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隧道
二十八歲生日那晚,我騎著摩托車穿過林肯隧道,冰冷的哈德遜河水在混凝土牆壁上方湧動。隧道裏的黃色燈光像老電影膠片般一幀幀閃過,和以往每次穿過隧道時一樣,我心想:人生不過是從一個黑暗駛向另一個黑暗,中間偶爾被人工的光照亮。
我剛辭掉好萊塢製片助理的工作,回到紐約大學朗格尼醫院當化驗員。所有人都問我為什麽。我答不上來。
或許是因為這兩個地方——片場和醫院——都擠滿了執著於把世界分成好人和壞人的人。導演罵場務,場務罵群演,群演罵餐車難吃。在醫院,醫生嗬斥護士,護士刁難護工,護工對病人翻白眼。每個人都堅信自己站在正義的一方。
我厭倦了這種劃分。
2. 夜班
實驗室裏通常隻有我和邁克,他是資深化驗師,沉默寡言,但總在空閑時點開某個深海考察船的直播頁麵。
"看看這個,"某天夜裏他把顯示器轉向我。
一隻水母在屏幕上緩緩收縮,在漆黑的海水中發出微弱的光。
"燈塔水母,"邁克說,"理論上能永生。性成熟後會退回水螅體階段,重頭再來。沒有死亡,隻有循環。"
"那它是好水母還是壞水母?"我開玩笑地問。
邁克扯了扯嘴角:"水母沒有社會,它們不需要做判斷。"
3. 弗蘭基的威士忌
夜班保安弗蘭基有時會拎著瓶廉價波本威士忌來實驗室。"喝一口,"他把酒瓶往桌上一墩,"暖暖身子。"
弗蘭基在辛辛監獄服過刑,出獄後戒了毒來做保安。"以前覺得自己是惡棍,"有次他告訴我,"現在覺得自己是好人。但說穿了?都是標簽罷了。"
我接過酒瓶。喉嚨裏的灼燒感像某種真相。
4. 羅莎的手
護士羅莎常來送血樣。她的手很特別,指節粗大,骨節間有輕微的蹼狀紋路——仿佛本該屬於海洋。
她從不抱怨,無論病人如何吼叫,醫生如何把她當空氣。我問她怎麽保持平靜。
"我在新澤西的工廠幹過,"她說,"後來下崗了。有幾年我覺得老板都是吸血鬼,我們工人最清白。直到有次在酒吧遇見個前主管,那家夥欠的債比我房租還多。"
"現在呢?"
"現在?"她活動了下手指,"現在隻管活著。像你的水母那樣。不分好壞,隻是存在。"
5. 轉分化
某個深夜,急診室送來個槍傷患者——十六歲少年,幫派交火時被流彈擊中。我們忙到天亮。他沒撐過來。
男孩的母親在走廊上哭嚎,罵醫生是殺人犯。主治醫師低聲說:"好好上學哪會中槍。"
那一刻我想起水母的"轉分化"能力——如何退回原始形態,重新生長。
人類呢?我們能否也褪去成見,洗掉標簽,重新*存在*?
6. 最後一班
離職前最後那個夜班,邁克突然問:"知道我為什麽愛看這些水母嗎?"
我搖頭。
"因為它們不用選擇,"他說,"社會逼我們站隊——好人還是壞人?支持還是反對?但水母不需要。它們隻是存在。沒有標簽,沒有負罪感。"
我沒有回答。但知道自己要什麽了。
7. 康尼島
我辭職了,在布萊頓海灘附近租了間廉價公寓。有些清晨,我會沿著海岸線撿海玻璃——被海水磨去棱角的碎玻璃,邊緣圓潤,曆史盡消。
舉著一片海玻璃對著陽光端詳時,我猜想著:它曾經是威士忌酒瓶?窗戶?還是凶器?現在都不重要了。它隻是玻璃,擺脫了過往。
或許真正的永生不是永遠活著,而是不被定義地活著。
像燈塔水母。
像海玻璃。
像我們本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