在一起,這一點我不能同意。從背景和措辭兩方麵來看,本詞均與愛情沒有關係。當然,這首詞依然具有少遊詞的感情熾烈、纏綿悱惻、用字工巧的特點。
唐風:這首詞不僅反映了秦觀個人的感情,也反映了北宋後期新舊黨爭給一大批士大夫帶來的厄運。所以,這首詞在當時文人圈子裏傳開並引起了很大的共鳴。很多人都寫了和詞,流傳至今的就有多首。秦觀最重要的兩位朋友和師長的蘇軾和黃庭堅的和詞不僅保留了與秦觀相同的主題,而且他倆的和詞采用的是嚴格的“步韻”(又稱“次韻”),即每一個韻腳字和順序都與少遊詞相同。
宋雨:蘇軾是很多年以後才讀到少遊的這首詞的。紹聖四年(1097年)秦觀在繼續被貶的途中路過衡州(今湖南衡陽),拜會了在此地做知洲的朋友孔平仲。孔平仲與秦觀處境相似,秦觀抄了一份自己的舊作《千秋歲》贈與他。孔平仲他讀了這首詞以後深為感動,並步原韻和詞一首。不過,也許是覺得感歎命運和政治前途太沉重,他的和詞用了愛情主題。元符三年(1100年)春天,秦、孔二人的《千秋歲》經由蘇軾的侄孫傳到了遠謫瓊州(海南島)的蘇軾那裏。蘇軾這才讀到並寫和了詞。這時候哲宗已死,徽宗登基。然而蘇軾沒有料到的是,過了僅僅4個月也秦觀去世了。
唐風:蘇軾的《千秋歲·次韻少遊》是這麽寫的“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 珠淚濺,丹衷碎。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裏,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雲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能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其中“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是指當年在朝廷任職時的裝束。最後一句語出《論語·公冶長》:“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意思是如果我的主張行不通, 我就乘著木排到海外去。這是東坡一生中寫的最後一首詞,反映了他在忠君與人格獨立兩方麵的思索。同時也反映了他曠達的人生態度。整個詞風與東坡詞有一致性,而與少遊的原作有很大差別。
宋雨:而秦觀的大師兄黃庭堅,則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寫就了自己的《千秋歲》的和詞。據說他總把秦觀的原作帶在身邊。也不時在琢磨怎麽才能和出一首好詞,充分顯示自己的水平。他一直找不到很好的感覺,就撂下了。
唐風:這個故事我也讀到過。要說寫詩,黃庭堅是北宋江西詩派的宗主,應該是在秦觀之上的。但秦觀是婉約詞的一代宗師,黃庭堅難出其右。他當然不願草草和一首示人。到了1100年,秦觀病逝的消息傳到黃庭堅那裏,他悲痛萬分,很遺憾未能讓師弟看到自己的和詞。
宋雨:到了宋徽宗崇寧三年(1104年),黃庭堅得罪了朝廷,被貶至宜州(今廣西河池)。在他路過衡陽時,還是與上麵提到的那位知州孔平仲的會麵,最終觸發了黃庭堅的靈感。他把7年前秦觀親手抄錄給他的《千秋歲》拿出來給黃庭堅看。看到已離世4年的老朋友的筆跡,黃庭堅一下子就來了靈感。
唐風:黃庭堅的詞先有一段序:“少遊得謫,嚐夢中作詞雲:‘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於藤州光華亭上。崇寧甲申,庭堅竄宜州,道過衡陽。覽其遺,始追和其《千秋歲》詞。”“得謫”即被貶的意思。這裏提到了秦觀的《好事近·夢中作》:“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雲當麵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也是少遊的小令名篇。
黃庭堅的和詞《千秋歲·苑邊花外》是這樣寫的:“苑邊花外。記得同朝退。飛騎軋,鳴珂碎。齊歌雲繞扇,趙舞風回帶。嚴鼓斷,杯盤狼藉猶相對。// 灑淚誰能會。醉臥藤陰蓋。人已去,詞空在。兔園高宴悄,虎觀英遊改。重感慨,波濤萬貫珠沉海。”
唐風:“珂”是馬籠頭上的的裝飾。“嚴鼓”即急促的鼓聲。“兔園” 是漢梁孝王園,這裏指代朝廷。“虎觀”是漢宮中講論經學的地方。這裏指他們曾一同供職的國史院。“英遊”指有才華的人。下闋的第二句係指小序中那個關於“藤”字的巧合。秦觀夢中出現“藤”並作詞,最後卒於藤縣,這種“讖語”迷信的古人很當回事。這是一首純粹的悼念詞。整首詞充滿了對過去的回憶和對朋友深切的懷念。
宋雨:後人偶爾有對兩首詞的優劣進行比較。由於少遊的詞名較大且其詞先出,大部分人認為原詞的水準在和詞之上。然而,南宋兩位大家陸遊和辛棄疾卻各持不同觀點。據明朝沈際飛的《草堂詩餘新集》記載:“公與稼軒論少遊、魯直《千秋歲》,公推少遊,軒推魯直,數年無辯。”辛棄疾就站在黃庭堅一邊。
唐風:這三首《千秋歲》以及背後的故事真讓人感慨萬千!北宋雖然是中國曆史上對士大夫最為寬鬆的朝代,但宦海的險惡和個人的無奈依然令人唏噓。秦觀、蘇軾和黃庭堅作為那個時代最優秀的知識分子,他們的人生追求和精神品質,以及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令人敬佩。而這一切越過近一千年的時空,能夠幾無衰減地傳達給我們,並被我們所感悟,我覺得這本身也是一種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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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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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估計其他弟子都舍不得祖國的大好河山和親人,隻有勇敢的子路,會毅然決然跟他潤出這個醬園子,走一條新路。 現在潤的人們,目的各有不同:為錢、為鍍金、為逃婚?甚至為潛伏?做五毛?隻有那些為了搞學術、尋真理、得自由的人,值得乘桴浮於海。。。
謝謝油翁點評。
他們要是活在今天,一定是棟梁之材。是不是像樓心網友說的,也會懷才不遇呢?我不能肯定。
個人在時代麵前是無能為力的。
好在現在還有“理科”。遺憾的是一眾“乘浮遊於海”的人,腦子清醒的並不那麽多。
為什麽???那革命口號掩蓋下的最新的和赤裸裸最舊的專製製度,其實並無不同:都是把知識分子當馴服工具、太監、奴才來用。不願意符合這個條件的,就打壓、流放、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放眼文城那麽多人才,還不都是“道不行,乘浮遊於海 ”的例子嗎?可惜了!有人才而不能用,中華民族還能真正崛起嗎?這種製度還有不少愚民擁護,不可理解。。。
這首我以為完全是寫給師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