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囈語
旅美三十五年，如今閑雲野鶴安度晚年，偶得文思泉源，盼借此博客平台抒發，自娛自樂，也求高手斧正。
新年伊始，咱沒有什麽New year resolution 計劃, 倒是去看了家庭醫生，然後安排了好些檢查。最早做的是眼睛的年檢，因為去年視力下降，看網文時間一長就有模糊感，得盡快弄一付度數精確的閱讀眼睛。
到眼科診所後，好一番折騰，先是讓讀視力表，糟糕！視力比去年下降不少，而且模糊感也增加。醫生又給測了眼壓，排除了青光眼；但又說可能有早期白內障，要再做幾個檢查，包括顯微鏡檢查、散瞳眼底鏡檢查……然後醫生又安慰我：白內障進程很慢，按目前情況可能有生之年都不會發展到需要做手術的程度…..
這個中年華裔女醫生還在溫言細語地解釋著，而我一聽到眼底檢查，思緒卻早已經飛到幾十年的羅源縣醫院，在那兒我有過人生第一次眼底檢查， 是由魏醫生給做的，而我當時是他的實習生……
醫學院校的最後一年都是實習，我被分配到羅源縣醫院，輪轉到眼科。
在那兒見到魏醫生穿著白大褂，身材挺拔，眼睛熠熠閃亮，印象最深的是他臉上有一對酒渦，見人未開口先笑，於是一對笑渦輕綻，那梨頰微渦本應是嬌美女子的專利，當出現在一個青年男子臉上時，他那春風拂麵笑靨如花的模樣一下子讓我有點兒心猿意馬，他長得很像電影“哥倆好”的主角張良，帥得可以去當演員，做什麽眼科醫生？
我不敢盯著他看，估模他隻比我大十歲左右吧？正在胡思亂想間，魏醫生倒是很敬業，已經戴好了頭鏡燈，告之他是這個小醫院唯一的眼科醫生，沒有助手，他開始給患者做檢查，那天我就權當他的助手，戴上帽子口罩手套給他遞遞小物件。
記得他那天給一個幾乎全瞎的老病人看眼底，發現了很典型的眼底病變，於是就讓我也戴上頭燈看，以前在學校隻學過眼球解剖，不知道眼底是什麽樣子？這下大開眼界，眼底居然是明亮的桔紅色！
魏醫生耐心地一一道來視神經乳頭、視網膜、視網膜動靜脈血管、黃斑的位置以及正常和異常的圖象，見到那些視網膜血管如紅珊瑚枝椏在橘色海洋舒展，這般微觀宇宙令我如墜星河迷霧之中，我初次見到人體眼球細微解剖，大吃一驚又癡迷不已，提了許多問題，魏醫生都耐心回答，他還教我使用裂隙顯微鏡，真是大開眼界啊！
送走門診最後一個病人，離午休還有一點時間，魏醫生主動提出幫我看一下眼底，於是他戴著頭鏡，距離我的眼睛隻有幾厘米遠，眼對眼，鼻子對鼻子，他呼吸的氣息直接彌漫入我的鼻孔，我是比較古板的人，“男女授受不親”的老觀念盤踞腦子，感到很不自在，好在魏醫生很敬業，一絲不苟地操作，約模十分鍾後結束，我如釋重負，見他摘下頭燈，說出專業名詞一大堆，洋洋灑灑詳詳細組地在紙上畫圖講解，分析了他一上午的檢查結果和診斷，使我不禁對眼底世界充滿好奇。大約跟魏醫生實習了有二周時間，除了用儀器檢查，還跟著他開藥治各種眼病，也去手術室觀看他做手術……
十幾天的鞍前馬後亦步亦趨，眼科實習圓滿結束了，離開那天，魏醫生還說我是他很滿意的實習生，他的科室要擴大招人，醫務界風傳“金眼科銀外科，又髒又累婦產科”，眼科是最受青睞的，如果我有意向，他可以向衛生局打報告向我們學校要人。我感謝他的offer, 但我告訴他，之前在山區插隊落戶上山下鄉幾年，畢業後要爭取分配在省級醫院工作，看著他有點失望的眼神，我心中有些愧疚，我雖敬重他，但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地，“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響在耳邊，嗯！在小縣城工作不是我的菜啊！
餘下在其他科實習期間，和魏醫生還時有見麵，因為他妻兒在老家，他住醫院內宿舍，三歺在食堂吃飯，我們實習隊也在食堂用餐，有時在同桌吃時會聊天八卦。慢慢知道了魏醫生其實和我是真正的老鄉，出生在同一小城，家鄉相距隻有幾十公裏。他醫科大學畢業分配到羅源也才幾年，妻子是家鄉的小學教師，兩人已育一對兒女。不久後是暑假，魏醫生的妻子帶孩子來探親個把月，初見他太太，又高又胖又黑，小兒女也都壯實黝黑，我一下楞了，真是“好馬沒好鞍” 哦！魏醫生找老婆什麽標準什麽眼神兒呀！但見他對妻兒極好，買食堂裏最貴最有營養的菜給他們吃，晚飯後和周末帶一家老小去在縣城小公園散步，一路歡歌笑語，外表顏值不般配的夫妻卻有著令人羨慕的婚姻生活。後來聽旁人嚼舌根，原來魏醫生與太太是青梅竹馬的鄰居，他父親早死家道貧寒，太太的父兄卻都在香港做生意，太太很小就看上了聰慧帥氣的他，常常資助他，屬於女追男的類型，娘家還允諾等他們婚後會著急手申請去香港居住。所以魏醫生醫大學一畢業就結婚生子了，他性格本就平和，又有去香港的誘惑，所以倒也夫妻琴瑟和諧。我有點不厚道地想：“怪不得他忽悠我當接盤俠？原來是自己要溜號了呀？”
期間還發生一件事，使我很敬重並感謝魏醫生。當時在實習隊女孩子中，我年紀最小也比較引人注意，在外科輪轉時，有個陳醫生特別熱情，一個周末把我和實習隊長劉姐叫到他的宿舍，說是有幾個同鄉要聚會一下，魏醫生也在，同時還有個生麵孔，穿著軍裝，是縣武裝部的司務長，瘦高個兒瘦長臉兒，能說會道，卻沒有軍人的英武威嚴的氣質。陳醫生一直讚司務長神通廣大，什麽高檔食品緊俏物資他都可以買得到，他家裏的縫紉機和身上穿的毛線衣都是司務長買到的，當時買這些都要憑票證，而司務長的部隊供應卻不受限製。王醫生還問司務長能否幫我和實習隊長各搞到一張自行車票子？這可是七八十年代最熱門的商品！實習隊長眼睛都亮了起來，我卻少年老成不為所動，哪有無功受祿的便宜？ 接下來王醫生又滔滔不絕地與司務長聊天，問答些彼時的內部消息，把魏醫生晾在一邊。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周未的叫我來聽這些幹嘛？ 正當他倆聊著熱鬧轉入內室看什麽之時，魏醫生瞅個空子對我講：“陳醫生愛做媒，等下就會把司務長介紹給你，你要是不喜歡不滿意就趕緊走，不然等他正式問你多難堪！”喔！是這樣的？我和實習隊長交換了眼色，等王醫生和司務長一出來，倆人就找個借口說周末實習隊要開生活會，趕快溜了！很感謝魏醫生救駕，相當於見義勇為了！後來聽說司務長年紀不小了，偏遠山區農家子弟出身，找對象偏喜歡年輕城市女孩子，挑挑揀揀的名聲不大好，陳醫生受他不少小恩小惠，允諾幫他介紹引見女實習生，解決終身大事……這回也是看錯眼了，兵哥哥可不是我的菜！讓我在小縣城當軍嫂？真會笑岔了氣！
實習結束後回校分配工作，如願以償到省城最大的醫院。時光荏苒不覺幾年飛逝，我早已把實習時的人和事忘了個淨光。忽有一天在食堂排隊買菜，有人喊我名字，一轉身卻見到魏醫生！於是我多買了一份飯菜，請他在簡陋的歺廳吃了午飯。他告訴我：不知卡在哪個環節，申請去香港依親的手續幾年了還辦不下來。一家人老是分開也不行，兩個孩子都上小學了，老婆管不住了，他想要調回家鄉的F市醫院，一家人先團聚再慢慢等著出國（在97年香港回歸前，老百姓管去香港為出國）……
“喔！那你調動手續辦得如何了呀？”
我關心地問他
“差不多了，但是F市衛生局要我去郊區的醫院，我想去市醫院，來找你幫幫忙！”
“我？ 怎麽幫？” 我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魏醫生道出原委：“ 聽說你母親是F市醫院的內科老主任，還當過醫務處主任，她若出麵，一定會解決問題的！”
“啊，你想走後門，彎道超車啊？” 我半開玩笑說道，答應了問問媽媽。
於是我寫了一張信由魏醫生帶給媽媽，我告訴她：魏醫生是我實習的眼科老師，醫術和人品都很好，希望能幫助他實現調到F市醫院的願望。
不久之後魏醫生果然成了F市醫院的眼科醫生，據媽媽後來說，魏醫生運氣好，剛好醫院眼科缺人，她就找人脈打幾個電話推薦做了順水人情，成人之美。我們都替魏醫生實現願望全家團聚而高興！
記得後來我回F市還去看過魏醫生，他真誠地表示了對我們母女的感謝，他的笑容仍如春溪破冰，一對酒渦盛滿暖陽，興高采烈的領我去眼科參觀，F市醫院更大，設備齊全先進，魏醫生如魚得水，幹得得心應手風生水起，口碑很好呢！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轉身就到了九十年代，聽說魏醫生辭了工作，全家移居香港去了！媽媽講很可惜流失人材了，因魏醫生醫術精湛，已經是副主任醫師兼眼科副主任了。到香港沒有英國醫生執照，估計得改行當苦力。
其時我已到美國幾年了，一家人為融入社會忙亂不堪，與家鄉漸行漸遠，除了至親，與故友舊知幾乎完全斷了聯係，魏醫生也幾乎被我遺忘了。
去年回國時間較長，老同學老同事都有聚會。當年的實習隊長劉姐畢業後在羅源醫院工作幾年，後調到省立醫院手術室當麻醉師。我們聊起當年實習往事，她突然告訴我：“ 你知道魏醫生在香港去世很多年了嗎？”
我心中一震，那酷似演員張良有酒渦的麵孔浮出眼前：“ 怎麽會？”， 一陣難過痛徹肺腑，馬上催著她細說；
“魏醫生到香港時已經快50歲，香港執業醫師要考英國醫師執照，他英文基礎差，根本別想考上！又有一大家子要養活，隻好去當打工仔，文質彬彬的也幹不了碼頭工之類的賺錢粗活，隻是和太太一起去車衣廠踩著縫紉機，布片紐扣堆裏找生計。那雙執過柳葉刀的手穿針引線倒也靈巧，他慢慢適應了流水線上的繁累，工錢低就拚命加班，感冒了也不休息。沒過兩年，感到身體虛弱無力，上班時兩眼發黑昏倒了，一查已經是晚期尿毒症，需要換腎！真是醫生自病不能醫，他感冒久不愈，免疫力低下得了腎炎還不自知，“輕傷不下火線”，拖到病入膏肓才急了。香港雖是公費醫療，但要換腎也是不容易，等待腎源排隊要好幾年，他太太願意給他一個腎做移植，可是不匹配。他回到福州找過我，看省立醫院有無相熟醫生，希望能提前換腎…..”
“他換了腎嗎？” 我急切地問
“哪有那麽容易？他無計可施，就在香港和福州兩地都加入腎移植名單排隊，總算運氣好，過了大半年省立醫院有個病人等不及腎移植逝世了，但與他匹配的腎源卻找到了，剛好與魏醫生的血型相融配對成功，於是我求手術醫生把機會給魏醫生。手術還挺順利，但是老魏身體弱，術後發生出血感染併發症，最後移植的的腎髒發生衰竭和排斥反應，他就在香港和福州的醫院進進出出，折騰了一年多去世了……慘呀！聽說他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整個人瘦到縮小了三分之一，眼睛都睜不開來，臉色發暗像醃菜色，那麽個帥哥，最後沒人認得出，病死在香港臨終寧養院，老婆孩子慘哪！……”
劉姐說著淚花閃爍，一瞬間我耳畔轟鳴指尖發涼，淚水早已模糊雙眼，手忙腳亂找紙巾擦拭眼淚鼻涕，悲痛不已……
魏醫生呀！你英年早逝令人心碎！但為你唏噓的同時，也怪你不安分愛折騰！你調回家鄉合家團聚，妻賢子貴，本己是人生高光時刻，理應事業有成前途無限，但是你一心向往香港的花花世界，卻沒有未雨綢繆到香港後的奮鬥方向和目標，不是每個人在中年以後都能離鄉背井並獲得成功的。改變生活軌跡的一個最大的底氣是要有好的身體，你的文弱之軀經不起拚命工作的消耗，你的不幸就是你不自量力的結果呀！不知道你在天堂、地獄或第三空間，你聽到了我的呼喚和思念嗎？
這就是我認識的眼科魏醫生的人生故事，他的生命如流星劃過夜空般地隕落了，他大半輩子為世人治療眼睛這心靈的天窗，精於看眼底的桔紅色世界，可是他對自己命運的轉變卻無雪亮的眼睛，他看不見自己的命數！為了尋求更好的發展和生活，卻在天堂般的異鄉墜入苦貧病困的境地乃至早夭，結局淒慘……
今晨眼底複查結束，我望向診室牆上的眼底彩照。那橘紅色背景裏，視神經如古樹虯枝，血管脈絡似命運掌紋。忽然又想起魏醫生帶著頭鏡看眼底的英姿，他曾經治愈了無數患者的眼疾，讓每雙眼睛都能看清人間煙火。雖然他已夙隕，但那些他再也未能望見的晨曦暮色，此刻正透過萬幹被他治愈的瞳仁，在光陰長河裏粼粼生輝。他來過人間，奮鬥過，燃燒過，造福過眾生，雖然他最後的人生憋屈可憐，但他曾經活得真、活得善、活得美，那就是有意義的人生。
願他安息！
2024年2月4日寫於洛杉磯
這讓我想起大S，如果她不去日本遊玩，是不是也不會死？
問好惠玲。
我就喜歡讀有滋有味的文章。從查眼開始，到查眼結束，故事耐人尋味。
他是那一代人的悲哀。還是你的原文好，有感情！
感動，慧玲情真意切。人生確實不易，但選擇也非常的重要，謝謝慧玲分享，願魏醫生安息！
比如這段：
醫學院校的最後一年都是實習，我被分配到羅源縣醫院，輪轉到眼科，見到魏醫生穿著白大褂，身材挺拔，眼睛熠熠閃亮，印象最深的是他臉上有一對酒渦，見人未開口先笑，於是一對笑渦輕綻，那梨頰微渦本應是嬌美女子的專利，當出現在一個青年男子臉上時，他那春風拂麵笑靨如花的模樣一下子讓我有點兒心猿意馬，他長得很像電影“哥倆好”的主角張良，帥得可以去當演員，做什麽眼科醫生？我不敢盯著他看，估模他隻比我大十歲左右吧？正在胡思亂想間，魏醫生倒是很敬業，已經戴好了頭鏡燈，告之他是這個小醫院唯一的眼科醫生，沒有助手，他開始給患者做檢查，那天我就權當他的助手，戴上帽子口罩手套給他遞遞小物件。記得他那天給一個幾乎全瞎的老病人看眼底，發現了很典型的眼底病變，於是就讓我也戴上頭燈看，以前在學校隻學過眼球解剖，不知道眼底是什麽樣子？這下大開眼界，眼底居然是明亮的桔紅色！魏醫生耐心地一一道來視神經乳頭、視網膜、視網膜動靜脈血管、黃斑的位置以及正常和異常的圖象，見到那些視網膜血管如紅珊瑚枝椏在橘色海洋舒展，這般微觀宇宙令我如墜星河迷霧之中，我初次見到人體眼球細微解剖，大吃一驚又癡迷不已，提了許多問題，魏醫生都耐心回答，他還教我使用裂隙顯微鏡，真是大開眼界啊！
可以改寫成：
醫學院校的最後一年都是實習，我被分配到羅源縣醫院，輪轉到眼科。
我在那裏見到了魏醫生。他穿著白大褂，身材挺拔，眼睛熠熠閃亮，印象最深的是他臉上有一對酒渦，見人未開口先笑，於是一對笑渦輕綻，那梨頰微渦本應是嬌美女子的專利，當出現在一個青年男子臉上時，他那春風拂麵笑靨如花的模樣一下子讓我有點兒心猿意馬，他長得很像電影“哥倆好”的主角張良，帥得可以去當演員，做什麽眼科醫生？
我不敢盯著他看，估模他隻比我大十歲左右吧？
當我正在胡思亂想間，魏醫生倒是很敬業，已經戴好了頭鏡燈，告之他是這個小醫院唯一的眼科醫生，沒有助手，他開始給患者做檢查，那天我就權當他的助手，戴上帽子口罩手套給他遞遞小物件。
記得他那天給一個幾乎全瞎的老病人看眼底，發現了很典型的眼底病變，於是就讓我也戴上頭燈看，以前在學校隻學過眼球解剖，不知道眼底是什麽樣子？這下大開眼界，眼底居然是明亮的桔紅色！
魏醫生耐心地一一道來視神經乳頭、視網膜、視網膜動靜脈血管、黃斑的位置以及正常和異常的圖象，見到那些視網膜血管如紅珊瑚枝椏在橘色海洋舒展，這般微觀宇宙令我如墜星河迷霧之中，我初次見到人體眼球細微解剖，大吃一驚又癡迷不已，提了許多問題，魏醫生都耐心回答，他還教我使用裂隙顯微鏡，真是大開眼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