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大嬸是天使。這石頭屋,就是她領我來的。她時常來看我,每次都帶吃的用的,正是我需要的東西。大嬸做這麽多好事,可是神色卻不友善,話也咄咄逼人。我記得她第一次問我為什麽要撿迪娜,問我記不記得自己是誰。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怕得很,隻能一言不發。她還很凶地命令我老實在這兒呆著,不許進村子裏邊。
來過幾次後,大嬸和善了些,問的問題我也敢回答了。她問我這些年去過哪裏,我就把跟隨夫子的那些日子,一件件奇事講給她聽。還告訴她過去三年在耶路撒冷的生活,如何財物公用,孤兒寡婦都得到照顧。大嬸總瞪著我、一言不發地聽,但滿臉不相信的神氣。
上一次來,大嬸忽然問:“你不奇怪我為什麽總送東西給你吃嗎?”
我說,“因為夫子要你這樣做啊。”
大嬸皺眉道:“夫子為什麽要我這麽做?”
我說:“夫子對我好,他說過永不撇棄我,也不丟下我不管。”
大嬸翻個白眼,道:“少提你的夫子吧!實話告訴你,這些東西是我家老爺給的。”
我說,“那就是夫子讓你家老爺給的。憐恤人的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
大嬸搖搖手,道:“又來了,今天不聽你講這些。你想想,這世上可憐的人多了,為什麽我家老爺就憐恤你?”
我答不上來,大嬸就把我拉到門口,在陽光下仔細看了我半天。然後慢條斯理地說:“你長得還不賴,年紀也不大,不想嫁人嗎?”
我搖頭道:“我不嫁人,我心裏有人了。”
大嬸逼問我是誰,我終於說出夫子的名字。她前仰後合地笑了半天,數落道:“以為你沒事了,原來腦子還是不對勁!耶穌不是死了嗎?你心裏有他管什麽用?”
我惱道:“告訴你多少次了,夫子複活了,你怎麽還說他死!我親眼見過,還有很多人也見過!”
大嬸笑道:“好好好,沒死沒死。可現在他在哪裏?”
我說,“夫子升天了,他去給我們預備地方。等預備好,他就會來接我。”
大嬸又大笑道:“接你幹嘛?一起升天?”
我說:“對啊!”
大嬸緊接著道:“到天上怎麽活?難道長出翅膀,像天使一樣飛來飛去?沒東西吃,餓得沒勁兒飛了,掉下來摔死?”
我說,“怎麽活我不知道,死了也沒關係。反正夫子帶我去哪裏,我都高高興興去。”
大嬸又笑了一陣,然後說:“這些傻話到此為止,不許和別人講!否則就算你願意給老爺做妾,老爺都不敢要你這個瘋女人。”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不明白她說什麽。
大嬸凶道:“別這幅傻樣子!你該高興才對!天知道我們老爺怎麽就看中了你!隔些日子就要我送東西過來。我一是可憐你,二是替我們老爺張羅,把他沒說出口的心思,早早給安排妥當。你窮得飯都吃不上,還撿個小不點兒當累贅,哪個男人會要你?我們老爺看上你是天大的福氣。咱們先說好,剩下的我去安排。嫁過去,也省得我三天兩頭提東西來看你!”
我說我不嫁人,更不想給什麽老爺做妾。我這輩子都是夫子的人了。
大嬸開始罵罵咧咧,威脅說要把帶來的東西全拿走。我正喂迪娜喝奶,大嬸劈手奪過碗,嘩地潑到地上。迪娜哇哇地哭起來,我呆呆地看著,慢慢腦子裏一片混亂,手腳變得冰涼。接下來眼前一黑,我知道不好,小木回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迪娜的哭聲。睜開眼睛,大嬸不見了,但東西都還在。我又倒了些牛奶喂迪娜,覺得手裏濕濕的,粘粘的。我想一定是大嬸把碗摔壞了,奶要漏掉了。然後我發現牛奶怎麽是紅的呢?我醒悟過來,是血!我一手的血!而且我沒有任何傷口,血是大嬸的!
我縮在牆角渾身發抖。我想很快要有人來抓我啦!雖然是小木幹的,可人們看不見小木,隻看得見我。再說小木是我的兒子,他幹的也就是我幹的。我怎麽能打大嬸,我瘋了嗎?
然後我想起嫁人的事。難怪大嬸笑我,我當然不可能嫁給夫子,我做最卑賤的使女給他洗腳都不配。這是真心話,我哪裏有資格嫁人,嫁任何人?我已經跟了小木小葉的爸爸呀!他叫特芮爾,很好的人,很愛我。可惜他已經死了,和我大吵一架後莫名其妙地死了。我忽然想到一個念頭,這念頭嚇得我渾身冰涼。特芮爾會不會是小木殺的?就像小木對大嬸一樣?
接下來幾天,我時刻等著有人進來抓我。可是什麽人都沒來。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大嬸也死了?小木能殺死特芮爾,當然更可以殺死大嬸。可是特芮爾的屍體很快就發現了,那大嬸呢?
我等得又煩又怕,受不了,幹脆抱著迪娜走出去,沿著村子一圈圈轉悠。我想如果大嬸死了,總會有些動靜,能聽到什麽消息。可到處都很安靜,人們看上去挺和氣,甚至有人衝我微笑,還有一個小姑娘跑來塞給迪娜一個布娃娃。
我膽子越來越大。終於有一天,我決定進村去找大嬸。哪怕她送我坐牢,我也認了。我必須搞清楚她怎麽樣了,到底是死是活。我不必問路就找到了那所大宅子,大嬸的主人就住在那裏。他是村裏的財主,大家見了他都會畢恭畢敬。叫什麽名字我卻想不起來了。
我坐在樹蔭下等大嬸出來。過了很久,迪娜開始哭了,我哄不住,隻好準備回去。走開沒幾步,身後有人叫我,是大嬸!
我高興至極,我沒殺人,小木沒殺人!走近細看,大嬸好像也沒受傷。那血怎麽回事?我想撩起大嬸的頭巾看看,剛伸過手去,大嬸凶巴巴地嗬斥道:“滾得遠遠的!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叫人來打死你!”
我一疊聲道:“對不起大嬸,我以為你受傷了。你沒事就好!我馬上就走!”
大嬸在背後罵:“死窮鬼!不識好歹的東西!活該和那個沒人要的丫頭片子挨餓去!你這個瘋女人,不許再到這裏來,聽見沒有?”
我忙說聽到了,趕快跑開。我高興極了,大嬸沒事,小木畢竟是孩子,他怎麽殺得了人?大嬸好好的,那麽,特芮爾也不是小木殺的!那天,我一路唱著歌回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