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角不神秘係列之三:<<水碓>>和<<抓伕>>
(2005-12-20 19:48:59)
下一個
<<水碓>>
馮騁
山風無語,樹林靜悄悄, 並不理會將要爆發的衝突.
多嘴多舌的小鳥似乎意識到了什幺,飛得遠遠的.
那邊,穿草黃色軍裝的士兵隱蔽在各種障礙物後麵,緊緊握著AK47衝鋒槍.
這邊,穿灰綠色軍裝的士兵也隱蔽在各種障礙物後麵,緊緊握著M16自動槍.
山溝裏傳來水碓單調而又固執的碓米聲: “呃----嘩----共衝.”
亞熱帶的樹林一年到頭總是那樣綠意盎然, 生機勃勃. 野草在樹下肆無忌憚地瘋長, 不明顯地枯萎, 等雨水來臨時又一批新芽冒出來, 順便就給棲身在這裏的各種小動物營造了豐富的活動場所.
這裏原本是一片莽莽森林. 是那種人們加上不少凶險傳說的熱帶叢林. 後來, 能變成一捆捆鈔票的大樹都被鋸倒, 肢解, 拉到城市裏去出賣.整片森林就留下很多傷口, 剩下一群樹子樹孫也就成了灌木林. 它們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仍然頑強地生長著,慢慢將傷口愈合.
但人似乎誠心不讓樹們安安靜靜生存. 先是有幾戶山民搬來這裏居住, 搭蓋了茅草房, 連根砍倒一片樹,放火燒了, 種上旱穀, 也種上鴉片煙,於是這道坡那道溝就留下了一塊塊的疤.
人們還在山溝裏的小溪旁安了一架水碓,這是一個半自動化的碓米工具: 一根一丈多長的木頭, 根部挖一個能盛水的槽, 頭部安一根杵, 中間穿根車軸似的圓木,引水往槽裏灌, 當槽裏的水滿時就把整架水碓壓得將頭高高昂了起來, 水於是就 “嘩” 地倒了出去, 杵就向盛穀子的木臼裏搗去.
從那以後山溝裏就回響著動人的碓米聲: “呃----嘩----共衝.”
碓米聲給這片山林帶來了生機,也引來了一夥武裝. 很快這裏就成了一條往泰國邊境做買賣的通道.
後來另一支武裝也看上了這條通道, 很自然地打了一仗, 嚇得幾戶山民帶著簡單的家當跑進泰國當了難民. 雙方乒乒乓乓地打了十來天, 最後因雨季來臨, 隻好坐下來談判: 各占一方山頭, 共同使用這條路.
整個雨季雙方士兵在各自占領的山頭上塔蓋了簡易茅屋, 己方的商隊經過就整裝出發前往保護, 另一方則呆在草棚裏閑坐,抽煙, 聊女人.
兵們偶爾在山溝裏找野菜碰了麵還互相打個招呼.
“哎, 弟兄, 你們幾天得吃一回肉?” 這邊問的是撣族話.
“××戳, 十幾天才送來一點牛肉, 野物也打不著.” 那邊也是用撣族話回答, 隻口音不太標準, 鼻音很重.
“一樣一樣, 這邊的野菜比較多.”
“好的, 好的,這邊也有些菌.”
各自挎著裝滿野菜的竹籮分手了.
到了陽光燦爛的旱季, 埋在樹腳下那些死亡士兵沒有標誌的墳,被雨水天瘋長的野草蓋住,再也看不出來了.也不知哪方士兵先去用了那架已長出幾片小木耳的水碓, 於是另一方也要去碓穀子, 雙方先是互相爭吵, 很快就動了槍. 熱熱鬧鬧打了幾天, 雙方都死傷了一些士兵.
很快,雙方指揮人員都得出同樣的看法: 一定要爭, 否則下一步就是放棄這條路, 也就斷了一條財源.
於是不斷地增兵, 送糧送彈藥.
打著打著, 由雙方士兵吼叫漫罵互相指責, 最終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則:
每晚輪流將穀子倒在臼裏, 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正式開打, 哪方的士兵能活著先衝到水碓旁就算贏, 這天的仗就停止. 贏的一方把碓好的米背回去.
這以其說是戰爭, 不如說是一場兒戲, 但確實是一種意誌的較量.
此刻, 山林更靜, 靜得似乎能聽到螞蟻的歎息,隻有水碓那沉悶的聲音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 今天不知哪個倒黴蛋要為這聲音送死.
“呃----嘩----共衝.”
“破!” 一聲尖利的槍聲撕破了沉悶的空氣.
“達!……”這是AK47衝鋒槍聲.
“破!…..”這是M16槍聲. 間或有 “轟” 的手榴彈和迫擊炮彈爆炸 , 弄得樹林枝葉橫飛.
雙方士兵都躲在樹林裏互相對射, 因為很難看見目標, 放槍放炮無非是一種威懾手段.
槍炮聲漸漸稀落, 代之以用粗話互相漫罵.
“死擺夷, 我幹你妹子, 有本事就衝過來.” 那邊用不標準的撣族話罵. 都知道撣族姑娘漂亮.
“臭野人, 一輩子不洗澡, 你敢衝過來就讓你馬上變臭變爛.” 這邊則用對方的生活習慣來挖苦…..
罵夠了,又互相對射.此刻在雙方指軍員的督促下都緊張地向那架水碓摸過去.
槍炮在轟鳴, 空氣在顫抖, 樹葉紛紛飄落. 士兵們緊緊地爬在土坎下, 大樹旁, 一邊吼叫一邊放槍壯膽, 還不敢把身子暴露出來, 眼睛又要緊緊盯著對麵的山坡.
終於, 水碓附近的一叢樹木稍微晃了一下, 緊接著一團草黃色軍裝躬著腰向水碓衝過去, 但見他左手微張, 彎曲著胳膊, 隨時準備往前撲倒的姿勢, 灰色的衝鋒槍托拖在屁股後麵清晰可見.
眼看他就要到達水碓旁, 一陣彈雨掃得他的周圍草皮亂飛, 枝葉亂動. 這士兵象被誰猛推了一下往前撲倒, 槍甩在一邊, 腳蹬了幾下, 不動了.
對麵一叢樹也晃了一下, 也是一陣彈雨潑過來, 一個穿灰色軍裝的士兵象蛇一樣把身子往上一挺, 又軟軟地倒了下去, M16丟在一邊.
一時間兩邊山坡連續傳來 “轟” “轟”的爆炸聲, 硝煙在樹林裏彌漫, 槍聲也一陣緊似一陣.
水碓卻依然那個單調的 “呃----嘩----共衝.”並不理會近在咫尺的槍炮聲.
又有一團灰色影子乘著硝煙末散向水碓衝去, 自然又是引來對方的彈雨, 隻見他一下子撲倒, 象被擊中的樣子, 雙方士兵一愣神的功夫, 他又一下子彈起來, 三竄兩蹦就到了水碓旁, 站在那塊雙方禁止射擊的空地上舉起M16大吼一聲: “嗨!”
槍聲停了. 一陣微風吹過來, 仿佛山林輕輕喘了一口氣.
雙方士兵慢慢地從各自的隱身處站了起來, 拉拉衣服, 拍拍身上的土和樹葉, 向自己的指揮員圍攏過去.
大家把被打死的士兵抬上擔架, 灰色軍裝的士兵把碓裏的糠和米舀出來裝在袋子裏, 默默地往自己的陣地走去.
引水槽被撥在一邊, 水碓也沉默了下來, 要等晚上放上穀子, 把水槽又順在水碓木槽裏, 那單調的催魂曲一樣的“呃----嘩----共衝.”才會響起來.
今天的結果, 雙方各死一人, 灰軍裝搶到糧,算贏. 和前幾天平扯下來,剛好打成平手.
遠方的高地上, 泰國士兵架著機槍,爬在工事上緊張地聽著山腳下的槍炮聲. 當一切靜下來後, 指揮人員意猶末盡地放下了望遠鏡.
這裏的槍炮聲響了近一個月, 泰國有個電視台來拍了新聞, 又弄了一個專題節目, 讓每天看言情劇的電視觀眾換換口味,欣賞了一番槍炮齊鳴的戰場實況, 順便又廣告了不少化妝品食品飲料婦女衛生巾小孩子尿布等等.
雨季來臨了, 大概雙方高層指揮人員又進行了談判, 槍聲再不響了.
水碓也沉寂了.
據說在泰國邊境一個鄉村醫務所裏, 有十幾個那邊抬過來的傷員, 雙方傷兵住在同一個大病房裏, 戰友們可以穿著便裝跨境來探望,偶爾帶來一些香煙和食品, 雙方也共同分享.
2005年6月16日
<<抓伕>>
馮騁
車子爬完坡, 到了比較平坦的路段. 稀稀落落的撣族村寨就閃現在路兩旁. 車上的人紛紛讓論著, 再過半小時左右就到猛伴了.
沒等大家去嗐想到猛伴後怎麽休息, 從路邊房子走出幾個緬兵, 把車子攔住.
一個緬兵嚼著檳榔, 操著左腔左調的撣族話: “比艾弄馬” (大哥們下來). 又用緬語說: “別馬幫丁”. 這是我聽得懂的幾句緬語之一, 是出示身份證的意思.
原來是檢查登件, 兩輛車上的男人都下了車. 拍打著身上的灰塵, 跺跺麻木的腳, 伸伸懶腰, 個個把各種證件掏出來. 神態都像是下來買東西或上廁所那麽自然.
那緬兵把證件收在手裏, 卻不看, 讓大家去蹲在離笆旁. 幾個兵便端槍把大家看住. 我一看這陣勢, 就知道我們被抓伕了. 其他人的臉色也一下子陰了下來.
抓伕是是緬甸政府軍的習慣, 不知是他們的軍紀有明文規定, 或者是從阿公阿祖傳下來的規矩, 反正動不動就抓伕,弄得老百姓 “談伕色變”.
我蹲在人群裏, 眼睛去搜尋車主艾蒙. 那天上車時, 每人交了一萬元的路費, 說好路上的一切由他負責. 現在出事了, 看他怎麽辦?
隻見艾蒙正在和收證件的那個緬兵說著什麽, 又不停地翻弄那堆證件. 好久才走過來, 用撣族話對我們說: “不要害怕, 隻讓你們背行裝到猛伴, 不遠的.” 他開動車子, 拉著剩下的女乘客走了.
我們像一群俘虜, 乖乖地被緬兵押到一間蓋得較好的房子跟前, 門鎖著, 緬兵便亂嚷起來, 沒有人理. 一個兵就很勇敢地用槍托去砸鎖, “棒” “棒”直響. 這時一個撣族婦女遠遠地走過來, 邊哭邊掏什麽, 緊掏不出, 一個老人在旁邊勸著. 看樣子她就是房主人, 想過來開門, 又有點害怕.
緬兵看她不敢過來, 互相商量一下, 就放棄了這家. 把我們押到另外一家的樓上. 一個兵端槍守在樓梯口, 另一個在下麵把住大門.
等大家坐定, 樓梯口的緬兵把槍橫在腿上, 對著我們 “喔羅阿拉” 地演講起來. 幾個聽得懂緬語的難友就 “哎” “哎” 地答應著.
烏鴉話說完, 聽得懂的人就翻譯給大家: “他要我們不要亂跑, 不然他就開槍打死. 要上廁所報告一聲, 他們會送過去.
過後有人想小便, 就報告. 大門口的緬兵果然把他送到廁所, 事完後又送回來. 一個人就故作鎮靜地小聲用撣族話開玩笑: “我們都當大官了, 去撒尿都有當兵的保護.” 聲音卻有點抖.
太陽快落山時, 有兩個撣族大媽給我們送飯來, 是糯米飯和煮青菜, 可能菜裏忘記放鹽, 淡淡的沒有一點味道. 大家都知道給老緬當伕子的待遇, 離開了村子就很難再和飯見麵了. 於是就稀哩呼嚕地大吃起來.
我因心中很亂, 胃口全消. 加上我的難友都用手抓飯菜吃, 感覺到淡淡的菜裏已有點鹹味,所以隻吃了幾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晚上大家正忐忑不安地躺在樓板上, 在下麵廚房裏喝酒的老緬又 “喔羅阿那” 地叫起來, 一一點名把我們七八個人喊了下去.
到了廚房, 白天收我們證件的那個緬兵就著燈光在翻弄那堆證件. 等大家坐好, 他又 “阿那哇亞” 地講起來. 他和許多緬人一樣, 說起話來嘴巴像在瀉肚子拉痢似的, 話一串串往下掉. 我隻聽得懂最後一句: “哀些哩”(高興的意思).
他的話閘門關上後, 懂的人又翻譯給大家: “長官說, 這次他們要去打仗, 最少也要三個月, 苦得很, 又危險. 他很可憐我們. 車夫也交代他照顧我們, 隻要每人拿出三千元錢,他拿這些錢去找替換我們的人, 我們就可以走了. 這樣大家都高興.”
那個人翻譯完, 老緬就一個個問: “擺散牙馬拉” (有錢嗎?)
我於是知道他們抓我們的目的隻是為了找點錢, 以補充軍費開支的不足. 稍稍放心了一點.
我剛進緬甸就聽到種種抓伕的事, 知道這種情況下不能隨便把錢掏出來, 而要拖到他們都不耐煩了, 覺得你確實已榨不出什麽油水, 那時再拿出來, 他們才會把你放了. 所以當那老緬問到我時, 就掏出口代理唯一一張九十元的鈔票給他: “隻有這些.”
其他人當然更比我有經驗, 這個摸出一張四十五元的鈔票, 那個好不容易才翻出兩張十五元的鈔票. 一個比一個窮.
那老緬很失望, 罵了一句 “阿力哩” (我的XX). 隻搜出一塊手表, 走了.
回到樓上坐下不久, 又有三, 四個兵喝了點酒摸上來. 油燈光下, 臉更顯得灰黑, 像一生來就沒有洗過臉. 他們挨這個坐一下, 又靠那個蹲一下, 嘴不停地 “阿耶”著, 手不停地東翻西掏.
原來他們在說, 當差很辛苦, 應該慰勞他們一下. 倒好像是我們請他們來撣邦橫行霸道似的.
他們翻得了一兩百元. 在經過我身邊時, 看我一副窮酸相, 估計到我的錢不會像胡子一樣多. 所以也不來麻煩, 隻在我的屁股上摸了一下, 見沒有什麽包也就走了.
晚上十時左右, 有一輛車來到關我們的那房子麵前, 倒好車後又去停在另外一家, 好像那裏住著老緬當官的.
半響, 下麵緬兵又阿那阿那地叫我們幾個人的名字. 不知是什麽事, 大家互相對望著, 一個個屏氣站了起來. 在下樓時,有一個人在平平的地板上絆得差點跌倒.
樓梯口的兵驗明名字後放我們下去了. 到了大路, 居然沒有兵跟走上來. 我心裏閃現一個念頭: 跑他娘的!
在經過那輛車時,隱隱從屋裏傳來車主艾蒙的聲音.大家一下子明白: 車主來贖我們了, 於是都加快腳步往村外走去.
不一會兒, 艾蒙的車從後麵趕了上來. 車一停, 大家爭先恐後地爬上去. 有人問: “怎麽樣?”
“說好每人贖一千五, 我不小心把錢包掉在地上, 他們見我錢多, 硬要每人贖三千. 快點上!”
艾蒙說著, 車突突地響,隨時準備走.
大家小聲地咒罵著老緬, 同時又覺得這自由來得太容易, 心裏反而有點不踏實.
正要開車, 一個正在辯認人的姑娘突然大叫起來: “不要忙開車, 我的男人還沒有出來.”
全車人一下都楞住了. “你的男人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我們結婚才三天.”
“連名都不知道,不要了,重新找一個”.
“澮!不得,我喜歡他.”那小媳婦已帶了哭腔.
艾蒙沒法,隻好讓我們下車,帶著小新娘把她的傻丈夫贖了出來.
大家重新上車,一麵埋怨那楞頭楞腦的新姑爺,一麵小聲咒罵老緬,並把關在房子裏時的種種可笑舉動渲染起來.
1997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