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憫(1)農二首》
李紳
(一)
春種一粒粟(2),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3)餓死。
(二)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1. 憫:同情。
2. 粟:於第二首中的“禾”都泛指穀物。
3. 猶:依然。
【李紳(772年-846年),字公垂,亳州(今安徽亳州)人,生於烏程(今浙江湖州),長於潤州無錫(今江蘇無錫),唐朝官員、詩人。李坤出身於官宦家庭,父李曾在浙江、江蘇一帶做官,期間攜家來無錫定居。李紳元和元年(806年)進士及第,補國子監助教,曆官翰林學士,轉任右補闕等。唐文宗開成五年(840年)任淮南節度使。不久入京拜相,官至尚書右仆射門下侍郎。會昌六年(846年)七月病逝於揚州,封趙國公。
李坤是中唐的知名詩人,其作品短小精悍,時號“短李”。李紳是白居易和元稹的朋友,他參與了他們倡導的新樂府運動。李坤作有《樂府新題》20首,白居易寫了五十首和詩,著名的《賣炭翁》和《杜陵叟》就在其中。
《全唐詩》錄李坤的《追昔遊詩》3卷、《雜詩》1卷。其詩作中以《憫農》最為著名。
詩詞影響力總體評分: 2
唐風:李坤的《憫農二首》是中國最富盛名的古代短詩之一,其家喻戶曉、老幼皆知的程度(特別是第二首),不亞於李白的《靜夜思》。它也是我父親告訴我的第一首古詩,那時我還沒上小學。他大概解釋了一下,我不全懂,但理解了大意,知道農民辛苦,不應該浪費糧食。
宋雨:小詩很淺白,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是個不拘平仄的對仗句。作者用豪邁、誇張的語氣表明辛勤勞作可以創造巨大的生產力,語氣當中暗含了對勞動者的讚歎和敬佩。
唐風:有人解釋第三句“四海無閑田”說,此句跟前兩句聯合,進一步構成一幅豐收景象。但我認為它更像是為最後一句語氣大轉折所作的鋪墊。這個轉折是有些意想不到的。如果一個人不知道此詩,讓其在前三句後麵填空,我想大多會來個“千村豐年喜”之類,難脫平淡與平庸。
宋雨:在闡明辛勤勞動創造的巨大生產力和農田的廣闊無邊之後,第四句“農夫猶餓死”真是振聾發聵!耕地如此寬廣、農民如此勤勞,可他們還會被餓死。小詩到此戛然而止,卻發人深省,暗示問題的實質不是生產力不足的問題。這最後一句顯示了作者的詩才和不凡的立意。
唐風:第一首詩,先是從宏觀上寫耕地的廣闊和農業勞動的巨大潛力,然後突然轉折。悲慘的現實暗示著社會的不公。而第二首詩,則先是近距離描寫勞動場景,表現對農民艱辛的同情。“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形象,集中展現了農民的辛勤勞作,也詮釋第一首詩中“秋收萬顆子”是如何得來的。 我沒有親身體驗過農業勞動,但我多次近距離目睹過農民烈日下的勞作,實在是辛苦。
宋雨:有了前麵兩句,再說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就不僅僅是說教了。這兩句話已經成了中華文化中的一句著名的格言。 清朝學者李鍈在其《詩法易簡錄》中說:“此種詩純以意勝,不在言語之工。” 立意不凡是本詩一千多年來在民間廣為流傳的主要原因。
唐風:據史書記載,這兩首詩是李紳在27歲左右,為謁見時任集賢殿校書郎呂溫而作的。此時遠在他進士及第和入仕之前。呂溫是中唐著名的能臣,也寫得一手好詩。相傳看過此詩後,朱溫就斷言此人“必為卿相”。他真說對了,李坤後來真的當了宰相。
宋雨:然而,在李坤40年的宦海沉浮中,他留給人們的卻是另一種形象,他巴結權貴,參與權力鬥爭,幾無政績可言。在中唐持續幾十年的“牛李黨爭“中,他站在李黨老大李德裕一邊,成了這一派的幹將之一。李坤的生活也逐漸奢靡。後世雖然有一些不實的傳聞( 比如他愛吃雞舌,殺幾百隻雞成一餐),但做官後的李坤的確不再像早年那樣體恤人民的疾苦。
唐風:多方資料顯示李紳性格急躁,為官暴虐。同時代的韓愈評價他“所至務為威烈,或陷暴刻。” 這方麵的例子很多。比如李坤蔑視僧人,有一次有僧人向他宣講因果報應,他將其鞭打二十下後趕走。另有記載他在淮南做官期間,冷酷暴戾,惹得不少民眾泅渡淮河逃生。
宋雨:李坤最大的汙點是他晚年擔任淮南節度使時製造的“吳湘冤案”。揚州江都縣尉吳湘被人舉報貪汙公款,強娶民女。李坤輕信不實之言,將吳湘逮捕下獄,並以貪汙、強娶民女罪判處死刑。朝廷命禦史崔元藻前往揚州複查,發現吳湘少量貪贓,但強娶民女不實,罪不至死。
唐風:奏章傳到朝中,宰相李德裕袒護李坤,於是李坤一意孤行將吳湘斬首。李坤這樣做有討好李德裕之意,因為吳湘的叔父、翰林學士吳武陵年輕時得罪過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後來唐宣宗即位,朝廷複查吳湘案,吳湘得以平反。那時候李坤已經去世,但也受到“詔削紳三官,子孫不得仕”的懲罰。
宋雨:李坤的《憫農二首》是傳頌千年的偉大詩篇,而他後來為官的做派盡管夠不上奸惡,也確有幾分不堪。人們不願意將兩者聯係在一起,今天普通人中知道李坤的也不多。這讓我想起作家錢鍾書的一件趣事:有一位女士非常喜歡他的《圍城》,想來拜訪他。錢鍾書回道:“假如你吃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又何必認識那個下蛋的母雞呢?”我問你,你認為一件文學或藝術作品,能與它的創作者分開嗎?
唐風:假如一個品行不端的人證明了數學上的哥德巴赫猜想,我們也許可以分開看。但文學和藝術作品是來自於人的心靈深處,我認為讀者或欣賞者很難將兩者分開,反正我不行。比如今天中文出版物中最常見的的仿宋體,據說最早來自於奸臣秦檜的書法,後在明朝成熟。因為秦檜的字寫得好,南宋朝廷曾推廣基於他的正楷的活字印刷。在書法藝術上,盡管顏體、柳體、歐體盡人皆知,“秦體”是說不出口的。如果不能因人廢字,那就隻好換一個名字。
宋雨:在有的選本上,《憫農二首》又作《古風二首》,所謂“古風”即古體詩,是指不受絕句(五絕和七絕)或律詩(五律和七律)的格律限製的詩。因為這樣的詩在唐朝格律詩成熟之前一直在寫,所以當時人稱其為“古風”。就這兩首小詩而言,它不符合五律的平仄格律,而且押仄韻,所以這兩首是“古風”,或稱為“古絕(句)”,即類似唐朝之前格律不嚴格的絕句。
唐風:說到這裏,對這兩首小詩的研讀本可以結束了,但我們還想花一點篇幅討論一件有關李坤和劉禹錫的“公案”。我們討論此事不是追求獵奇和八卦(有關此事的八卦已經夠多了),而是根據我們的考證對事情的真偽作一些辨析。
宋雨:劉禹錫有一首小有名氣的七絕《贈李司空妓》: “高髻雲鬟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蘇州刺史腸。”這首詩給後世留下了一個耳熟能詳的成語“司空見慣”和一個多種版本的故事。常見版本說劉禹錫到李坤府上去做客,宴會燈紅酒綠、舞姬婀娜,劉禹錫席間寫了這首詩送給一個舞女,於是李坤就把那女子送給了他。
唐風:鑒於自唐代以來文獻書籍的模糊表述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矛盾,有人認為這個故事是毫無根據的八卦。究竟是史實還是八卦呢?這裏我們問四個問題:1. 在擔任蘇州刺史期間,劉禹錫與李坤有沒有時間和空間上的交集?2. 在那個時刻,稱李坤為“李司空”是不是合適? 3. 劉禹錫那首詩表達的是什麽意思?4. 這樣的事情(特別是舞姬相贈)在當時是不是合理?我們一條條來分析。
宋雨:劉禹錫擔任蘇州刺史的時間是唐文宗大和六年至大和八年(832 – 834年)。與此同時,在大和七年(833年),李德裕拜相後立即任命李坤為浙東觀察使。當時的觀察使管轄一道或數州,權任甚重。李坤任浙東觀察使的時間是大和七年至大和九年(833 – 835年)。也就是說,在833和834年,兩人是同在江浙一帶為官的。
唐風:李坤的治所在越州(今紹興),但李紳喜愛蘇州園林。他俸祿高,排場大,當即在蘇州買地建新樓,據他自己寫的《新樓詩二十首》,內有三樓二亭,其中的“杜鵑樓”便是用作歌舞飲宴的場所。根據詩的序言,新宅子在大和七年(833年)冬天就建好了。此時,劉禹錫正在蘇州作刺史,所以李紳宴請他完全順理成章。
宋雨:第二個問題是,時任浙東觀察使的李坤可不可以被稱為“司空”。正式說來不可以。在隋唐,司空與太尉、司徒合稱三公,它是一品高官,但一般是作為加官或贈官,作為榮譽頭銜,或者死後追贈。這讓我想到了比劉禹錫稍早的中唐詩人張籍的名詩《節婦吟》。其實這首詩的全名是《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師道為當時的平盧淄青節度使,是坐鎮一方的藩鎮霸主。朝廷一時不便動他,還給了他檢校司空的頭銜,所以被張籍稱為司空。
唐風:那麽,有沒有可能因為美言、避諱、含蓄或照顧格律等原因,在詩詞中用另一個官位或頭銜來稱一個人呢?這的確有章可循。比如蘇軾的“欲報傾城隨太守”(《江城子》)中,他自稱“太守”。他實際是知州,但此處卻用漢朝的官銜“太守”來替代。而白居易《長恨歌》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誰都知道他說的是唐明皇。在劉禹錫寫這首詩的時候,李德裕是當朝宰相,李坤炙手可熱,隨時可能被加封高爵。此時劉禹錫用含蓄的方式高抬他一下,也是符合情理的。
宋雨:那麽,劉禹錫是不是在詩中奉承李坤呢?我們來看看這首詩究竟是什麽意思。前兩句好理解,就是讚揚李坤的私人文工團非常棒。然而“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蘇州刺史腸”是什麽意思呢?有人說是他一針見血地鞭撻李坤的生活:你見怪不怪的奢靡無聊之事,把我的肺都氣炸了。但這是一個可笑的曲解。如果劉禹錫真是這個意思,那麽這詩怎麽會是贈給歌女的?怎麽著也該給李坤本人吧。其實,這兩句的意思是:司空您見怪不怪的日常生活,讓我這個小地方官羨慕死了(其實蘇州刺史可是一點兒都不小)。“渾閑”就是稀鬆平常的意思,其中的“渾”字在古漢語中不帶貶義,絕無今天的“渾渾噩噩”的意思。
唐風:有了這樣的理解,我們就知道在李坤的宴席上,劉禹錫的身段是不高的,巴結和美言是極很可能的。劉禹錫席間寫詩送給舞女,跟宋朝士大夫在酒席上為歌女即興寫詞無甚區別。據說李坤看到劉禹錫很喜歡那舞女,就把她送給了他。這件事難辨真偽,但即便發生了,也屬正常。在那個時代,蓄養家妓在中上層官員中很普遍。就在同時,劉禹錫的好友白居易,正拿著高薪在東都洛陽“中隱”,他毫不掩飾地宣稱自己家妓成群,三年一換。
宋雨:考證到這裏,我們認為劉禹錫的《贈李司空妓》一詩,的確可能是反映他與李坤於唐文宗大和八年(834年)左右在蘇州的交往。用我們現在的道德觀來評價,這首詩顯示的格調當然不高。我們在前麵評杜牧時已經說過,用現代人的道德觀來評價當年士大夫,特別是在對待女性方麵,可能是不合適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錢鍾書那個“母雞與雞蛋”的說法,倒也是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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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韻》42.《憫農二首》(Sympathy for Peasants) 李坤 - 唐宋韻 - ♂ (39041 bytes) (5761 reads) 10/20/2023 08:59:55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