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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多年前傳來的微弱信息】

(2023-07-24 13:07:42) 下一個

八百多年前的微弱信息

兩個多月前,有網友撰文探討南宋文人“嘴炮誤國”的問題,且點了張孝祥的名。我回道:“先生請對張孝祥寬容一點吧。他死的時候才三十幾歲,還是憤青的年齡。性格即命運。那一榜進士是南宋最強的,可這位年輕的狀元郎不懂一點世故,成不了範成大那樣的名臣,可惜了…… 不過說回來,宋朝是中國曆史上對書生最公平、最尊重的時代。那時士大夫的家國情懷遠甚於其他時代。在丟失半壁江山之後,他們的痛苦是真切的。他們比現在國內犬儒的知識界和沒文化的憤青不知強多少倍。”(唐宋韻於2023-05-12 06:21:52)

今天就來說說張孝祥,特別是他鮮為人知的愛情。

張孝祥是南宋早期的大臣、文學家,尤其是一位重要的詞人。現在人們談到張孝祥,他經常被冠以“著名愛國詞人”的頭銜。其實在當的政治生態下,他的“愛國”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年僅37歲就去世了。而他在的才華,也並不需要通過呼籲“恢複中原”而被人賞識。

張孝祥的父親原先在北方做官,家中也有一點基業。然而1127年的 “靖康之變” 改變了一切。張家為躲避戰亂,南渡遷到了鄞(yin2)縣,即今天的浙江寧波。在那個時候,南渡的人大多比較淒慘。張家好幾年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連張孝祥都是在僧房裏出生的。然而出身卑微的張孝祥自小才華橫溢,讀典籍過目不忘,寫文章出手千言。

張孝祥22歲時參加的那次科舉考試,是少有的精英薈萃的一屆。同榜進士中還有範成大、楊萬裏、虞允文這些名留史冊的詩人和名臣,另外還有秦檜的養孫秦塤(xun1)。主考官湯思退是秦檜的下屬。殿試前他建議張孝祥第二,秦塤第一。

可殿試中宋高宗居然不給秦檜麵子。他聽了張孝祥的策論,感覺這個年輕人思路清晰,言之有物。再看試卷,高宗對其書法大為讚賞,認為他僅憑書法就可以留名。於是皇帝欽點,第一名張孝祥,而秦塤隻給了第三名榜眼。在這件事情上高宗的確較為公道,表現了他有意吸納寒門英才的願望,但也暗示當時他與秦檜的關係已經出現裂痕。秦檜晚年權傾朝野,處處眼線,高宗已經感覺到了威脅。秦檜死後,他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撥亂反正。

張孝祥中狀元後不久,秦檜的姻親、兩浙轉運副使曹泳便向張孝祥提親,欲把女兒嫁給他,可是張孝祥卻“不答”,讓曹很丟麵子。張孝祥當然很可能看不上秦檜的黨羽,但他當時的確也有難言之隱。

宋高宗很看重這位新科狀元郎,對其提拔很快,對他的私生活似乎也有些關心。有一天他突然對張孝祥說:朕聽說你有些“不修細行”。張孝祥聽後很詫異,作揖後回答皇上:貪贓枉法之事臣不敢,但“濫誠有之”,即承認生活或有不夠檢點。宋高宗一笑了之。

關於張孝祥愛情婚姻,史籍記載很少。而且少量的事跡在時間、地點上還常有矛盾。然而就在最近幾十年,通過宛敏灝(hao4)和黃佩玉兩位先生的多年研究考證,這方麵的麵紗被逐漸揭開。宛敏灝先生是當代著名詞學家,他曾為《唐宋詞鑒賞辭典》作序。黃佩玉博士也是著述甚多的宋詞研究專家。他們的考證是嚴肅的,絕非八卦傳說或地攤文學。

根據他們的考證,張孝祥12歲時全家從鄞縣搬到蕪湖(今安徽蕪湖),張孝祥少年時即與一位李氏姑娘相識相戀,並於紹興十七年(1147)產下一子,當時張孝祥15歲。可是李氏卻始終得不到張家的認可而成為他的正式妻子。以至張孝祥舉進士時上報朝廷的是未婚身份。這就讓曹泳提親這件事情比較麻煩。張孝祥無好的對策,隻能“不答”。

李氏得不到張家的認可,最可能是門第的原因。張孝祥家當時雖然已比較破落,但祖上有官宦背景。他是晚唐知名詩人和大臣張籍(就是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那位)的七世孫。雖然張孝祥的時代已經是比較開明的宋朝,但很多人人骨子眼裏依然很講究門第。可以想見,當張孝祥成為狀元以後,娶李氏就更不可能了。

張孝祥入仕以後,他與李氏以及他們的兒子繼續在都城臨安(杭州)一起生活了兩年。此後,張孝祥在家族的壓力下娶了表妹時氏為妻,那時張孝祥已經是24歲的“大齡青年”了。不幸的是時氏3年後便病逝於臨安。對此張孝祥寫過三則簡短的悼文,但無一詩一詞。雙方感情可能是比較平淡的。

宛敏灝先生經考證認為,張孝祥在與時氏結婚前,可能是迫於壓力,不得已將李氏與9歲兒子張同之送回李氏的家鄉安徽桐城。此後李氏入道觀出家,二人再未謀麵。可以想見李氏心中的痛苦與無奈,恐怕絲毫不遜於當年與白居易相戀的湘靈。我們不知道張孝祥是後來否進給兒子張同之某種資助。他弱冠之年取的字是“野夫”,這是否有什麽寓意呢?

在張孝祥的詞集《於湖詞》中,有幾首質量較高但晦澀的愛情詞。它們如同李商隱的“無題詩”,自古以來得到好評但不解其背景和所指。隨著上述考證的深入,現在基本可以肯定,這些詞是張孝祥懷念李氏之作,表達了詞人失去愛人、痛別愛子的哀傷。李氏究竟有怎樣的身世,張孝祥將他們送走的真實原因是什麽,這些細節都已經不可考。但從這些詞中我們可以明確感覺到,較之對正妻時氏,張孝祥對李氏的感情要深厚得多。

下麵這首《木蘭花慢·送歸雲去雁》,寫於紹興二十六年(1156年)秋天。此時張孝祥將要迎娶正妻。他陪著李氏及9歲的兒子從臨安北上幾百裏,一直送到建康(今南京),目送他們過江 ……回到臨安的家中,張孝祥在哀傷之中寫下了這首詞。(上片說兩人解佩分釵,互贈信物,鸞鳥銅鏡也各分一半;下片“粉館”即他們在臨安的家,現在他已孑然一身;“爭”通“怎”。)

送歸雲去雁,淡寒采滿溪樓。正佩解湘腰,釵孤楚鬢,鸞鑒分收。凝情望行處路,但疏煙遠樹織離憂。隻有樓前流水,伴人清淚長流。

霜華夜永逼衾裯,喚誰護衣篝?今粉館重來,芳塵未掃,爭見嬉遊!情知悶來殢酒,奈回腸不醉隻添愁。脈脈無言竟日,斷魂雙鶩南州。

根據黃佩玉的考證,張孝祥死後,時年22歲的張同之向朝廷申述,獲得了蔭官入仕資格,並得到了張孝祥生前住宅的繼承權。我猜想張孝祥或有某些書麵遺囑示與朝廷。不管怎麽說,他們的父子關係得到了官方認可。然而即便如此,後來張家撰寫族譜的時候,都刻意抹去張同之的名字。張同之有一次被派往某地為官,因為堂叔張孝伯也在那個地方做官,他便上書乞請回避,以免與堂叔衝突。張家如此不寬容,的確令人遺憾。

張同之與張孝祥關係的確切證明,來自於中國大陸文革期間的一個偶然的考古發現。1971年3月,南京市浦口區白馬村黎村組象山村民,在耕田時發現了一座古墓。出土的銅印正麵刻“張同之印”,上方刻“野夫”(字)。墓誌曰:“世為和州烏江人 ,…… 父孝祥,顯謨閣直學士”。

從史籍記載的情況看,張孝祥和李氏的這個兒子比較爭氣。他雖是恩蔭入仕,起點較低,但做到舒州(今安徽安慶)知州、滁州知州、淮西提舉兼轉運判官、江南西路轉運判官等,能力和政績不錯。不知其母是否看到了這一切。另外,張孝祥雖與陸遊年齡相近、政見相合,但兩人從未謀麵。倒是張同之與陸遊多有交往,陸遊還曾寫《送張野夫寺丞牧滁州》長詩相贈,詩中讚揚他“賦詩健筆挾風雨,論兵辯舌森戈矛。”

於是我就去檢索,看看張同之的詩有多少,水平究竟怎麽樣。結果在《全宋詩》和《全宋詞》上均一無所獲。看來是在曆史的長河中佚失了。然而,檢索中我意外發現,《重慶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0 年第1期上,有一篇署名陳小輝的論文《金石文獻與<全宋詩>補正 — 以四川、江西、安徽等地金石文獻為例》。我發現作者給《全宋詩》補充的詩作中有一首張同之的《題三祖寺》:“ 飛錫梁朝寺,傳衣祖塔丘。石龕擎古木,山穀臥青牛。半夜朝風起,長年澗水流。禪林誰第一,此地冠南州。”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介紹並讚美了三祖寺這座天柱山上的著名佛寺。張同之的題詩並非存於書籍,而是刻於安徽安慶市潛山縣天柱山的摩崖石刻上,創作時間是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年)十月。這些信息與張同之任舒州知州的年譜完全一致。

八百多年過去了,多少腥風血雨、命運輪回!三祖寺三毀三建,至今依然香火嫋嫋。天柱山風景依舊、數百處摩崖石刻猶存。無數的典籍、包括張孝祥存世的400多首詩詞今已電子化,“永垂不朽”了。想到這些事,確感“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張孝祥《念奴嬌·過洞庭》)

張孝祥的書法和張同之題詩的三祖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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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唐宋韻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陶琴' 的評論 :
謝謝臨讀。
陶琴 回複 悄悄話 張孝祥的字工整秀麗,兩首訣別詩更是淒婉,讀來讓人落淚。
謝謝好文!
唐宋韻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hyang_wxc' 的評論 :
您說的有理有據,超過一般的“兼聽”標準。
古詩詞是小眾,大多數時間博客門可羅雀,突然有人造訪,俺真是喜出望外。
歡迎您有空光臨博客,對我的詩評多提寶貴意見。另外,關於網文的credit問題,我在博客的第一篇也有類似的考慮。謝謝。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80301/202301/37468.html
dhyang_wxc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唐宋韻' 的評論 :

你這個“參考”好極了!我寫回複不希望人一定要信,那樣我有心理負擔 :)。兼聽則明就好,“參考價值高”,最好。我認為人對信息、網文什麽的,應該有個自主的credit system,然後隨認識不斷調整。有的人隻信某個外來的僵硬的credit system,無法交流,嗬嗬,隻有直流。

是的,門當戶對是最簡單的,不選簡單,挑難的,就得付出相應的煩惱和代價,過得去相應的坎兒。年輕人以為自己了不起,可以對付。但到了為兒女想的時候,就知道重要性了。當然也有奇葩,始終就單挑難的。
唐宋韻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dhyang_wxc' 的評論 :
謝謝您的回複和意見。很有參考價值。
我文章下麵關於禮教的那個帖子,實際上是一位網名為ToClouds的網友的意見,發在論壇上的,我認為有她的道理,就轉在此處了。
從張孝祥與李氏不能結合這件事來看,“禮教”不一定起主要作用,但門第恐怕是另一回事。這是家族心中的標準,類似於門當戶對,今天在婚姻中依然起很大作用。我的原文基本上也是說這個因素。
dhyang_wxc 回複 悄悄話 唐宋韻好。好文章。

宋代的社會,禮教大概沒有想象得那麽厲害。《金瓶梅》固然是大明生活,冠以宋代之名。但從社會的複雜性來說,大概差不太多。見《東京夢華錄》。在那樣的社會硬件裏,完全按照禮教生活的人大概很難存在。《儒林外史》裏,雖有四書取士,明人對儒生也不大看得起,除了科舉和做官的用途;而秀才和做了官的絕大多數也看不起儒家那一套,杜少卿說,“不講究文章出處”。禮教與宋明人的關係,大概跟社會主義與現在中國人差不多。唐代雖說開明,但實際上如中世紀。王小波的《尋找無雙》,當年對我來說,是個震撼:一方麵對唐代社會認識有個改變;一方麵對整個古代的敘述都有懷疑,要再“尋找”。
唐宋韻 回複 悄悄話 論壇上網友ToClouds 的觀點很有道理 ——

張可能一開始就是不負責任或不在意的,李氏沒準是他家的仆從/通房。
宋朝不是唐朝,禮教束縛極深,對婦女的種種極嚴苛的清規戒律就從宋開始,比如被陌生男子拉一下手臂就要把手臂砍斷,以免失了貞潔。
在現代少年在婚前就有孩子都是新聞,何況在宋這種社會氛圍。李氏一個女子,怎麽會不明不白就委身於一個十五歲的男人,這是大醜聞,要沉塘的,還能安全生下孩子?張做為落魄家族的希望,名譽聲望何其重要,家族會允許他和外人有這樣的風流韻事?
我猜測李氏沒準是他家的仆從,變成了少爺的通房,這在舊時家族是很平常的事情。哪怕是落魄的家族,給最有希望的少爺最好的待遇,配備些丫鬟是小事。少爺和通房之間的情事是正常的,即使有子,最多也就是以後嫁娶時正妻麵上不太好看,並不涉及德行。
未婚就有子,對以後的嫁娶肯定是有影響的,高門大戶的女兒可能不太願意,娶妻大概要低一檔。他回絕了官員家的女兒,後來娶了表妹,沒準有這樣的因素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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