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囈語
旅美三十五年，如今閑雲野鶴安度晚年，偶得文思泉源，盼借此博客平台抒發，自娛自樂，也求高手斧正。
據說一個人去世了，就不再享有任何法律上的權利，包括隱私權，尤其是一個無名小卒，人死了灰飛煙滅，如果還有人記得她的生前軼事，並且寫岀來，應該能夠告慰在冰涼的墓碑下沉睡的她吧！有人說過“人生的終點不是死亡，而是遺忘，肉體消逝並不是真正的死亡，被人遺忘才是！”
這個令我難忘的她，是我在波士頓近郊的一個健身中心YMCA 結識的一個忘年交Virginia。
那是在2003年的秋季，我終於馬馬虎虎地學會遊泳了，可以姿態怪異地勉強“浪裏白條”啦！要知道我天生對各項體育都發怵，動作總是不如小夥伴們優美，上手又慢！光說這遊泳吧！從小學起就有體育課老師帶去遊泳池，楞是不敢下水，後來有年暑假跟著小夥伴們去城外的“後莫溪”戲水，還小腿抽筋巨痛跌入溪中差點兒溺水，幸而水淺掙紮了岀來，記得當時心裏都掠過“我才十幾歲，難道要死了嗎？”的絕望念頭，可怖啊！從此以後許多年走南闖北，怕水不會遊泳始終是一個心結。
來美國後全家常去旅遊住賓館，若有遊泳池，常常也下去泡泡，漸漸地恐水症也消失了。先生喜歡遊泳，是從小在外婆鄉下家旁邊的小河溝裏撲騰“自學成才”滴！他會狗趴、自由泳、蛙泳、仰泳等，但動作都不夠優雅和規範，也不會教人遊，除了常咬牙恨恨地說我：“ 你咋這麽笨呢！總也學不會！”外，也無奇招。倒是女兒上小學時暑假上過本市的YMCA 夏令營，學會了遊泳。她自告奮勇教我憋氣呼吸。可我也許是笨，又也許從心裏藐視家裏這父女偽教練，親人當教練不是好主意，譬如有小夫妻學開車成離婚導火線也不少見。父女倆也許隻會自己遊，當教練還差點火候，我一直不得要領，學不會在水裏呼吸，停留在淺水區憋一口氣撲騰兩米多的窘態。最後全家都煩了，決定讓我也去YMCA 正規上課。
恰好當時YMCA 提供從初學者到高級班的遊泳課，時段很好，每天晚上八點到九點，我就報了初學班。全班有六七個小孩兒，加上咱這一枝獨秀的靚大姨。教練是個暑假來YMCA打工的女高中生，但卻是得過全市少年遊泳比賽名次的小泳將，她還考了教練證。果然不同凡響，她示意動作很認真，頭二節課是憋氣和呼吸，沒想到這小教練的方法不錯，兩節課過後，我居然學會在水中吐氣、抬頭吸氣， 能夠呼吸自如了！然後她教我們規範的蛙泳動作，她看不上我的踢腿動作，用手扳著我的雙腿糾正，然後是手腳動作的協調，小教練的口頭禪是：“ go, go , go！” 不住聲地驅趕我們在水中手忙腳亂地遊呀遊……她有個更年輕的助理神情緊張地注視著學員的狀態，據說她倆搭檔已經成功教出了十幾批學員昵！幾個小孩子們學得快， 才四五節課，已經有人能自如地在泳池裏來回遊戈了，我是最後一個不靠遊泳圈能夠換氣遊“ point A to point B”, 即從泳池的一頭遊到另一頭！ 多麽神奇呀！我能夠像魚兒一樣在水中漂浮遨遊，能夠自如地在水中呼氣、抬頭吸氣了！然後就容易了，又學了自由泳和仰泳，雖然教練還是不滿意我的動作、姿勢和速度，但是我卻不得不中止課程了。因為小教練們的“ go、go、go” 的吆喝和驅趕，我的老胳膊老肩肌大概都撕裂了，痛得抬不起來，後來檢查證實了是急性肩周炎，吃藥打針理療了好幾個月才康複！
Anyway , 兩臂疼痛緩解後，我再也不上泳課了，自己每天淸早去遊泳半小時，觀察其他泳客的動作，回家也看看視頻，不斷完善動作，最喜歡的是蛙式，然後是仰泳，自由泳比較費力……
就是在這個自已“溫舊而知新”的階段，我把上班時間調到上午九點至下午五點。這樣每天清早七點先去遊泳半小時，我注意到每天早上七點鍾準時從泳池的鐵梯下來一位頭發稀疏花白的瘦小老太太，她穿著鮮豔的連體泳衣，可見臉部和頸部以及泳衣未遮住的四肢部分的皮膚都很鬆弛下垂，嗯！年齡不小了吧！她的動作卻很敏捷，大步跨下梯子，戴上泳帽和泳鏡，馬上就開始遊泳，動作也很怪異，把頭部向左側浮出水麵，雙手交替劃水，兩腿下沉如鴨子般地急速而無痕地劃著。我很好奇特意潛遊一會兒觀察到的！嗯哈？這是什麽遊式？側泳嗎？右側狗爬式？我在心裏給她的姿勢起了外號，她來回連續地遊20個來回Lap, 800米了，看一眼泳池壁上的掛鍾，七點半了，也不戀戰，與熟悉的泳客招呼一聲“ Bye!”就兀自上岸了。除了初次見到彼此，她告訴我叫Virginia，又問了我的名字後，她好像不喜歡與人多費口舌拉呱。
插入幾句，我們市裏這個泳池是在YMCA 的地下室，這YMCA
是一座長方形的五層紅磚樓， 建立於1904年， 據說遊泳池也是差不多時間建造的，那麽在2003年時，差不多有100年了。泳池是用藍白兩色的瓷磚砌成的，20米長四泳道，每周換水一次，每隔幾年會停工徹底清潔修護，所以這泳池雖不夠高大上，在本地還算是頭幾名的室內遊泳池。
由於我與Virginia 的遊泳時間高度重合，衝澡和更衣都在一塊，Locker 鎖櫃也挨近，我們在身體上坦誠相見的機會太多了，大家都是女人，“每人都有一套”，還扭扭揑揑的幹啥？我是學過生理解剖的，又從醫幾十年，對人的裸體根本就是司空見慣。但我還是注意到了老太太的骨關節特別粗大變形，尤其是她的十個腳趾頭上的骨關節異常隆起，雙手停止衝冼時，見到她十個手指的關節都有變形腫大畸形。後來在更衣室，我就關心地問她是不是患了關節炎？
這下Virginia 打開話匣子了，她告訴我：她得骨關節炎已經三十多年了，身上各關節都痛，很多運動項目都不得不停止了，隻有遊泳最適合，在水裏舒展身體，因為浮力作用，全身骨頭也都不疼了。她住在本市，離YMCA 才三條馬路不到五公裏。那是她出生的房子，她從幼兒園上到大學都在本地，畢業於著名的波士頓學院文學係，工作了結婚成家了也沒離開娘家。唯一的姐姐大她十幾歲，很早嫁到外州，所以在父母過世後，她就繼承了房產。她先生已經去世，兩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大兒子結婚成家搬去紐約，小兒子卻三十多歲了還賴在家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幹些木工活，大約是啃老族……說著她很煩惱地歎了口氣，接下去又告訴我：她從九歲學會遊泳後，幾乎不間斷地來這個泳池遊泳，她已經快70歲了，自從6 5歲退休後更是每天清晨雷打不動都來遊半個小時……
聽得饒有興致，但我要趕緊穿衣吹幹頭發化個淡妝，我接下去還有瑜珈課和騎自行車，可別誤了九點鍾上班！
美國女人一般不告訴陌生人年齡家庭工作等情況，說明這老太太已經杷我當朋友了。
而後每天早上，隻要我能夠在七點鍾到泳池，Virginia 就是不可或缺的風景線，不論陰晴雨雪，不管天寒地凍，每早七點鍾她總是準時出現在YMCA。 記得有一個寒冬，大雪紛飛兩夜一天，一米多深的大雪幾乎掩埋了波士頓，市長宣布“Snow Emergency” 大雪緊急戒嚴令，除了警察、醫生護士、道路電信維修等負有重任人員， 閑雜人等不準上路，Virgin這才歇菜。而我自己因休假、生病、賴床、懶惰等等，一年能有300天來泳池報到，了不起了，用小學加減乘除一算，每年見到她有15天，比我女兒成年離家後見麵的時間還多。
此後每天早晨我們交談的內容範圍越來越廣，有時有問題請教她，是寧可翹了瑜伽課和騎自行車也要聽她講話。她退休前當了幾十年的律師樓文員，又土生土長在波士頓，所以學識淵博，談吐清晰，那段日子，我等於每天有英文私教tutor, 免費的英語口語和聽力教師、法律顧問、美國生活指導、美國曆史教師、波士頓典故講解員…… 在她無私的分享和潛移默化中，我的英語口語和聽力水平真的提高不少。我常心生感激，望著Virginia 已經衰老的麵容（美國普通白女人比亞裔女衰老得快），眼泡眼袋眼周縐紋使她的眼睛失去魅力，令人不敢仔細端詳；但聽她講話時，灰藍色的瞳孔裏射出的智慧光芒卻直達我的心靈；挺直的鼻梁也不再勾人心弦，嘴唇萎縮顏色暗淡，唇周布滿老白女人特有的豎直細紋，總之是美人遲暮的悲哀模樣，但我卻覺得她是一塊知識的寶藏，是我的百科全書，智慧的光芒使她有了超越外貌的滄桑美。
和她的談話內容有些至今還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我問到房屋投資和地產稅問題，她告訴我：本市房子值得投資，像她家房子是五十年代初她父親分期付款 $ 8500 買下的新建雙家庭房，樓下自住，樓上出租。至我們談話時的2010年，六十年間此屋房價已經飆升150多倍達125萬美元，因波士頓是麻州首府，美東新英格蘭地區最大城市，是全球頂尖的教育資源和醫療保健聖地。高校有哈佛、MIT、 BC ; 醫院有麻省總醫院、哈佛醫學院係統婦女、兒童醫院等都是世界上赫赫有名，房地產一定會漲。當時正值全美房地產低潮，我正巧有些積蓄，聽了她對波士頓地區房地產投資的曆史分析和真知灼見，我們夫婦又認真研究一番，果斷出手購買了幾套價格跌到原價三分之一的condo 公寓房出租，其現金流對後來能夠提早退休起了關鍵作用。
在地產稅方麵，Virginia 告訴我們雖然每年房產稅都會浮動上漲，但本鎮是麻州為數不多的有residentIal exemption 的， 即居民豁免政策的，房主自住房的房地產稅可免除相當大部分，免除數目根據房齡、狀態、區域等情況，由市政府專人估值，65歲以上老年低收入居民也有額外減免率！如果房主對估值不滿意，認為被多收，可以預約市政府估值人到房子裏實地考察做出調整！這個信息對我們新移民太有價值了！本來收到房地產帳單都是逆來順受般的掏銀子，哪裏知道還能爭辨？ 後來真的去市政府找人核實與鄰居比較，他們派人到家裏重新估值，次年房地產稅果然下降幾百刀，而且來人還告訴我們，到老齡了別忘了來市裏重新定價。美國法律和規章製度好多是“不告不理”，“會叫的孩兒有奶吃”！Virginia 的生活經驗無私分享使我們受益非淺！所以在家裏，我常對先生和女兒講：“ Virginia 這樣說…..” 那麽自然，就好象講：“我媽這樣講”似的……
由於每天反正都會見麵，我與Virginia 在泳池外的互動倒不多，她會介紹一些本地的實惠歺館、市裏的各種活動，但我從來沒有和她一塊吃飯或出遊過。倒是有件事說明她很care 關心照顧我們。有次聊天她說到朋友的妹夫是有執照的獵人，最近去NH 鄰州打到一隻大梅花鹿，拖回來分割了給親友。我一想到生靈塗炭的血淋淋場麵很發怵，就說了句：“我們從來沒有吃過鹿肉呢！” 沒想到老太太卻惦記上心了，當天傍晚去找她的朋友，說是有個中國朋友從未嚐過鹿肉，那朋友就從冰箱裏取出一塊切割的四四方方的鹿肉交給她，她當即開車到我家按門鈴，把這塊足有二磅多，鮮紅滲血的鹿肉交給我。當時我挺感動的，但又感到不適，雖然我們不是素食者，但當知道手中這塊肉是從一隻野生活蹦亂跳的梅花鹿身上分解下來的，不禁有了心理陰影。把鹿肉存放在冰箱許久，最後分幾次像鹵牛肉一樣處理了，肉質比牛肉更彈牙韌脆、微甜且膻味更大，總之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吃鹿肉，是老太太促成的，挺難忘的。事後我買了兩包一磅裝的黑巧克力給Virginia, 托她轉送一包給她的朋友，也不管合不合適，據說黑巧克力對心髒和骨骼有裨益呢！
但如果說老太太是典型的忘年交好朋友，我又有點疑惑！
我是個時間一緊心一急就會丟三拉四的人，有一次我早上八點多有事情，遊泳衝洗完就匆忙上樓換衣服，老太太動作比我慢，通常遲兩三分鍾上來，我們穿衣交談後分手。到家後發現泳衣未帶回來，還忘了把洗漱用品裝回泳袋，打電話到前台都找不到了。泳衣才穿過一次，那些洗浴用品也都是較高檔的，我心裏有點兒痛惜。一想，Virginia 比我遲上樓，她看到我落下的東西嗎？為什麽不告訴我？於是我次晨見到她就問了，沒想到她臉無表情地說：“看到了，但是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呢？你是成年人了，你要對自己負責，不能依賴別人！” 這下我敢怒不敢言了，憋了好久才說：“ 嗨呀，我們不是朋友嗎？您為什麽看到我落下東西了不告訴我？” 她卻瞟了我一眼道；“ 我們美國人在幼兒園就被教會了：＇Take care of yourself, no body will be responsible for your actions! ＇，if something happened don’t complain to others! “
我真有些急了，心裏想我和你認識十幾年是忘年之交好朋友了，你卻見到我丟了物品不提醒，還振振有詞，說什麽在幼兒園就知道，要自己照顧自己，沒人為你的行為負責！這不是自私嗎？發展下去就是見死不救了？我兀自憤憤不平，Virginia 也不再理我了。
回家後我冷靜想想，也許老太太是對的，也許她不是性格複雜脾氣怪異自私，不肯以舉手之勞幫助他人，也許這就是普通美國人的處世觀念？“做好自己，不要指望別人的幫助！出了事自己要反思，不要埋怨別人！”
這是Virginia 給我上的一課。此後生活中，我必更加謙虛謹慎，獨立自主！
可惜我在2016年秋季以後就因生活軌跡變動，再也沒有去那個YMCA 泳池了。幾年都沒見到Virginia 了，時時還會想起她，畢竟她在無形中給我灌輸了不少生活哲理和美國人的正能量觀念。
2021年秋，我們回波士頓處理賣房事宜，我特地在一個清晨回到YMCA 遊泳，希望能碰上Virginia , 向她道別。七點多了，還沒見她來，我問救生員麥克：“ 咦？ Virginia 今天怎麽沒來？”
麥克神情穆肅道；“ 她永遠不會來了！一個月前她在遊泳後咳血，去查了是肺癌晚期，二周前走了！”
怎麽會這樣？我的眼淚湧出來，抽泣著無法遊泳了！
麥克還在說：“ 她是我們泳池最傳奇最忠實的 swimmer 泳客，差不多80年囉，幾乎天天都來這個泳池遊泳到死前一個月才停止……”
我悲傷得不能自已，眼淚如斷線的珍珠樣往下墜落，溶於水池中，我就這樣站著不動，直到其他泳客在我身邊水花四濺地遊過…..
唉呀！世間再無酷愛遊泳的Virginia, 但我會記住和你交往的點點滴滴！
“有的人活著，她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她還活著。”
讓我記住曾經相遇相知，脾氣有點兒古怪的普通美國女人Virginia！遇見她，雖不必拔高到“吉星高照，三生有幸“的程度， 但這些凡人軼事值得記念！
2024年8月20日於青島
回複 '南瓜蘇' 的評論 : 我也常常想起故去的親朋好友，覺得他們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晰在腦海中呈現，也許他們並未永遠消逝，這也就是＂活在愛他們的人們心中＂ 吧！
題材多樣貼近生活，切點直擊，觀點犀利，讀後深受裨益，多謝了！
我也是很晚學會遊泳的，也是在YMCA ，不過是閨密教會的，很感恩。水中像魚兒一樣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