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生在魯西南一個貧瘠的村莊裏。76年初我回過一次老家,當時村裏竟然還沒通上電。站在村邊向四周 望去,白花花的,全是鹽堿地。父親是抗戰時的流亡學生,輾轉來到西安的。同母親結婚時父親的家庭情況是這樣的:姑姑尚在讀書;49年還是一名中學生的三叔被國民黨裹挾去了台灣;畢業於國民黨中央警官學院、曾擔任過國民黨濟南市區警察局長的大爺,55年以曆史反革命罪被判了20年徒刑,留下六個未成年的孩子,同大娘、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在老家。父親當時幾乎是以己之力,擔起了整個大家庭的生活重擔。因此後來親戚們都說,父親是趙家的功臣。但三姨曾對我說過:“你爸這個功臣,要沒你媽,是很難當成的”。我非常同意這個觀點。母親娘家的家境很好,沒有任何負擔,外婆甚至還時常想著貼補這邊。每月往老家匯錢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我從未見過母親因錢同父親起過爭執。記得小時候家裏總來客人,用當今世俗點的話說,都是父親這邊的窮親戚。印象中家裏的床很多,除了固定床外,還有行軍床、沙發床等。家中的櫃子裏也大多放著被褥。每當看到母親又在鋪床,知道客人要留宿了。對母親鋪床、疊被印象很深,不急不慢地,一絲不苟地,很有美感。客人走後,母親從不議論抱怨。父母親結婚不久,就先後把奶奶,大姐(堂姐)從老家接了過來。大約六七歲時,一次吃飯,我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大聲嚷道:“我現在才發現大姐不是媽媽生的,不是我的親姐姐”,大家哄堂大笑。後來家裏人老用這件事調侃我。與母親相處親密無間,把我從小帶大的大姐,應該是母親親生的才對啊,這就是此前我的邏輯。妹妹出生時,二姐從老家來到家中,成為家庭的一員。母親晚年時,兩位堂姐對母親很好,像對待親媽似的孝順。母親的墓碑上,在子女一欄亦刻著堂姐、姐夫的名字。
家中影集中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一青年女子身披戎裝,清秀的眉宇間透著英氣。我很難把平日裏溫柔賢淑、說話細聲慢語的母親與照片中英姿颯爽的女軍人聯係起來。其實生活中母親確實有果敢剛毅的一麵。50年朝鮮戰爭爆發,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她,積極報名參軍,被西北大學保送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步兵學校學習。父親說,母親槍法很好。他們談戀愛時,常在街邊玩槍打氣球的遊戲。遊戲結束,衣兜裏通常裝滿糖果。53年9月母親複員,返回西北大學財經學院繼續學業。行將畢業的一天,她突然回到家,整理行囊。外婆問起,回答說:已報名去新疆工作。外婆急忙告知已開始準備婚事的父親。父親找到負責學生分配的他的一個同學,告知原委,這才改了派遣證。72年農曆新年剛過的一天傍晚,弟弟和我纏著母親,央求帶我們去公司禮堂看電影。平時很好說話的母親一反常態地拒絕了我們,把我單獨拉到一邊,神情異常嚴肅地告訴我:父親受重傷,住進了醫院。並叮囑說,不要讓奶奶知道,也不要告訴弟弟,擔心他說漏嘴。事後才知道事情的細節:父親到施工隊下放勞動,簡易房突然倒塌,整個人被砸了進去。雙腿多處粉碎性骨折,在醫院昏迷了十多天,才脫離了危險。家裏的頂梁柱突然倒了,母親當時的心情可想而知。我們幾個那時都小,妹妹尚不滿周歲,無法為母親分憂解難。但我未曾見她掉過淚。每天照例按時出門,好像正常上班似地去醫院照顧父親。
楓雪兄有位偉大的外公,媽媽是妥妥的大家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