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那應該是在一九七六年的夏天,那時的我還呆在農村。由於在果業隊幹活時扭傷了胳膊,右臂就抬不起來了。活是不能幹了,我也正想借機回家看看。當天晚上便去分管知青的大隊副書記家裏向他請假,我說我的右臂脫臼了,不能再幹活了,我要回城去治療。副書記用將信將疑的眼神盯著我的鼻子觀察了大半天,確定我並沒有說謊,就準了我的假。第二天一早,我便踏上了回家的路程。我打算先沿著鐵路走一段,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一是閑著也是閑著,二來也能節省一些盤纏,右臂雖然扭傷了,路還是能走的。
走到公社車站後,我沒有進去買票,而是沿著鐵軌繼續往東走。右臂不敢活動,我將那個黃色帆布書包挎在左肩上,裏麵裝著一些幹糧。開始還能看到遠處的農田,走了一段時間,沿途陪伴我的隻有荒山和野草;陽光肆無忌憚地照射下來,灼烤著無處躲藏的我。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鐵路旁邊出現一座低矮的房子,門上方寫著“馬前飯店”四個字,抬頭看了一下天,太陽正在最高位置上,應該是正午時分了。並不感到餓,隻是有點渴,我走進飯店討了點水喝又走了出來。飯店的旁邊有個路口,我便拐了進去。迎麵豎著一道照壁,繞過照壁,青石鋪設的馬路似乎看不到盡頭,兩旁的矮樓顯得有些陳舊。出於好奇,我選擇一直往前走。終於走到了盡頭,看到麵前是一個破敗的戲台,戲台下的雜草與那木質的台麵一樣高;戲台左右各是新的路口,我朝右邊拐了進去,沿路所見依然是青石路麵和老樓。自下鄉後已見慣了村裏的土路和茅草屋,看到眼前的一切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想弄清來到了什麽地方,恬靜的街道上卻不見一個人影。又拐過幾條街,鑽過了幾道拱門,終於在青石路上碰到一個趕著牛車的老漢,那牛看上去也和老漢一樣蒼老。老漢坐著車上,漫不經心的目光始終看著前方。那牛走的實在是太慢了,老漢看上去卻一點都不急。我一直盯著老漢看,我知道這樣看人不太禮貌,但我很想與他搭訕,就隻有這樣了。老漢終於回看我了,眼神還是漫不經心,看了看我肩上的黃書包,又看看我,問道:“你是青年?”我說是的。我插隊的那個地方都管下鄉的“知識青年”叫“青年”,省略前兩個字。
然後該我問:“這兒是什麽地方?”
老漢回道:“馬前鎮。”
“感覺很破敗,是古鎮?”我繼續問。
“都是幾百年前的房子了。”老漢仍是麵無表情。
老漢繼續趕他的路。馬前鎮——多麽怪異的名字!回頭望去,老漢老牛以及那些老房子在強烈陽光的照射下奇異地抖動著......
繼續往前走,終於見到了人多的街區:十幾個女人在用木製的手搖編繩機編麻繩,長長的麻繩鋪滿整個青石路麵,那種編麻繩的機器記得小時候見到過,以後就再沒見到有人用。我盡量貼著牆根走,一邊注意著不被腳下的麻繩絆倒。本以為那些女人們會看我,側視了一下,她們根本就無視我的存在,隻是不緊不慢地在編她們的麻繩。
走出那條麻繩街,一切重歸寂靜,因為沒有風,便聽不到風的聲音;陽光雖然很強,卻感覺不到熱量。這種時光停滯的感覺讓我很不適應,我打算快些離開這裏。在迷宮似的小鎮上轉悠了好半天,才找到了來時的路口,抬頭看了一下天,太陽還在最高位置上。
仍舊沿著鐵軌走,周遭仍是荒山和野草;行走在兩條鐵軌之間,望著無限延伸的兩條鐵軌,感覺自己像宇宙中一個飄浮的微粒......
陽光終於不再那樣強烈,太陽漸漸西沉,直到墜落不見。看到天色已晚,也已感到疲勞,我決定乘車走。路經一個瓜棚似的小站,見有幾個人在等車,便問火車何時來,說是不到一小時。
上車後天就黑了,透過車窗已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不知道是何時睡著了的,醒來時已是清晨,疲勞已消失,感覺自己睡了很長的時間。天邊開始微亮,透過車窗能看到遠處闌珊的燈光,我知道煙台就要到了。
養好了胳膊不敢多住,便匆匆往回趕。返回的路上一直看著車窗外的景象,火車經過馬前飯店時天色已黑,但那“馬前飯店”四個字依然可見。
回到知青點後我將“馬前古鎮”講給大家聽,大家先是將信將疑,隨後也像分管知青的副書記那樣盯著我的鼻子看,仿佛我就是《木偶奇遇記》裏那個愛說謊的匹諾曹。後來我又將我見到的那個古鎮講給村民聽,他們都說那兒的確有個“馬前飯店”,飯店旁邊不遠就是站牌,但那兒離村子很遠,更不會有什麽古鎮。他們的回答雖令我掃興,但我還是相信了他們,他們畢竟是在這兒土生土長,對周遭的情況應該比我熟。
多少年過去了,在忙於生計的間隙,我時常會想起那個時光停滯了的“馬前古鎮”,幻想著真的有這樣一個能讓人內心安靜下來的小鎮,遠離紛擾與喧囂......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常常會把一些幻想當成了現實,可那年我已十八歲,應該能夠理清幻覺與現實的界限,如今想來,那應該是我在火車上睡著後的一段夢境。
請繼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