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雲月
江流天外，月湧雲頭。 扁舟一葉，酹祭悠悠。
前幾天國內的一位哥兒們與我通話時突然告訴我： 你知道嗎？XXX 自殺了。
XXX 是我的同事， 雖然熟，並無深誼，屬於點頭之交，但聽到這個消息我還是心中一震，有傷痛的感覺。
才57歲，正是事業、經驗、精力最隆盛的年齡， 又是那樣帥氣、幹練、看起來還很和善的一個人， 就這樣忽然走了，可惜了大好的人才！
早就知道他半年之前因經濟貪汙案隔離審查， 升到院、校級的幹部， 犯下這樣的罪實在太尋常了， 查不到你是幸運， 查到了就是一查一個準！糞坑裏又不是你一個人，何必如此想不開呢？偉大領袖說的好， 改了就是好同誌嘛！ 就算出來後剝奪公職，憑多少年積累的知識、技術、經驗、名氣，好好行醫照樣是大好人生啊！這一走，留下高堂孤淒、妻女傷悲， 20幾歲的女兒剛開始走向社會，就遭此巨變， 該如何忍受心靈的煎熬，該如何麵對紅塵的澆漓！
“ 你整天一說到腐敗就要有一番憤世忌俗言論，今天是怎麽了？到了熟人同事身上就兩套說辭了？” —— 所以說一家之主必須敬畏妻子，老底兒都裝在人家兜兒裏， 著實惹不得！
不過妻子的調侃倒也無意間說出了一個世情的常理： 人是情感動物， 道理遇到了情感和關係就會一敗塗地， 古今中外， 聖哲凡夫， 概未能免。 《孟子· 盡心上》就明明白白地說舜的父親瞽叟如若殺人犯罪， 則舜正確的做法是棄天下如敝屣，偷偷地背著老爹瞽叟逃到海濱，快樂地過日子。孔子也說過要為尊者隱， 隱什麽他沒有說， 當然不會僅僅是缺點過錯， 也一定包括罪惡。換句話說， 人情的根本就意味著必須徇私， 不徇私隻能靠法治， 而絕不能靠人 。
從人的生物本性而言，人情徇私不可用對錯論之， 否則，人類也許早就在這個世界滅絕了。 一切生物的本性無非兩點; 盡其所能讓自己利益最大化（其實更直白點說就是自私）、和愛護親子原則（當然這裏的親子也包括女兒），人類社會的各種善惡由此而來， 各種規則由此建立，自私固然可以是惡的源泉， 但給自私以善導的規則、發揮基於自私的能動和熱情，又可以創造人類的善！ 而 如果一個社會的規則根本上背離了這兩個跟本的人性， 則不管這種規則的建立是出於真誠還是出於虛偽， 其根本的終點都必然是貽害人類的生存。
同事的自殺一定有各種特定的原因， 比如一定會有人會說， 好好的當你的醫生專家不好，已經是博導，專著一大摞， 還不知足， 偏要去鑽營當官，如今高官厚祿成了催命符， 冤得了誰？
也一定會有人說， 這是省城高知家庭的出身害了他， 從小榮耀驕傲慣了， 一朝入獄， 無臉見人，於是中夜淒惶曰：不如死了吧！
也一定還會有人說： 這應該是不能忍受監禁期間的屈辱和折磨的結果， 比如，據說初入派出所的新犯， 吃睡都在監內公廁之側，除了時時忍受各種惡臭， 還要負責倒尿盆刷洗廁所， 至於獄霸的欺辱更是常常發生， 這對他這個從小有點潔癖、又領略了數年養尊處優風光的官兒來說， 就是痛苦的煎熬啊·，於是沮然飲泣曰：不如死了吧！
也許還不止於此， 從一些過來人的嘴裏知道， 國內的看守所、監獄那地兒還有更多治人的怪招，許多怪招匪夷所思， 令人膽寒，比如“蘇秦背月”“仰望黎明”之類，能把一個硬漢子熬得萬念俱灰隻求一死， 倘若這些手段也有一兩樣著落到我這位同事身上， 他今日的自殺實在就太不意外了。
但在我看來， 上述的一切固然可以是這位同事尋短見的原因， 但並不能解釋他、以及他這一類人全部的悲劇！同樣是他， 如果生長在美國， 則對成名成家、或追求官位充滿熱忱也會麵對那麽大的風險嗎？ 否否， 在美國我們更多看到的是由這種熱情煥發出的利己利人的創造力。至於出生高知之家、學習工作成功而順遂， 就更談不上是什麽人格或者人生的弱點了！他的不幸， 更多的是因為他的人生遭遇了充滿誘惑的權力至上的體製， 在這種體製中， 權力異化的一切， 迷醉了人性的良知，激發了人性無節製的貪欲，這雖然可以讓一個人一時間顧盼自雄、春風得意，但極權體製中一切的中間官吏實在也不過更上層的馬仔和奴才， 必要時也同樣會變成更上層攫取名利的悲催韭菜，而且這種韭菜還更為葉肥汁美，收割起來會更多的滿足上層的貪欲—— 盡管這種貪欲往往會裝飾著神聖的冠冕， 於是， 你手中追求而得到的權力最後也就成為生命的鴆酒！ 嗚呼，我的同事正是由而死！何等可悲！
千古艱難唯一死， 自殺需要勇氣，無論欠下多少， 對死者而言， 自殺都可以算是還淨了生命的債！從某種意義上說， 我們可以在自殺者最後的呻吟聲聽到若幹人格尊嚴的顫音， 為此， 我要向他，以及所有像他一樣的人， 獻上我最後的一點敬意， ——雖然我知道， 有時候屈辱的忍受也許更需要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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