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犬丹丹二 鏡子

二、鏡子

       一個多月了，我們想盡辦法都不能矯正丹丹到處便溺的惡習，一天，我忽然想起兒子小時候，奶奶幫他換尿布時總愛說 “吃得多，屙得多，勞煩pet pet受奔波。”才三個月的丹丹也和BB一樣，腸胃尚未發育完善不會憋。狗書上說，狗很愛乾凈，不喜歡在自己的窩邊便溺。對的，丹丹從不在自己的地盤解決方便，每次從關他的房間放出來，牠第一時間就是解決大小問題。牠僅是一隻小狗，怎會分辨什麽大廳廚房洗手間？想到這裡，我一拍大腿：“通啦！以後直接把丹丹放出後院。”兩次實驗下來，神啦！每次出窩牠就馬上跑到大門邊，等你放牠出去解決大小問題。擾攘了一個月的臭問題終於徹底解決了。他們都來拍馬屁：“有媽媽參與就是好！”有了這次良好記錄，我和丹丹又親熱了幾分，閑來無事，我會俯視這團黑乎乎肉頓頓的小東西，心血來潮時還會抱抱牠，帶牠出去溜溜。

可丹丹很古怪，白天牠會高高興興跟著走，路上不住東嗅西聞樣樣新鮮，過馬路牠會馬上轉到人堆中間以策安全。傍晚及夜晚上街牠卻極不情願，一出家門要麽坐在地上不肯走，要麽乾脆四爪撐地屁股向後，瞪著眼跟你作對，實在鬥不過了便千萬個不情願地挪幾步，然後又賴在原地，硬著脖子死活不肯走。當聽到“回家”的命令時，牠會馬上掉頭，箭一般飛跑回家。這是為什麽？奇怪！

一天晚上，我坐在電視機前看《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一句平常的解說詞卻使我頓開茅塞：丹丹的怪行，是因為牠還小怕黑的緣故，牠知道這種時分自己應該留在安全的地方。這原是基本常識，我們卻一無所知。想著牠發脾氣不肯走的憨樣我笑了。我彎下腰，像托小孩那樣舉起丹丹對牠說：“看來，我要費點精神把你弄明白。”被高舉到半空的丹丹一點不領情，牠夾緊尾巴，四腿不停亂爬，努力要掙脫我的手臂重回地麵——牠同樣知道腳踏實地才安全。

我的初衷隻想認識一隻狗，沒想到牽著一頭小黑犬，我竟溜進了一個新天地。因為牠，我們很快便結識了許多新朋友：優雅的白人女士維維安、小學校長南希小姐、教師先生安德魯、來自印度的伊夫先生、來自菲律賓的路易斯先生等等。因為丹丹，我真切地感受到，在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對狗的各種不同認知和態度。

和丹丹上街，各族裔對牠的反應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每當碰到華裔，特別是上年紀的，大部分都會不自覺地繃臉，眼中流露出驚懼、厭惡、鄙夷甚至憎恨等複雜神色；帶小孩的大人會緊緊拉住小孩的手，嘴裡發出不安或警告的聲音，盡管小孩正看著丹丹微笑；有些不怕狗但看得出是恨狗的，他們一般會昂昂然迎麵而來，用頗為複雜的神態把狗主歸為狗類。我時常從他們的神色中看到自己過往的嘴臉。

若碰上黑衣黑袍，除了眼睛，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密密的中東女人，和長衣長褲長裙長頭巾，全身上下飄飄然的印度女人，她們一般隻會稍作戒備，自然地與狗相錯而過。

遇上白人那是一番截然不同的風景。某天，我們在一個大型超市的門口遇上一個身材高挑清瘦，麵目英俊的金髮男青年，他見到丹丹猶如見到久別重逢的戀人，口稱寶貝欣然蹲下，雙手抱著丹丹歡愉親熱，任由丹丹在自己的臉上亂親亂舔。他說他來自紐芬蘭及拉布拉多省，一個很遙遠很美麗的地方。他很想念家鄉。“拉布拉多”，他特別強調這幾個字後說：“我和丹丹來自同一個地方。”看著兩位老鄉的親熱勁，我不勝感慨：誰說人狗殊途，絕無可能有他鄉遇故知的喜悅和激動？此時，人憑籍狗寄托對故鄉遙遠的思念；而狗則在人的身上嗅著祖先的氣息。至於一些白人女士，你簡直覺得她們對丹丹的熱情和喜愛的態度誇張得過分。每次上街，總不乏見到她們喜悅的笑容，聽到她們衷心的贊美。每個詢問者都是用人稱代詞“他”或“她”來稱呼丹丹，在他們心中狗人無異。我想到漢字中有一個動物的專用代詞“牠”，四九新政後進行文字改革，這個字就被踢出字典，一切有生命的動物都和桌子板凳等死物一起共用一個“它”字。一字之別，反映了我們對動物的態度，動物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從此被徹底否定。

訓練丹丹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按照老師和書本的指導，我們很快就教會牠執行 “來”、“去”、“坐”、“站立”、“趴下”、“翻身”、“轉身”、“保持”、“去那裡”、 “伸一隻爪”、 “伸另一隻爪”、“伸兩隻爪”、 “去揀什麽東西來”等指令。丹丹怎會明白人要牠做什麽的？我覺得很神奇，怪不得這麽多人喜歡你！我買回來一堆雞腿，切成丁，用水煮熟後再放進烤箱烘乾，每次訓練都抓上一把來獎勵牠。一天給牠吃豬肝換口味，誰知沒吃多少就臭屁連天。啊？“狗屁不通”原來是錯的！成語也會錯？仔細想想，吃飯拉屎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常識，豈會單單不通其屁？我該埋怨《七俠五義》騙人，還是該反省自己淺薄無知邏輯混亂呢？

一直以來，究竟有多少大眾認同，深以為然其實不然的觀點、說法占據了我們的思想，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樣迷信書本，不加思考也不辨真假，以訛傳訛致令謬誤代代相傳的？又有多少人，至今仍受著各種錯謬的引導缺乏思辨，致使社會惡習難除，積重難返的呢？我沒想到，一塊豬肝經狗腸胃的消化，不但使我聞到了硫化氫氣味，而且還聞到了我們文化中某些腐朽氣味。仔細嗅嗅，自己的身上何嘗沒有沾染其臭？丹丹猶如一麵黑色的鏡子，不經意間照出了我從前視而不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