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背影

一個人的成長如此孤寂,有時,我們需要一個靈魂裏的夥伴,來見證與分享所有快樂與憂愁……
正文

石橋村手記

(2023-01-21 00:37:54) 下一個

【楔子】

   那年高中畢業時,高考的路已堵死,唯有上山下鄉一條路。於是,將書包裏的書本一古腦地倒了出來,塞進牙刷牙膏瓷缸毛巾之類的生活用品,胸帶大紅花,在眾目睽睽之下,乘著一輛大卡車,被發配到了一個叫做石橋村的小地方。 

   去到一看,村裏人用上麵撥的錢已為我們建造好一排很大的房子,孤獨地坐落在一片空地上,房基很高,院牆也比當地的院牆高出許多,有點像城牆,村裏人叫它“城堡”,我們叫它“知青點”。雖說是去接受教育,但帶隊的隊長以及村支書總是不許我們去村民家裏串門,說是莊戶人說話口無遮攔,怕我們受到不好的影響。於是每晚晚飯一過便城門緊閉,大家圍著一張很大的長方形桌子記日記,一天不漏的記,記當天接受村民再教育的思想體會,因為每月隊長都要抽查。 

   日記本是統一發給的,很厚很厚的,形狀像一本書。紙張很白,外麵是淺黃色的硬皮封麵,很是漂亮。日記的內容則是當做差事來應付,並不忌諱假話、大話和那些空洞的毫無實際內容的套話。相反,倘若隊長抽查日記時發現有些日期沒有填上內容,那才是讓人難堪的。 

   我實在不忍心在這麽漂亮的本子上寫那些每日必做的作業,我將作業寫在一個隨身帶去的塑料麵皮的日記本上。我對隊長說發給的日記本丟失了,隊長攤了攤雙手,沒有說什麽。 

   後來,發給的那個漂亮本子還是被我排上了用場,每晚,我用很短的時間填好備做檢查的那本日記,就開始在這漂亮的本子裏寫些什麽。幾乎什麽都寫,寫完也像記日記那樣注上日期。但我不認為這是日記,在我的印象裏,日記就是供人檢查的,而我所做的,隻是在寂寞的時候隨便寫寫而已,並不想讓任何人看到。由於是寫給自己看,內容也就毫無約束——白天的所見;夜裏的夢幻;一瞬間的感受;甚至當地村民之間那惹人發笑的爭吵。有時無啥可寫,便在上麵畫些動物和景物的素描,所以說它是日記?真是開玩笑。 

   幾年後,“城堡”裏的知青陸續地離開了那兒,回到了他們原先居住的城市,那本淺黃色的日記本也隨著它的主人一起回到了城裏。許是由於生活節奏變快的緣故,回城後便一改在本子上寫什麽的習慣,整天為正經事而忙碌。一晃幾十年過去,前些時候由於遷居偶然重又見到了那個淺黃色的日記本,它被放在一個木箱的最下麵。那箱子是我在鄉下用過的,回城後用它來盛些舊書,那日記本就呆在那箱底下,一呆就是好多年,我甚至已將它遺忘了。 

   日記本平整如初,隻是紙張有些泛黃。我重新一頁頁地翻閱著那本日記,閱讀著日記中所記下的一個個難忘的故事,此時,那段近似傳奇般的鄉村生活又重新一幕幕地從眼前掠過,仿佛手拿日記的我此時仍呆在“城堡”中的那間燈光昏暗的大房子裏,坐在釀育出它的那張大桌子旁: 

 

【芹芹】 

   芹芹是個孤兒,本來與姐姐相依為命的,半年前姐姐也去了,就成了真正的孤兒。沒辦法,遠房親戚將她送到鄉下來了,因為她的姑姑在這兒。聽說費了好大的事才讓她享受回鄉知青的待遇,縣知青辦一次發給三百元的回鄉補助。 

   每月一次的知青學習她也參加,因為她是回鄉知識青年,雖然隻是一個十四、五歲初中隻讀完一年的知識青年。 

   芹芹很內向,臉上少有笑容。出工時很勤快,雖然小隊裏隻給她記五分。學習日這天她可以掙到十分,因為與我們一樣,這天是由大隊包工分的。 

   或許是年齡尚小的緣故,大家都拿她當小妹妹看待,學習時,每次發言也對她並不強求,因為大家已習慣了她的沉默。 

   是一個淅瀝瀝的雨天,也是學習日的前一天,芹芹到知青點裏來了。這是她第一次不是學習日的時間來這兒。大家見到她都很高興,還留她在這兒吃中午飯,芹芹竟意外的答應了。午飯後,芹芹還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吹拉彈唱,並好奇地撫摸那一樣樣樂器。我們第一次見到陰霾從她臉上散去了,看著她天真的笑容,大家也很舒暢,有人在低聲說:真好! 

   有人想教芹芹唱歌,芹芹卻不肯唱。說她隻喜歡聽。幾首歌唱完後,芹芹低下頭輕聲對大家說,明天學習日她上午不能來了,說是要到村南給母親燒紙。見她臉色沉重,大家不敢多問。一會兒芹芹又將頭慢慢抬起,聲音很平靜,可大家聽到的卻是一個遠不平靜的故事: 

   芹芹八歲那年,文革驟起,母親在市中心的廣場上死於批鬥者的棍棒之下。或是出於恐懼,或是出於不知所措,或是認為出身小業主的母親死法極不光彩,隻比芹芹大六歲的姐姐沒有領芹芹去認屍,任憑火葬場的車輛將屍首拉去燒了。連骨灰也沒留下。從此姐妹倆相依為命。姐姐從不提起母親,望著姐姐沒有笑容的臉,芹芹也從不提到母親。 

   就這樣過了六、七年,有一天,姐姐突然不能走路了,拄著拐看醫生,醫生說是骨髓炎。雖吃藥,病情卻日益加重,以至終於不能下床。芹芹便擔當起給姐姐喂飯喂藥的任務,卻眼見得姐姐的身軀日益消瘦,最後竟是骨瘦如柴。如此情形讓芹芹急得大哭,推去醫院檢查,說是腸癌,已到晚期,人已活不幾天了。 

   姐姐卻一直沒哭,臨去的前一天,她終於對芹芹說出了心裏話。姐姐說這一切都是上蒼對她的報應,多年來她一直都為那天自己沒給母親收屍而內疚,說母親死無葬身之地與她有關,她如今的處境正是報應的結果。姐姐對妹妹說,即使沒了骨灰,可母親祭日這天你一定要給母親燒紙,並要一上午陪著母親...... 

   沉默,長長的沉默,望著芹芹離去的身影,大家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晚上,知青點裏沒有歌聲。 

 

【山楂樹】 

   《山楂樹》是一首歌,知青點的人都會唱;山楂樹是一棵樹,高高地立在村口的崖畔上;山楂樹是一個人,不曾知道她的名字,就叫她山楂樹。 

   收工時天色還早,天空出奇的晴朗。並不急於回去,一路上留意著路旁草叢裏的板栗,走得很慢;她走在前麵不遠的地方,也是很慢。 

   在那棵高高的山楂樹下,她停了下來,回頭望了一下,便往崖畔上攀去,姿態竟然是那樣靈巧。當她從崖畔上下來時,我們正好相逢,便將口袋裏剛采摘到的山楂掏出,一把把地全塞進我的衣兜裏。然後,躲避著什麽似的又匆匆地走在前麵,仍是不說一句話。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繼續走著,用手按住兜裏的山楂,卻沒吃。那一瞬間也忘了說感激的話,或許這一切有點突然,或許是不知該怎樣的稱呼她。 

    若不是插隊,一輩子也不會到這偏僻的村落來的,可第一次見她卻是那種如故的感覺: 

   是插隊後不久的一次麥收勞動。她的身影由遠而近,漸漸清晰起來,讓我震驚的是那張極平凡卻又極熟悉的麵孔,分明是見過多少回了的,或夢中,或前世,反正是見過的,就連身後那條又黑又粗的辮子,也顯得並不陌生,我極力思索著究竟是在哪兒見過她。她顯然因了這種凝望而不知所措,惶恐地望著別處;再回頭,見我仍在望著,便有些崩潰,笨拙地捆著手中的麥秸。 

   每次出工總不由地尋覓她的身影,每一次凝望也都令她顯得異常笨拙。 

   我發覺她是孤獨的,在與她同齡的姑娘堆裏;她更是自卑的,從那怯怯的眼神中便可看出。她很少與大家說話,也很少看到她笑過,始終不知道她的名字,人們提起時也隻稱她“富農家”—— 一個充滿出身歧視的稱謂。 

   或許是那相互的凝望太多的緣故,我們從來不曾搭過話,她那不好的出身也注定了她會與我這個知青保持著適合的距離...... 

    山楂被我帶回知青點分給大家吃了,不知她會怎樣想。自那天後,好幾天沒有見到她,人們也都不提起她。 

   又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她突然成了人們議論的話題。女社員們在嘁嘁喳喳地傳遞著口舌:“知道嗎?富農家嫁出去了,那人家還是戶貧農呢!你們說福氣不福氣。那主比她大十歲,腿雖圈一點,眼雖斜一點,地裏的活計卻誰也比不上,她這種成份能嫁上戶貧農已經是燒了高香了,福氣啊!”說話人不無羨慕的神情。有人說的更詳細:“富農家是被那戶人家用自行車帶去的,富農家坐在那後座上美得什麽似的,還偷著在笑呢,你們平時可看見富農家笑來著?我這也是第一次見她笑的,不知怎的,那表情讓我有些害怕......” 

   人們很快又將她忘卻了。 

   生活仍是平淡如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在那收工後的黃昏暮色裏,每當路經那棵山楂樹下,我總不由地抬頭朝上仰望——這高高的崖畔,那天她是怎樣爬上去的! 

 

【雨夜裏的村旺女兒】 

   村旺家的閨女死了,村南的亂葬崗上又多了一個小土堆。村旺上午親手將女兒埋下後,下午又隨著大夥兒出工了。 

   村旺說他早知道女兒該這一天走的——上個月公社的醫生對他說:不要再花藥錢了,隻能再活二十天。他在將女兒推回的路上掐著指頭算了算,正好是九月初三 ...... 村旺一個人低著頭自說自道,大家都默默地聽著。 

   太陽還沒落下,隊長便對村旺說:“你回去吧!嫂子一個人在家吧?”村旺也沒言語,低著頭一個人走了。 

   晚飯時,女知青們都在談論這件事,有的還在抹眼淚。 

   不知道村旺女兒叫什麽,見過幾回,是到知青點來跟女知青們借書看。她在院格莊聯中上學,個子不高,與女知青們相處得很好。 

   夜裏,下起了大雨,雨很急,還有雷聲...... 隱約聽見大門外的敲門聲,聲音越來越響,誰也不去開...... 於是便冒雨走到大門前。拉開時,見立在門前的正是村旺女兒,手裏拿著那本書。我不敢說話,隻是伸過手去。待我接過書後,她什麽也沒說,又轉身消失在雨夜中。回到屋裏,看清了正是那本《十二把椅子》。書是她最後一次來知青點時借去的,記得那天女知青們沒有什麽書可借她了,便引她來找我。她就那麽立在我的麵前,不知說什麽好。待別人替她講明來由後,我將那本《十二把椅子》送給她,她笑了笑,算是答謝...... 我拉開抽屜,將歸還的書輕輕放進裏麵,然後又輕輕地關上...... -

   早晨醒來時,見雨仍在下著。我下意識地伸手要拉開那隻抽屜,我重又想起夜裏她敲門還書時的情景,據村裏人說,這類事情多半是會發生的——死人有時會將生前借的東西在雨夜歸還給你,這時你千萬不能與她說話...... 我的手突然又停住了,我有一種擔心,不是擔心那本書沒在裏麵,而是擔心它正放在那兒呢! 

 

【月光下發生的事情】 

   一向是很少起夜的,昨夜是頭一次。 

   月光將地麵照得青白青白的,甚至有些耀眼;空蕩蕩的院子一片寂靜,牆外傳來的貓頭鷹的叫聲讓人毛骨悚然。 

   廁所出來後就要返回宿舍,隱約聽得牆外傳來一陣沙拉沙拉的聲響。壯著膽子從大門的縫隙裏朝外張望,見對麵的紅薯地裏一個影子在晃動,由於隔的太遠,看不清麵容。就見那人在地頭處伏下身來,用手扒開地上的沙土,將一隻麻袋在地上擺好,然後飛快地往麻袋裏裝著什麽,月光下,那圓圓的東西象是紅薯。後來,那家夥吃力地將麻袋背起,搖搖晃晃地走遠了。 

   望著那熟悉的行走姿態,忽然想起了隊上那個於吉堂,那無疑就是他,我想是不會錯的,隻是不明白那白天剛刨過的紅薯地何以能扒出那麽多的紅薯。 

   於吉堂是地主後代,雖然那都是他父輩的事,可在這很注重階級成份的農村裏,仍讓他在眾人麵前不敢抬頭。幹活時天天見到他,卻從未聽他說過話,當然,他不是啞巴。休息時他也總是獨自坐在一旁,漸漸地人們幾乎將他忘卻了。 

   也有想起的時候,聽說“文革”開始的時候,看到別的村都時興遊鄉,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對象,村裏人便給他戴上高帽子,塞給他一麵銅鑼,用繩子牽著他各鄉遊蕩。老實巴交的他很配合,一步一點頭兩步一敲鑼,口中還念念有詞。據說那次他扮演的很好,大家都很滿意。 

   他每天一聲不響地隨著大家一起出工,收工,人也變得麻木起來,甚至那麵部表情,成年累月都是同一個樣子。或許正因為他沒脾氣,所以分口糧時人們也不怕得罪他,今兒白天分給他的那堆紅薯明顯的就比別人少,且又是些又細又長的白瓤品種,可他卻像是什麽也沒看見。或許,縱然是看見了也奈何不得?他的出身是地主,他該不會忘記這一點的...... 

   月光下,於吉堂的身影越來越小,終於朝他居住的方向消失了。月亮躲進了雲層裏,白晃晃的大地驟然間漆黑一片,野外那貓頭鷹的叫聲也更加肆無忌憚,我急忙奔回了宿舍。 

   早晨,太陽出現在地平線上。一如往常那樣,人們扛著農具聚集在一起嬉笑著往山上走去。回頭望去,衣衫襤褸的於吉堂隨在大家身後,低頭望著地麵一聲不語,兩隻扯裂開的褲腳掃著地麵呼啦呼啦響,一副倒黴的樣子。我忽然又覺得昨夜偷紅薯的可能不是他,他沒有那麽大的膽量。 

 

【一個尋常的晚上】 

   下午剛出工,就傳說著晚上放映隊要來村裏放電影的事兒。那電影成年百輩也不來一回,沒想到這大冷天裏說來就來了。人們於是臉上都掛著笑,不再有心事幹活,拄著钁頭在山上幹挨。生產隊長今天也換了菩薩心腸,太陽還在樹上掛著就放了大家回來。 

   家家的煙囪還在冒著炊煙,大隊部前的場院上卻早已擺滿了小矮凳。那塊白布雖早早就掛了起來,可電影卻要天黑才能演,大人們便抓緊時間在自家菜園不停地忙碌,完全不是日裏出工時的樣子,隻打發孩子們來場院占著地方。 

   終於盼到了天黑,一村老小便聚集在了那塊白布前麵。放映機旁,公社來的那幾個放映員個個都紅著臉,連脖子也是紅的;大隊上的幾個人在陪著他們,臉也全是紅的。擺弄好家夥,便開始放映了,內容卻是那不知看了多少回了的樣板戲。期待了一下午的我頓感索然無味,悄悄從人群裏擠了出來,走時回頭望了一眼,見村民們正饒有興趣地朝銀幕上瞅著。 

   回到知青點,見大家也都溜了回來,都紛紛說無味,於是仍聚集在學習室的那張大桌子前玩撲克賭煙卷。我便悄悄向那隻大書櫃走去。 

   那書櫃放在學習室的一個角落裏,裏麵裝滿了書籍。記得來這兒的第一天,大家對它很有興趣,紛紛翻看著書架裏的書。書是不少,馬恩列斯的書都齊了,毛選擺了好幾套,另外還有各種宣傳介紹英雄事跡的書,滿滿地擺了五層。村支書在一旁指了指麵前的大書櫃:“你們認的字比我多,晚上少出門,多念念這些書。你們比不得莊戶人,他們隻知為了一張嘴而活著,這輩子算是完了,你們卻出息著呢!”大家聽後都偷偷地笑。可大家對那些書卻硬是興趣不大,每晚學習時,隨便抽出一本擺在麵前做做樣子,隻次而已。 

   我尋找著昨晚沒看完的那本書。我對它產生興趣純粹是出於偶然——昨晚學習時,無意中翻弄著麵前的書籍,居然看了進去:講的是些自然科學及哲學方麵的事情,說是從前有個叫杜林的,他的關於空間與時間的論述是如何如何不對,並對其觀點做了長篇駁斥。但駁斥者的觀點卻讓人難以苟同,而從駁斥者話縫裏所透露出的杜林的觀點卻更能令人接受,於是又替那位杜林抱不平 ......不知不覺中睡覺的時間就到了,但仍不願釋手,見大家紛紛離去,才想起看書名——竟然是恩格斯的《反杜林論》。 

   我重新找出昨晚沒看完的那本《反杜林論》,帶回宿舍,在緊靠床頭的桌前坐下,繼續欣賞恩格斯與杜林關於空間與時間的爭論: 

   “不發生任何變化的時間絕不等於不是時間,它寧可說是純粹的、不受任何外來物的混入所影響的時間,所以是真正的時間,作為時間的時間。”恩格斯的這段話讓人有些不知所雲。 

   再看看杜林怎麽說:“時間僅僅由於變化才存在,不是變化存在於時間之中並由於時間而存在。”杜林的這段話好像還有些道理。 

   正看的專心,忽聽後麵有細細的腳步聲,猛回過頭,見是村支書站在身後,伸長脖子正瞅著桌上的書,臉色不再那樣紅,但仍透出一股酒氣。 

   “啥子書這樣好看?”支書仍眼睛盯在書上。 

   “是爭論時間有沒有開頭問題的。”我將書攤給支書。 

   “時間總得有個開頭吧!這也值得爭論?”支書將書接過去。 

   “看來你和杜林的觀點相同,可恩格斯卻不這樣看。”我笑著說。 

   支書一愣,“恩格斯?他老人家這樣看?那時間還是沒有開頭的了。”然後又去看封麵。“這書我好像也有一本,是那年去縣裏開會發的,叫反什麽來著?” 

   “反杜林論。”我補充道。 

   “對,反杜林。”支書將書放回桌上,拍拍我的肩膀:“很好!很好!” 

   然後回身走去,門口處再次轉身衝我點點頭“很好!很好” 

   大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大概電影已演完了。 

 

【歇了半天工】 

   晌飯還沒吃完,隊上的那隻喇叭照例又嚷了起來:“去後山挖聯溝的快放下飯碗,到麥場集合了!別忘了帶繩子。”社員們便三三兩兩地出了家門。於老軒照例是最後才出來,嘴裏照例是罵罵咧咧:“臘月天該貓冬不貓冬,挖的什麽聯溝!” 

   也該著大家歇一歇了,還沒到山前就再也走不動了——積雪被風窩在道眼裏厚厚的足有一米深,硬是過不去。隊長一發狠,大巴掌一揮:“都回去坐熱炕頭吧!” 

   社員們呼啦一下調轉了方向,步子邁得也順當了,讓人想起那放工後的牲口——不用趕便跑得風快。 

   回到知青點沒停多會兒,於老軒家大兒子文竹便溜了進來,小聲地對我說:“我爹在家殺狗呢!”這小子蠻精明,分明是不想讓其他知青知道。我立刻心領神會,跑到柴垛前,夾上一捆樹枝便隨文竹出了知青點。 

   文竹一點不像他老子,說起話來斯斯文文,於老軒卻是村裏有名的大嗓門。雖然和於老軒很少打交道,和文竹倒是蠻熟的,每趟回城前,總要問他想捎點什麽,莊戶人家拿錢金貴,隻是捎些電池啦筆芯啦之類的小玩意兒,常常是拒絕收他的錢,這文竹顯然心裏過意不去,家裏殺狗自然就想到了我。來到文竹家,見天井裏已聚集了好多人;一口大鍋支在天井當中,鍋後堆滿高高的樹枝;狗已殺好,幾個人正在剝皮呢。那於老軒一臉的笑,接過我腋下的樹枝將我讓到了廂房炕上,這倒出乎我的意料。隻見於老軒衝那文竹一揮手:“去,到隊長家把隊長也叫來!”文竹便又跑出去。這才明白請自己來的還是老家夥呢!立刻便覺神氣了許多。隔著兩層窗戶,見正房的炕上已坐齊了人,都是年紀大的,支書坐在顯眼的位置上。 

   陸續的廂房炕上也坐滿了。狗還在鍋裏燉著呢,大家便耐心地喝著水嘮著嗑,不時地朝天井裏瞅一瞅。 

   終於,看見有人端著盆衝正房走去了,盆裏熱氣騰騰。這邊的人便一下子聚到了窗台前。很快,第二盆便端進了這邊的炕上——滿滿一盆狗肉擺到桌子中央,屋裏頓時暖和了許多。每人麵前一個黑碗,倒滿紅薯幹換來的燒酒,當中兩個大碗,盛著蒜泥和醬油,筷子是不需要的,狗肉人手一塊,桌上頓時沒了言語,人人都不閑著。 

   過了一會,大家不再那樣緊張,開始想起喝酒了;腮幫子不再那樣飽滿,也就自然能說得出話了。說狗肉,說天氣,隨之便是越扯越遠,當然不會漏掉老軒祖輩上也曾出過秀才這一古老的話題。說到秀才,又開始惋惜到了老軒這輩竟落得個大字不識。隨後又誇老軒的大小子有出息,將來考個秀才什麽的不會有問題。隻講得大家口幹舌燥,隻講得隊長一發狠,大巴掌一揮:“端狗肉湯!”於是,滾燙的狗肉湯就端上了桌子。黑碗中的燒酒一飲而盡,最後的項目便是喝湯。湯裏是放了辣子的,喝到第二碗時,個個臉上便汗涔涔的了,此時窗外大雪飛揚,正是另一個世界,突然明白了村裏人喝狗肉湯為什麽總是在冬天...... 

   天已黑了,雪仍下個不停,回知青點的路上,渾身仍覺熱乎乎的。遠遠的可以看見知青點的那排房子,或許就要吃晚飯了,因為夥房處正亮著燈。 

 

【排戲】 

   今年的臘月比去年更加冷,冬整也比去年住得早,小年沒過就放了,用村裏人話說,就“貓冬”了,去年廿七了還在山上挖聯溝呢!知青們照例要回城過年,但都說好了晚些回去,要體會一下這“貓冬”的滋味。 

   其實莊稼人更貪玩的,隻是平日沒空罷了——騰出一間倉庫來,排練房便有了。過年排戲,這在村裏已成慣例,折騰一年,總要輕鬆一下不是?不然日子可就累了。 

   排練房自然是村裏最神聖的地方,也是最招人的地方,年輕人更是不肯呆家裏,天氣再冷也要出來看排練,不理解為什麽這樣就“貓冬”了。最風光的就屬鶴立於演員中央的那位導演了,城裏人對導演這詞並不陌生,但有幸觀摩導演實際操作的卻沒幾個,單就這點,村裏人很有理由為城裏人感到可憐。 

   這導演就是二隊的於二保,地裏的活計是把好手,可作為導演出現在眼前卻是第一次。村裏人倒是早已習慣了,這排戲沒有他可是不行的。別看平日社員待他很隨便,一旦導演了,這身份可就不一般了;導演本人更是異常嚴肅的樣子,抬手舉足都很有分寸,那一招一式都是了不得的。排戲的人百依百順地聽從著教導,看熱鬧的社員也是一臉虔誠的樣子,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也頓覺眼前這人變得神聖起來,仿佛他已不再是於二保。 

   仍是排樣板戲,幾塊樣板戲每年換著演,正麵的還演正麵,反麵的還演反麵,也算是輕車熟路了。伴奏用的樂器也不得了——鼓、鑼、鈸、鑔,大胡二胡,齊全著呢。唯一缺一把京胡,就用廣來那把兩根弦的小提琴代替了。都說廣來懂得樂理,便由廣來負責定音。那提琴弦總要對半天的,大家就更覺這樂理不是玩兒的,當廣來的頭開始豎著搖的時候,那弦便是對好了。 

   聽村裏人說,那把小提琴還是廣來他爹傳下來的——廣來他爹年輕時曾在鎮上念過幾天學堂,那把小提琴就是先生送他的。老人們還都記得,廣來他爹年輕時,每逢梨花開的季節,傍晚總要倚在梨樹下,一邊拉著先生教的小夜曲,一邊向人們講解浪漫這詞當什麽講。村裏人背地裏都說這人這輩子完了。 

   後來,廣來他爹年紀漸漸大了,手指也硬了,便把那提琴交給廣來了。廣來不會拉小夜曲,但會拉樣板戲,而且也不用四根弦,兩根弦便能拉出些眉目來,村裏人都說這廣來比他爹強。 

   吃完飯,知青們就去排練房看熱鬧,排練房呆不下那麽多人,總有人在門外擁擠,當看到知青來到時,門裏門外都會讓出一條道,演員們也顯得更加來勁。 

   臘月廿六這天,知青們一早起來便開始忙碌,一人去車站負責買票,打發兩人帶上院裏那幾隻長脖子到集上去賣了,其餘的便開始忙著拾掇東西。把蘿卜窖子封好,沒吃完的花生、芋頭每人分一份,將圈裏的兩口豬趕到房西的水水家托她娘代養......忙活一上午,吃晌飯時已是下午兩點了。大家正吃著,苗娟和文竹便跑了進來。兩人都是排練組的,苗娟演柯湘,文竹敲銅鈸。看到我們正吃飯,苗娟便奇怪:“你們吃的是啥飯啊?不晌不夜的。”容不得我們回答,接著又說下去:“上午你們咋沒去排練房啊?你們知道吧,晚上就要響排呢,麥場上正在紮台子呢!” 

   大家一齊問:“響排是怎麽回事啊?” 

   苗娟一下笑了:“連響排都不懂啊!就是和真演一樣的,家夥真敲,燈光、大幕都搬上台子。” 

   大家便告訴她:“可我們今天要回去了,車票都買好了,吃罷飯就要動身,傍晚還要趕到車站呢!” 

   苗娟和文竹對望了一下,文竹手裏擺弄著他那心愛的小銅鈸,雖沒說話,但看得出一副惋惜的樣子。 

   “這麽說你們將看不到響排了?唉,沒福氣喲!”苗娟感歎著,並同情地望著我們,仿佛我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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