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走了,去追尋母親的腳步。“奶奶的品行如坤道的大地,潤物無聲,厚重綿長;爺爺的品行像乾道的蒼穹,自強不息,永不言棄”,看到侄兒在微信中的感言,思緒萬千。驅車來到湖邊,浩瀚的安大略湖,一眼望不到盡頭。微風拂過水麵,掠起層層波紋,也撥弄起記憶的浪花。
2017年是父親的九十壽辰,我們一家三口,早早安排好行程,回去給老人祝壽。壽宴很熱鬧,四世同堂、幾十口子的大家庭聚齊,老人即興慷慨激昂地發表了演講。我將那篇“我的父親”作為生日禮物呈給老人,他非常認真地讀完,微笑道:“雖有些過譽,但全部都是事實”。這篇文章當時隻發到加拿大西安籍朋友群裏。因為群裏的朋友大多與父親某過麵,有些更是相識已久,父親的經曆、人品、談吐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回國探親或出差到西安,常常會抽出時間探望父親。文章在群裏引起熱議,我將大家的評語一一念給老人聽。父親記憶力很好,清楚地記著他們的名字及交往的情景,一邊聽,一邊詢問著這些朋友的近況。此時的父親雖病魔纏身,但狀態尚好,生活基本能自理。由於前列腺疾病嚴重,晚間起夜頻繁,老人不願打擾兒女,仍堅持獨居一處。平時妹妹中午為他準備兩頓飯,周末家人們輪流過來陪伴。
時間來到2018年,計劃4、5月份回國。父親的生日在那個時間段裏,春暖花開的時節也方便陪老人四處走走。春節前,得知父親患肺炎住院了,從電話機裏都能聽到劇烈的咳嗽聲。病情稍有好轉,父親要求回家恢複。不料一周後,情況突然惡化,再度入院。肺炎引發心衰、腎衰,醫院通知家屬,做好思想準備。我這邊趕緊改變行程,請假、買機票。出發的前一天晚上,妹妹打來電話,哽咽著說:“爸這次恐怕真的挺不過去了……”。忐忑不安地登上飛機,腦子裏胡思亂想起來:飛機票價是1184元,座位號是44D,難道……。海南航空的飛機升空後,有Wi-Fi信號。不時打開手機,查看著微信裏的消息。在北京機場候機時,侄子發來信息:二叔,我的飛機11點到,在取行李處等你。心頭更是一緊:在澳門大學讀博、功課異常繁忙的侄子也回來了……。
淩晨12:30出機場,一坐上妹夫的車,就急忙打電話,要求替換在醫院陪護的妹妹。嘴上說:有時差,睡不著;心裏的潛台詞是:萬一……。父親接過電話:“別過來,回去休息”,微弱、嘶啞的嗓音裏依然透出威嚴。沒心思睡覺,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到醫院。父親一直在輸液,說話幾乎發不出聲。由於他的聽力也不好,同他交流,隻能嘴對著他的耳朵說,耳朵貼著他的嘴聽。但父親依然不改往日的風格:強迫自己進食;準點吃藥,哪些藥是飯前吃的,哪些是隨飯吃的,哪些是飯後吃的,一一交代;不時地指指吊瓶,叮囑我:完了就叫護士來換瓶或拔針。在醫院呆了幾個小時後,懸著心漸漸放下來:盡管我不懂醫,但憑著對父親過往經曆的了解,以及他目前的精神狀態,這一關他還是能闖過來!由父親一手帶大的侄子也同意我的觀點:“爺爺有超強的毅力,異於常人的生命力!這病放到別人身上,早過去了!”。由於還在倒時差,我要求值夜班:晚上10點到醫院,上午10點離開,其他時間關掉手機、座機,在家睡覺。
隻請了三周假,有關父親的事情,走前應該幫著家裏安排好。首要的事就是請護工,父親這種狀況,出院後生活肯定不能自理了。孩子們很孝順,家裏的大事小情都要征求父親的意見,這件事自然也不例外。我對著父親一番耳語,他爽快地點頭答應了。另一件重要事卻遇到很大的阻力。父親前列腺疾病原本就嚴重,如今整天躺在病床上,排尿就更加困難,下半身浮腫,積水嚴重,一天有十幾個小時是在坐便椅上度過的。醫生建議插尿管,家裏人輪番勸說,他就是不鬆口。看得出,他仍在思考,在沒想明白之前,他是不會點頭的。隻好繼續慢慢做工作。一天下午,一覺醒來,打開微信,看到幾條信息:爺爺同意插尿管了;排出許多液體,下身逐漸消腫……。心中一陣狂喜。晚上出門去醫院接班,遠遠看見公交車已進站,緊跑幾步,上了車。磁卡刷完,往包裏放,發現腰包沒了!急忙下車找,家裏、路上都沒有,應該是剛才跑掉了,恍恍惚惚的,沒覺察到。錢包和兩部手機都丟了!“父親的病情緩解了,破點財也值了”,自己安慰自己。
父親剛出院就嚷嚷著要把尿管拔掉,說是醫生說的:插尿管有生命危險。我解釋道:“醫生說的是,剛插上尿管,排液不能過快,過快會有生命危險,您理解錯了”。他聽不進去,執意要拔。我知道,由於在醫院一直打針吃藥,是藥三分毒,父親此時有些神智不清了。但情急之下,我還是平生第一次衝著父親發起火。他不語了,神情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的心頭一陣刺痛。“爸說,你是從加拿大回來的江湖大夫,還挺厲害的”,之後妹妹半開玩笑地對我說。我苦笑著搖搖頭:“我這惡人算是坐實了”。臨走的前一天,我趴到父親床前,嘴貼在他耳邊,說:“爸,我明天就走了,那天對您態度不好,向您道歉。我也是為您好……”,哽咽著說不下去了。父親一把將我樓到懷裏,一手攬著我,一手捶著我的後背,老淚縱橫地說:“道什麽歉……”。過了一會兒,他又把我叫到床前,指指下麵的尿管,嘴貼在我耳邊,輕聲地說:“你辦了件大好事,這幾天睡得可好了”。父親還是那個明事理的父親!
2019年,計劃6月份回國,那個時段護工回去麥收。不料4月再次傳來父親患肺炎住院的消息。醫生說:這次病情更嚴重,情況更凶險。先向單位打招呼:可能要變更假期時間;然後等待國內下一步的通知:何時出發。兩周後,妹妹來電告知:危險解除,仍按原計劃回去。6月,我和從泰國遊玩後、轉道回來的女兒,齊聚西安,老人很高興。此時父親的身體狀況與一年前剛出院時相比,已有很大的改觀,當時在床上不能自己翻身,如今已能站起來了。每天早晚兩次去衛生間,他推著輪椅顫顫巍巍地朝前走,拐彎來到衛生間門口,一手扶著門把手,一手將輪椅調轉方向,為回程做好準備。然後轉身扶住水箱蓋,移坐到馬桶上。完畢,扶著洗浴台起身,挪到洗臉盆前,洗漱。“您用坐便椅吧,我把刷牙杯、洗臉水端到床前”,我建議道。“那可不行,時間久了,雙腿就更沒勁了”,父親嚴肅地回答。每天臨睡前,他扶著輪椅,做踏步練習,嘴裏喃喃地數著數。那次回去,幾乎沒出過家門,時常饒有興致地聽他講那些陳年往事。走前同父親道別,他嘴貼在我耳朵邊:“你陪我的這些天,我心情可好了!”
侄女計劃2020年3月29日結婚,我掐算著日子:參加完婚禮,正好留下給父親過生日。不料病毒如星星之火,在全球以燎原之勢蔓延開來。婚禮隻能延期了,那個時段父親卻又進了醫院,這次因胸腔積水直接進了ICU。4月底出院,5月初再次被送進ICU,妹妹傳過來醫院的病危通知書:急性心力衰竭、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髒病、高血壓3級(極高危)、前列腺惡性腫瘤、肺部癌細胞擴散……。幾周後,胸腔積水症狀緩解,在他自己的要求下,父親又出院了。“每次住院都弄得身體極度虛弱,回家後我必須自己慢慢調理”,像以往出院後一樣,在電話中父親對我如是說。
侄女的婚禮改到了8月9號。“爸萬一……,婚期還得再推遲”,電話中妹妹擔心地說。我沒接話,但內心依然對父親抱有信心。婚禮的前一天。打電話給父親:“豔豔要結婚了”,答:“是,明天。”。他問:“你準備給多少禮錢?”,“我已經安排好了,您不用操心了”,我回答。每次視頻通話,妹妹總是將手機遞到他眼前,問;“看看這是誰?”,他睜大高度近視的雙眼,緊盯屏幕,緩緩地叫出我的名字。父親清楚目前的疫情狀況,從未向我提及回國之事。問到他的身體情況,他的回答永遠是:“好著呢”。後期父親說話越來越吃力了,一兩句問候之後,我常常將手機鏡頭轉向房屋周圍的景物:後院的蔬菜果樹,前麵的小區街道……。“你的房子是什麽朝向?”,父親問,“朝東”,我回答。“應該是朝東”,他若有所思地說。“你咋知道?你也沒去過”,妹妹插話。“上次去,在原來的房子附近散步,我和你媽到過那一帶”,父親喘著粗氣說。
最後一次與他通話是9月上旬,我沒再聽到那句“好著呢”,卻聽到弱弱的一句:“就那樣了”,我和父親心裏都明白:那一刻就要到了……。北京時間2020年9月15日上午9點半,妹妹打來電話:“爸快不行了,再看一眼吧”。視頻裏,鼻孔插著氧氣管的父親,已無法回應我的呼喚。晚上9點10分,父親終於停止了93年來、不間斷地、同病魔的抗爭。通過視頻,家人為我燃起一炷香,對著父親的遺像,我深鞠三躬:爸,您一路走好!
流著淚將這些點點滴滴整理成文,存在手機裏。時常打開,默默地閱讀,默默地回憶,默默地思考,默默地懷念……。
江城子 悼父親
少小離家別爹娘, 求學忙,闖四方。
曆盡磨難, 不屈意誌剛。
風霜雨雪一肩挑, 有擔當,熱心腸。
清秋永別林染霜, 暮色茫,周身涼。
音容笑貌, 相逢待夢鄉。
料想年年思念時, 抬淚眼,望天堂。
相信老人在那個世界也會感念你們的,多好的子輩和孫輩!向您和全家致敬意。
人生無常,卻也全部都是同樣的歸宿。
博主的詞讓人看起來也是蕩氣回腸。
這一世就這樣了,來世再團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