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冷月
(2005-12-19 18:36:35)
下一個
叢林冷月
馮騁
一
一九六二年春天,緬甸撣邦各地並沒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奇聞異事發生.
在這篤信佛教又喜歡祭鬼拜神的地方,戰亂已持續多年,隻要沒有傳出某條河水突然變紅,狗叫象哭聲,馬會長角老鼠成群搬家烏鴉整天歡唱等等讓人心慌的消息,大家就不會亂躲亂跑.都平靜地在田間地角勞動,給各派武裝交糧交款交油鹽,碰到應差就挑軍用品抬傷員埋死屍,有時也被逼在當兵麵前踩地雷擋子彈.
愛想事的倒是那些抬槍杆掌大印的人.他們都不是凡人,不是龍虎托生就是天神魔怪下凡.
一陣山風襲來, 悶熱的天地間便有了涼爽之氣, 夜色剛剛罩下,淡黃的月亮象一塊不圓的糯米粑從東山升起, 滿天的星鬥還沒來得及眨眼就被月光逼回宇宙的深處. 山體又慢慢亮了, 幾片浮雲在那裏掛著.
於是這片山林便擁著淡白的月光呈現在關正山團長的眼前.
周圍連小蟲都不吱一聲,隻有弟兄們睡在各自的小帳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仿佛天地間就剩下他們這幾個人.
在撣邦叢林裏,樹下枯坐麵對清冷月光, 對他來講已是第十二個年頭了, 區別隻在於周圍的喧鬧程度不一樣.
在猛撒總部, 一排排草棚營房亮著桔黃的馬燈. 前來受訓的士兵笑語喧嘩, 歌聲陣陣, 最不濟也是酒後粗話, 透著男人的剛陽之氣. 整個基地沸騰著一股激情. 他作為一名教官, 任務清楚, 目標明確, 那就是把這些純樸的山民子弟訓練成一名能打仗的兵, 一個具有一定理想和信念的國軍戰土.
而率領那號稱一個團卻不到二百名的弟兄轉戰於猛板山區,體會到的是一種古代武將在荒蠻之地開疆拓土的豪情.
這一切隨著兩次撤台命令的下達, 象山腰上的那朵雲輕飄飄地消失了.
大部分北方兵都遵照國防部命令隨總部撤到了那風雨飄搖的台灣島, 到底能不能反攻大陸, 還是被共軍去解放? 誰也不敢去思考, 隻能用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來說服自己苦苦支撐.
而以雲南籍官兵為主的三,五兩軍在段李兩將軍的率領下撤到了泰緬邊境, 脫離國民政府, 自成一體. 他們以當地雲南人為基礎,占有地利人和, 生存和發展都不成問題.
他則帶著一百多個弟兄參加了老撾的雇傭軍, 專門對付通過胡誌明小道往南越滲透的越共武裝.當時的想法是反正和共軍作戰, 管他是哪個國家的共軍. 既然共產黨要赤化全球, 作為一名共軍的死對頭當然就可以在任何地方以任何方式與他們對抗, 於公可說略盡職責,於私則是出口惡氣. 然而一個沒有國籍的雇傭軍人再有什麽理念也隻能是一種雇傭關係,說白了就是為錢而打仗.隨著雇傭軍的解散, 他帶著殘存的六十多名弟兄回到了撣邦的叢林.
這裏曾經吹響過反攻故國的號角,也埋葬著不少為生存作戰而陣亡或被莫明其妙的病毒奪去生命的弟兄們的屍骨. 在以成敗論是非的中國人觀念裏, 這些連坆都無法找到的屍骨肯定不會被稱為 “忠骨”. 更不會有人以紀念英烈的名義來祭奠他們.
而他回來了. 是這片不屬於他的國家的土地對他有特別的吸引力? 還是對未竟事業還有某種期待? 眼前還沒心思去考慮, 最迫切的是要怎麽讓這六十多個弟兄生存下去.
撤到台灣, 那是不用考慮. 他們雖然沒有背叛行為, 但是實實在在的違抗命令, 而且既有今日, 何必當初?
到泰緬邊境去投奔三, 五軍應該可以混口飯吃, 可那裏的人似乎已淡出政治, 正在為有個安寧的家園而努力, 這應該是最現實的選擇, 可自己血管裏的這股熱情似乎還不甘於解甲歸田.
至於為商隊提供保護, 或者自己組織一批馬幫做買賣, 以弟兄們的作戰實力肯定能發一筆財. 在人為財死, 鳥為食亡的古訓裏, 這也無可厚非. 可那樣就整天和一些小毛賊和毒品販子糾纏不清,實在不屑為.
他站了起來, 點了一支緬甸出產的雪茄煙, 那又燥又辣的味道直衝腦門, 思緒更活躍, 往遠處望, 隨著月亮升高,群山有點朦朧, 但他非常清楚, 東邊再翻過兩道山梁, 是猛永壩子, 現由緬軍第二十三團占據, 而周圍則是撣邦獨立軍(SSA)召社耐部隊的活動區域; 西邊走一天路程則是萊雷土司坤雷亮自衛隊的地盤, 當然主要據點和城鎮由緬軍第六團控製.
這就是撣邦, 每塊地盤都有好幾股武裝勢力, 還不包括那些打家劫舍的小夥土匪.
應該是這種類似中國春秋戰國時期的混亂局麵吸引了他.
就象獵人的天地在森林裏,軍人的舞台是戰爭和亂世.他出身於東北,三百年前那裏的白山黑水之間曾崛起強悍的滿州人, 以八旗鐵騎征服了全中國, 建立了強盛的帝國, 曾幾何時這個王朝卻成了腐敗沒落, 給列強割地賠款的象征. 而八旗後人則是紈絝子弟的代名詞.他當然與八旗子弟扯不上關係, 參軍也沒有抱著什麽雄心壯誌, 無非是被時代潮流裹進去的一粒沙子.自從穿上軍裝那天起,就習慣了硝煙彌漫的戰場,浩浩蕩蕩行軍,把生死置之度外後那種走到哪吃到哪的瀟灑.所以中國士兵口語裏入伍叫做“當兵吃糧”,陣亡就叫“交待了”.
在國內沒有痛痛快快打過什麽勝仗, 最後還一直退到緬甸東北部的撣邦. 這裏應該才是他軍人生涯的一個起點,他已從一個“當兵吃糧”的青年成為一名中級軍官, 對全局有了自己的看法, 也對前途充滿了信心. 可十年的時間, 不得不兩次撤軍, 所有的反攻大陸理想都成了泡影, 他和他的弟兄成了沒有國籍的軍隊. 還能在這混戰不休的撣邦有所作為嗎?
“團長, 你還沒睡?” 一個聲音把他的思緒拉回現實中,是電台台長李遠威, 現在他們已沒有可聯係之人, 電台早就無用武之地, 隻是作為一種裝備還帶著, 台長則用最原始的方式----派人偵察與外界進行聯絡, 把情況匯報給關團長.
“睡不著, 隨便轉轉, 弟兄們都睡了吧?” 關團長將一支雪茄遞給台長.
“明天要不要換個地方?”台長接過煙, 點好, 猛吸一口, 又從鼻孔裏噴出來, 排汽管似的. 抽雪茄能抽出這水平, 說明與緬人打交道已不是一兩天了.
“往西邊走, 和坤雷亮買點糧.”
“是”. 這就等於接受了命令. 這六十多人的隊伍, 台長也可以算他的高級參謀, 是軍校二十四期的學員, 比他小兩屆, 在猛撒總部時, 主要負責培訓電台報務員.
回到帳蓬, 用手電筒照著打開被包. 躺下還是睡不著, 月光從帳篷縫隙照進來, 灑在枕邊, 柔柔的. 腦子裏突然就冒出李白的那句 “床前明月光” 詩句來. 可自己這是地鋪, 幾片竹笆隨便把地氣擋一擋而已, 不能稱之為床.
故鄉的情況怎麽樣啦? 那莽莽的林海雪原, 廣闊無邊的東北平原, 黑油油的肥沃土地, 孕育出北國兒女粗獷豪放的性格. 可一走就是十多年, 以前隻從總部發來的材料以及中緬邊境情報人員及一些情報販子弄來的情況匯編知道故國的情況. 中共搞的政治運動雖然一個接著一個,可始終沒有大亂, 人心還是那麽齊.看來其氣數正在上升,總部的幾次軍事行動都以失敗告終,好些在緬甸入伍的兵至今連共軍穿什麽顏色的軍裝都沒見到.也難怪國府要放棄在這邊反攻大陸. 那自己顯然也沒有能力再打出 “中國反共救國軍”的旗號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關團長在迷迷糊糊中睡著了.
離這座山走一天路程一個叫曼弄秀的撣族寨子, 同樣有個人睡不著覺.
他就是萊雷土司坤雷亮, 因是漢人後裔, 中文名叫莊孟仁.
此刻撣邦正處於新的一輪戰亂將要爆發之際, 就象陰雨連綿的季節一場更大的暴風雨即將來臨.
作為一名地方首領他必須考慮在暴風雨中怎麽減少他治下百姓的損失.
撣族來到上緬甸的曆史比緬族還早,經過二千多年的分分合合,到英國殖民統治時期,撣族地區一部分劃歸克欽邦,大部分劃為撣邦,漢人習慣叫擺夷山,按緬甸聯邦獨立時的憲法規定,十年後可以獨立.
現在獨立已成泡影.
境內除大部分是撣族外,還有幾十種民族,大小三十多個土司就包括莊家這樣的漢人土司.由於各民族普遍純樸善良, 安於現狀, 相互間倒也沒有什麽大的衝突. 貴為土司也不過比平常百姓多幾間高大房屋, 多娶幾個小老婆, 出門打著傘蓋, 或騎馬, 或乘象. 征收賦稅或管理地方政務都由各級村寨頭人負責. 所以從來沒有形成一套統一的製度, 也就沒有一部強大的統治機構.
莊家從雲南遷移撣邦, 輾轉來到萊雷落戶還不到一百年, 靠中國人勤勞持家, 廣結人緣的傳統, 慢慢發家致富, 又因幫助撣族大土司平定內亂, 被任命為千總, 後又升為萊雷的土司.
從日軍侵入緬甸開始, 撣邦就進入戰亂時期, 出於民族親情, 也為了保衛家園,莊家一直配合中國遠征軍對日作戰, 也乘機訓練了一批軍事人員. 日本投降不幾年, 緬甸獨立, 按理擺脫了英國殖民統治的緬甸各族人民應該和睦相處, 象兄弟般互親互愛, 可人們見到的是互相欺騙, 協議和廢紙差不多, 以至於善良 懦弱的撣族也紛紛拿起武器進行反抗.
目前, 在撣邦 “借土養命” “借土複國”的國民黨部隊撤走了, 大量的緬政府軍擁入撣邦, 撣族土司紛紛被抓被殺, 內戰已如旱季的野火碰到狂風, 很快就要燒起來了.
莊家的家底部隊隻要一召集, 可以組成上千人的隊伍. 可下一步怎麽辦? 拉起隊伍僅僅保護地方安寧? 象家丁護院一樣保衛萊雷地區不受外來武裝侵擾. 顯然不現實, 這就象當狂風暴雨來臨時對一個小草棚加一層籬笆, 你把它修得再牢固也抵擋不住的. 最好的辦法是建蓋一間更大更牢固, 而且有圍牆的房子.
這就要家裏人齊心合力, 自己有能力把各族的這些弟兄召集起來嗎?
莊孟仁心裏一直象被什麽抓撓著, 他說不上有什麽雄心大誌,隻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撣邦的土司有責任來做這件事, 至於成不成功, 隻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必須找到一些能幹的人來幫他做這件事.
“國軍的關團長就在這附近, 要不要請他來家裏坐一下.” 他的弟弟莊孟義進門來報告, 是得到寨子頭人傳過來的消息.
“哦,這人我認識, 明天派人去請他, 順便給他們點糧食,不要收錢”.
莊孟仁隱隱覺得這關團長回到撣邦可能有他自己的打算. 印象中此人帶的部隊紀律較好, 不擾民, 而且對撣民客氣, 不象其他國軍官兵總帶著一股傲氣, 老以天朝大軍自居, 很看不起他們這些土著.
第二天, 兩人在一座佛寺裏見麵. 讓關團長有點意外的是, 莊土司親自前來和他見麵, 而不是派個代表或把他叫到土司府.
二
在撣邦的普通鄉村, 最好最顯眼的建築無疑是佛寺. 一座尖頂大瓦房四平八穩地座落在寨子邊, 周圍是幾棵枝葉茂盛的大青樹和菩提樹, 旁邊是筍狀的佛塔, 幾片金葉在塔頂隨風晃動, 叮呤呤的聲音傳遞著某種令人心靜的信號, 當你一跨進寺院大門,那種古樸自然幽靜的環境給人的感覺是溫馨和安寧. 這和中國佛寺那莊嚴肅穆令人壓抑的氣氛是有區別的.
關團長讓弟兄們在寨外的小河邊休息, 帶著台長按頭人的指點來到佛寺, 將鞋脫在門外, 躬著腰進了大廳, 解下佩槍, 對著高大的佛像磕了三個頭, 又對在佛座下盤腿而坐的年輕佛爺行了合十禮,用不太標準的撣族話問侯: “佛爺身體好嗎? 打擾寺廟了.”
佛爺輕輕點了一下頭, 用撣族話問: “你就是關團長? 隨便坐吧, 辛苦了. 你的弟兄們呢?”
“讓他們在寨邊休息, 我們隻是路過.”
“叫他們進來, 到偏房休息吧, 土司吩咐過了, 你們是客, 不要客氣.”
“多謝佛爺.” 台長起身去叫弟兄們.
正說著,莊土司弟兄倆跨了進來, 先向佛祖拜了三拜,用標準撣族話念了幾句詞,再向佛爺磕頭,態度極為恭敬.
佛寺是村寨的精神堡壘, 是文化和政治中心, 無論你是多大的官, 到了這裏也要向佛和僧行禮. 但僧人一般不參與政事, 都尊重地方官的命令.
行禮畢才和關團長緊緊握手.
那一刻, 關團長有種異樣的感覺, 好象和這人相識相交了幾十年.
“歡迎你, 關團長, 我們希望和你們合作, 你們不會嫌棄吧?” 莊土司說的是雲南方言, “不會” 說成是 “格會”的那種.
“我們是來投奔你的, 還望予以收留.” 對方這樣直爽, 而且很客氣地說要 “合作”, 關團長覺得自己也沒必要玩什麽外交詞令了.
“我們要擴大團體, 想請一批教官, 好好訓練部隊, 以後我們搭夥幹.”莊土司的態度是真誠的: “你帶來的弟兄單獨編成一個團也得, 分散到各個隊去當教官也可以, 隨你們方便.”
男人與男人有時相處一輩子還是貌合神離,有的則隻要一握手, 互相搭搭脈搏, 談幾句話, 看看神態, 就基本上會得出能否共事的結論, 這就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 “緣分”.
關團長剛到撣邦時還有點聽不懂緬甸的雲南方言, 相處一久, 自己也習慣了他們常用的術語. 比如 “放哨”叫“站外”, “不許動”叫 “罷扭” “快”叫 “竄”, “哪裏去” 叫 “哪道克”等等.
他明白莊土司的意思就是要擴大部隊, 以後一起來幹, 請他的人當教官.
隊伍與人合作, 從古到今都是一個互相防範,勾心鬥角, 比膽識, 耍心眼的過程. 但關團長隻考慮了片刻, 就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隻有和莊土司真誠的合作才是出路, 另立門戶已經行不通了, 自己充其量就是軍師和謀士的角色, 不過弄好了也可以象孔明等人名留青史.
那時他們大概誰也不敢預測倆人合作導演的金三角大戲跨度整整三十四年,更料不到由於他們的事業不可避免地與毒品扯在了一起,有時也確實到了主次不分的地步,因而被世人叫成大毒梟,毒品大王,加上不少真真假假的傳奇內容到處出書出影視作品.
誰能說得清是他們掌握了撣邦的曆史還是被撣邦曆史玩弄了.
“立正! 向右看齊” 關團長的口令嚇得樹上的麻雀飛走了一半. 打穀場上站成十幾排的三百名士兵隻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作出正確反映: 挺胸收腹,雙腳並攏,臉轉向右邊. 大部分人稍顯緊張地望著台上的大官, 都不敢動.
“稍息!” 關團長又轉過身向莊孟仁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請指揮官訓話.”
莊土司回了一個不太標準的軍禮, 轉身麵向台下, 也學關團長的樣, 雙腿稍分開站立,兩手插腰.
“士兵弟兄們, 今天我們來集合, 是為了一個神聖的任務; 拿起槍杆保衛我們的家鄉, 保護我們父老兄弟姐妹不受欺壓……”
莊土司講的是撣族話, 下麵的士兵靜靜地聽著, 隨著土司激昂的聲音,有力地揮舞的拳頭, 不少人的腮幫鼓起了一道道的筋.
那一刻關團長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些士兵是可塑之材, 莊土司有領袖魅力. 這念頭以後不斷得到增強, 成為他和莊土司合作三十多年的思想基礎.
眼下接受檢閱的還是一支真正的雜牌武裝.
民族成本有撣人, 漢人, 崩龍, 佤, 克欽等. 服裝五花八門, 有撣人折腰大襠褲, 短袖布紐扣襯衫, 也有國軍和日軍褪了色的舊軍衣, 有幾人還戴著緬軍那種幹牛屎片似的軍帽. 武器更是長短不一: 大部分是三八槍, 七九步槍, 幾支美國卡賓槍, 還有老掉牙的漢陽造. 有幾個則是扛著不知是哪個朝代的長矛, 泛著青冷的光表明浸透過人血, 大概是祖輩流傳下來的兵器.
等莊土司訓完話, 關團長也把整頓部隊的方案初步考慮成熟了.
萊雷土司府的大瓦房如果放在大城市就和一個蘑菇差不多, 但在全部是茅草房的萊雷鄉下則顯示出它的高大寬暢, 還透著一股威嚴.
正廳裏, 莊土司兄弟倆正在宴請關團長和台長李遠雄, 在坐的還有三個大隊長: 楊正昌, 張雙發, 載勇. 這些人除載相外都是漢人, 而載勇是佤族支係---被撣人同化而又能講漢話的臘人, 所以大家都用漢語來交流.
今天的主要儀式是喝雞血酒. 這是撣邦各族結盟的一種方式, 和中國綠林好漢將自己的血滴進酒裏有所區別, 這裏的人不用直眉瞪眼拿刀劃手臂, 而是抓來一隻平時趾高氣揚四處欺壓母雞的大紅公雞, 莊土司抱著它對天地和祖宗牌位拜了幾拜, 還沒等它反映過來是怎麽回事, 一把鋒利的匕首就將它的脖子飛快地一抹, 黑紅的鮮血就滴進那盛滿烈酒的粗瓷大碗裏. 隨即象扔破布似地把它往院子裏一丟,大家不經意地往那邊看了一眼, 那公雞連腿都不蹬一下, 好象已死了很久.
當地人有個說法: 如果殺隻雞也讓它撲騰半天, 這樣的人最好別扛槍當兵打仗.
莊土司相貌堂堂, 有那種不怒自威的氣質,他注重的是如何治人, 對殺隻雞當然不在意, 他先沉穩地舉起那碗血紅的酒:
“我們今天在這道集會, 有天地作證, 從今天開始就是一家人, 有福同享, 有難同當. 哪個背叛, 天地懲罰.” 說完仰頭喝下一大口.在這樣的場合用這樣的語氣就等於發毒誓了.
關團長, 莊孟義, 李遠雄等六人也先後喝了血酒, 發了誓. 這就算正式結了盟. 比任何條約都更有效力.
吃喝到一半, 莊土司宣布: 請關團長當參謀長. 這個職位一直伴隨他指揮這不到一千人的隊伍, 直到隊伍擴大到號稱十萬, 宣布成立撣邦共和國, 人們還是習慣叫他參謀長.
同時請李遠雄當教官. 其他人職位暫時不變.
沒有什麽正式的書麵委任狀, 但在這樣莊重的 “結盟”場合宣布, 那就比一張蓋上什麽印的紙更有效. 因為此刻土司大印已交給了緬甸政府. 未來的大印得由他們共同來鑄造.
“我們應該先確定一下今後路怎麽走, 部隊用什麽名義, 紀律, 條例怎麽製定. 部隊武器, 給養怎麽解決. 這些都是迫切需要解決的.” 關參謀長先提出.
“我們就叫撣邦軍, 先把老緬兵趕走再說. 隻要幹掉緬軍, 其他人就會服我們調遣了.” 莊孟義首先提出, 臉微紅, 眼放光, 不知是激動還是酒精的作用.
“先不要那樣急, 我們才1000多人, 幾杆破槍, 咋個打得過老緬兵?人家再咋說也是政府軍嘛. 等力量強大再說.” 莊土司目光轉向旁邊的關參謀長.
“我同意指揮官的看法. 朱元璋勢力還不強大的時候, 也是采用一個儒生的主張: 高築牆, 廣積糧, 緩稱王.後來才打下江山當上皇帝.”
他們都知道朱家皇帝, 據說許多人的祖先都是隨明永曆皇帝進撣邦時留下來的.
“參謀長請你講一下捉什麽王的故事”. 莊孟義真誠地望著關參謀長,雲南方言的“築”和“捉”音差不多,更沒有聽說過朱升的那個聰明主意.
“是這樣的, 當時各方豪傑紛紛起來反抗蒙古人, 朱元璋采取的辦法是保護好自己占領的地盤, 收聚糧草, 發展勢力, 不忙著稱王. 等力量大了再把對手消滅, 順利地登上王位.” 他覺得用這樣通俗的說法這些人能聽得懂.
“參謀長的主意對, 我們先不忙和緬軍作對. 把我們地方保護好, 派人做生意, 賺錢買武器, 擴大隊伍, 等實力大了要做什麽都好說.” 莊土司拍板.關參謀長把它歸納成文, 那就是: “治理好地方, 籌集軍費, 擴大武裝, 再謀大事.”
李遠雄教官隻得充當秘書角色, 刷刷地把這意思寫了下來.
莊土司一看, 人家畢竟是見過大世麵的, 什麽都是正規化, 臉上泛出光來:“另外, 請教官把部隊操典重新製定一下, 好些口令要翻譯成擺夷話.”
這又說到了點子上. 關參謀長想到剛才發口令時部隊的情形. 在這些地方, 不要說撣族和其他民族的士兵, 就是漢族士兵由於從小在這些夷人中間成長, 許多人都沒有讀過中文, 對正規的中國軍隊操典不是那麽容易適應的.
在猛撒總部當教官時聽到這樣的傳說: 中國遠征軍到緬甸某個漢人山寨征兵, 訓練時這些新兵怎麽也配合不了 “一二一”口令和 “左右左” 的步伐. 後來有個教官發現當地人對穿草鞋和布鞋特別注重, 於是就讓士兵左腳穿草鞋, 右腳穿布鞋, 訓練時就喊 “草鞋布鞋草鞋”, 果然這些新兵就走得整齊劃一了. 這笑話多少有點調侃當地人的成分, 但也反映出一定要製定一套適合實際的操典才能訓練好隊伍. 莊家是土司, 在撣人麵前也要稱“我們傣家”, 他的部隊就隻能用撣族的語言和規矩. 因為這裏撣族話算是通用語言.
大家熱烈地討論起來. 最後決定, 部隊先叫 “萊雷民眾自衛隊”, 訓練時喊口令和戰術用語大部分翻譯成撣語.
由莊孟義指揮管家和馬幫及各路老板聯係做生意.
當然是鴉片生意, 因為隻有這買賣才可以做大, 才可以養一支成千上萬人的隊伍.
正在這時, 院子裏吃喝的士兵傳來一陣陣吆喝聲. 參謀長看了一眼李教官: “從今以後按正規軍紀律要求他們, 不能象土匪一樣.”
莊土司馬上對莊孟義一擺頭: “請李教官出去訓他們幾句.”
中國人曆來愛說新官上任三把火, 不管是邪火或是給人帶來光明和溫暖都得燒一下, 以便立威揚名, 站穩腳跟.
關正山當萊雷自衛隊參謀長後的第一把火當然是先整編部隊, 那天正式點閱的三百多人除六十人是他帶來之外, 其餘都是莊土司的骨幹衛隊, 吃莊家的軍糧最少都有六年以上. 另外就是散居於各村的武裝人員, 平時在家務農, 維護村寨治安, 一有土司命令隨即自帶武器和糧食前去應差, 俗稱 “包飯兵”, 即自己帶著飯包去打仗. 古時這種兵如果隨土司打到外族或外國地方, 可允許他們搶掠財物, 甚至年輕女子也可以搶來做老婆或者女傭. 這樣的兵目前有1000人. 莊土司既然準備幹大事, 當然就需要擴充骨幹隊伍, 他立刻下了一道征兵命令給各村寨頭人, 選那些有扛槍經驗, 家中勞力也夠的青壯年前來當自衛隊成員, 很快招到九百多人, 另外正式委派部分不便離家又有打仗經驗的人員為 “擺猛”, 他們的任務是平時負責地方治安, 給土司征糧, 征兵, 提供情報, 任務較特殊的就是懲處內奸.
招來的自衛隊總共編為九個大隊, 撣語稱“達光”, 大隊長稱 “布龍”. 每個大隊人數九十到一百二十人不等. 關參謀長的舊部被分散到各大隊去當訓練骨幹, 也有幾個當了大隊長或副大隊長. 這些人一部分是從雲南帶出來的老兵, 一部分是緬甸漢人, 隻有李遠威和關正山是北方人,但這些人跟隨他多年,和他是一條心, 有什麽變故肯定和他同進退. 而莊土司畢竟是掌實權的, 手下除兄弟莊孟義之外, 對他忠心耿耿又能幹的大隊長也不少, 也不擔心被架空.
正是這種互相顧忌又互相信任的微妙關係保持了他們幾十年的內部穩定. 這在分分合合如家常便飯的撣邦實在是個異數.
當地人說, 關正山和莊孟仁上輩子就已經約好在今世搭夥幹大事的. 也有人說, 有個會算命的佛爺後來翻了翻老撣曆, 發現他們結盟的那個日子是一百年來最吉利的日子.
第二把火是武器的籌集. 莊土司對治下三十個村寨的武器擁有量是掌握的. 撣邦的撣族自古有自備武器, 出門帶槍的習慣, 二戰中, 無論是英軍, 日軍, 中國遠征軍的武器散落在當地不少. 莊土司或買或征加上原有的武器, 自衛隊基本每人一支槍. 隻是沒法統一型號, 子彈補給也相應困難. 這些隻有經費充足後再說. 還有服裝也沒法統一, 不過既然是自衛隊, 沒有統一的軍裝也說得過去.
第三把火當然就得找個地方打一仗. 古往今來組織了隊伍總是要先把槍打響, 殺幾個人, 這個軍隊的威望才會確立起來.
三
這一天有個擺猛前來報告: 有一支來曆不明的武裝在南本河竹橋設卡收稅.
“他倒挺會選地方的.” 關參謀長對這一帶的熟悉比任何一張軍用地圖都詳細. 這南本河竹橋正好是萊雷土司和猛約土司的交界處, 誰也不好去管, 而緬軍駐地也遠. 控製了這地方還真可以往萊雷和猛約慢慢滲透.
“派個得力的偵察兵去了解一下情況, 準備吃掉他.” 關參謀長接著給莊土司分析了打掉這股武裝的好處: “把我們的牌子亮出來, 周圍的人就服了. 對緬兵過後也要通報給他們一聲, 就說我們是幫政府軍剿匪.”
“好, 就這樣幹!” 莊土司一拍粗木桌, 馬上下令作好戰鬥準備.
偵察員和幾個擺猛陸續回來報告, 終於弄清這是佤族頭人布亢的隊伍, 有六十來人. 弄不清楚他是起義反緬還是僅僅拉起隊伍找點錢財. 不管怎麽樣,吃到我的地盤就是和我作對.
莊土司的祖先就是幫助猛約土司平定佤族叛亂才坐上土司位子的, 他家似乎命中注定要和佤家兄弟作對才會發起來,而以後的衰落也與佤軍配合緬軍進攻有很大的關係.
“派三個大隊, 我親自指揮, 先把他們包圍, 勸降, 不聽再打, 要先禮後兵.” 關參謀長隻要一有打仗的差事, 就象獵手聽到野物的叫聲, 全身各種細胞立刻奔騰活躍起來. 他先把留在家的部隊進行周密的部署, 防止其他武裝來乘火打劫. 帶著三百多人於半夜悄悄出發, 佛曉到達南本竹橋附近, 把布亢的駐地包圍得嚴嚴實實.他事先就給幾個老弟兄交待: “你們一定要衝在前麵, 擺夷兵曆來比較怕佤兵, 幹掉幾個他們就敢衝了, 不管怎樣, 佤兵再勇敢也缺乏訓練, 肯定不是我們對手.” 幾個弟兄都有力地點了點頭.
此刻, 一個膽子較大的撣族兵隱蔽在關參謀長的旁邊, 按他的指點向那邊喊話: “布亢, 我們是萊雷的隊伍, 請你派人出來談判, 我們不是你的敵人, 想和你交朋友.” 聲音有點抖, 好象喉管裏沒水份.
“我們又不去踩你家的穀地, 來找我們麻煩做什麽? 有本事自己進來.” 那邊也用撣話回答, 隻口音不太標準. 接著騷動起來, 傳來低吼和槍械互相碰撞的聲音.
顯然才從夢中驚醒. 見那邊沒人衝出來, 也不打槍, 那士兵的聲音漸漸洪亮了: “這橋是老百姓自己修的, 連我們召萊雷和召猛約都不來收費, 你來這裏設卡, 不是在我家門前拉屎嗎?
“老子就是在你家門口拉屎又咋個?” 隨著一聲吼. “砰” 的一槍震得旁邊樹林裏沉睡的鳥兒撲楞楞地全飛了.
“打!” 關參謀長一吼,這邊立刻就 “乒乒乓乓”地亂放起槍來.
那邊一麵吼叫, 一邊彈著舌頭衝出來十幾個人. 幾個撣族士兵嚇得槍也放不出來. 關參謀長親自抓起一支卡賓槍和幾個老兵對著衝出來的人群一陣掃射, 東倒西歪躺下去五, 六人, 其餘也馬上爬在地下, 動作卻一點也不標準, 不少人屁股撅起老高, 又被擊中一兩個, 開始傳來慘叫聲.
“跟我上!” 一個老兵吼叫著往前撲過去, 一個撣族士兵也喊: “琿!”(衝的意思), 跟在那弟兄後麵跑了過去, 其他士兵差參不齊地喊著 “琿!” 一邊放槍壯膽, 跌跌撞撞往前衝去,又趕緊臥倒,笨拙地往各種障礙物後麵爬去,還不斷傳來彈舌頭聲音和詛咒對方吃槍子的叫罵聲.
看見這情景,關參謀長又好氣又好笑:這叫他娘的什麽戰術? 還好沒往後跑,隻要是往前衝,管他用什麽動作.
隻是既然有點怕死就應該好好隱蔽呀,哪有又叫喚又彈舌頭,深恐對方不知道自己的藏身處似地.
他不知道這是撣邦各族自古流傳下來的打仗習慣.
兩人要打架,最基本的動作是:怒目相向,後退一步彈舌頭,跺腳,拍巴掌,擼胳膊挽袖子,詛咒對方遭天打雷劈豹子咬老虎拖等等,之後才看情形是否真打.
軍隊上陣打仗也是同樣,先是互相叫罵,呐喊,衝鋒的時候一定要彈舌頭,直到被砍死砍傷,沒有力氣了才用呻吟來代替.
太陽升起來, 周圍景物照得清清楚楚, 關參謀長和兩個老弟兄隱蔽在土坎下麵緊緊盯著對麵,一有動靜就是一陣射擊, 掩護往前爬去的弟兄. 正在這時, 布亢所住草棚後麵也 “砰砰!” 地傳來槍聲.
“不要打了, 我們談判!” 布亢終於頂不住.
“好! 你先空著手走出來.” 那個士兵此刻已成了關參謀長 “傳令兵”.
不大的功夫, 一個臉色灰黑油亮的漢子帶著四十多人空著手沉著臉走出了草棚. 關參謀長先讓士兵把他們看住, 然後讓那個老弟兄帶人小心翼翼地衝進草棚, 確認已沒人抵抗, 才招了招手, 立刻又衝去幾十個人, 把棚裏的槍抱了出來.
打掃戰場的結果, 布亢的兵被打死六人, 就地埋葬.打傷三人. 萊雷的兵輕傷三名. 大家手忙腳亂他給傷者進行包紮. 不大的功夫, 兩個擺猛帶著十幾個老百姓趕來, 大家把六個傷兵抬上竹子編的擔架, 急急忙忙地先走了.
“布亢, 我們不希望和你作對, 請到萊雷和我們指揮官會一會吧.” 關參謀長客氣地用撣話對沉著臉的布亢提出邀請, 眼神卻是命令式的.
布亢和手下人也不舉手, 更不被捆綁, 排著不整齊的隊形走在萊雷隊伍的中間. 萊雷的士兵漸漸高興起來, 抬著繳獲的武器向土司府走去.
早已得到報告的莊土司兄弟倆親自出寨門迎接,先和關參謀長緊緊握手.然後來到布亢麵前,用撣族禮節雙手合十向他問候加道歉:“得罪!我們無冤無仇, 不應該互相傷害,先到家裏,我們好好談談.”布亢也隻好回合十禮,勉強笑了笑.
萊雷土司府象過節一樣熱鬧, 村裏的年輕姑娘和媳婦都主動出來幫忙,配合土司府的仆人操持半天, 飯桌終於都擺好.去打仗的三個大隊安排在院子裏吃喝, 四十七名佤族士兵被安排在另一個院子, 由不去打仗的幾個大隊長帶著十幾個士兵陪他們吃喝. 布亢和莊土司兄弟, 關參謀長等在正屋.
莊孟仁真誠地向布亢敬酒, 然後請他加入萊雷自衛隊: “你的兵就編為一個大隊, 槍, 糧, 款全部由我們負責. 一起來保護我們地方, 一起發財.”
布亢有點動心, 但總覺得和漢人共事不可靠, 自己一個直性子的山裏漢子是玩不過這些多心眼的漢人的. 本以為打仗不怕他們, 沒想到一交手就吃了虧, 還是躲開一點吧, 以後有機會再和他們較量.
“我們沒有臉在你們地方了, 槍也不要了, 我們還是回山上去種穀子.”
“布亢,不要這樣說, 我們還是朋友,槍是你的,我們不能要,以後有什麽事我們還要互相幫忙.吃的是一個槽裏碾出來的米, 喝的是一條河的水, 大家不要記仇”.
關參謀長始終不多說什麽, 他認為這些事由土司出麵就好, 自己插嘴是不合適的. 隻在快結束時向布亢敬了一碗酒就起身出去安排部隊的事了.
在莊孟義的安排下,請草醫來給受傷的佤兵進行治療,包紮好,又每人給了一塊大洋作為養傷費.槍和子彈全部交還給布亢的人,客客氣氣把他們送出了萊雷.
萊雷兵把布亢打敗的消息風一樣很快吹遍了遠遠近近的山林和田壩.老百姓把它作為茶餘飯後的談料,加一些演義的成分議論了一陣之後也就忘了.
有一個人則很認真地思考起對策. 這人就是緬軍第六團團長貌敏上校.
如果說農人靠鋤頭,工人靠鐵錘,買賣人靠算盤吃飯,那貌敏上校是靠槍杆子吃飯,文一點的叫法是職業軍人,來到撣邦已有五個年頭.他不關心什麽撣邦獨立的合法性與否, 隻知道執行上級的命令, 叫進攻哪裏就去哪裏, 五年前他們是為了趕走國民黨的漢人兵, 隻和對方交過一次手, 卻給他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象.
那次他帶著一百多名士兵和相同數量的民伕準備去進攻國民黨兵的一個山頭陣地, 在半路就中了對方的埋伏, 打了不到半個小時對方就跑得連影子都不見, 可他的兵被打傷了十一名. 不知是對方槍法不好, 還是太好,有意不打死, 隻打傷. 這十一名傷兵可把他搞慘了, 不能丟下不管, 隻好讓那些民伕輪流抬著走, 那些原來隻扛著槍甩手走路的士兵弟兄不得不把背包和彈藥拿了回來, 走了兩天就把全體人員累得皮塌嘴歪,加上傷兵不斷地呻吟哀叫, 弄得士氣全無, 隻好請求撤回去.
最讓他窩火的還在後麵. 部隊在回撤的過程中, 就經常碰到小股撣兵的偷襲, 尤其是晚上, 正在睡夢中突然一陣槍聲把大家驚醒, 等把隊伍整頓好衝出去卻什麽也沒碰到, 回來民伕乘亂又跑了好幾個. 等三天後撤回營房, 傷兵增加三個, 而老傷員卻死了四名.一些不太重要的軍用品不得不丟棄, 真正是狠狽而歸, 他受到上級嚴厲的訓斥, 差點被降級處分.
後來幾支部隊碰到的情形也差不多. 於是上級命令采取嚴厲措施來對付襲擊活動: 隻要在哪個村莊附近被襲擊, 就進行報複, 可以對該村燒殺搶, 對征來和抓來的民伕, 晚上睡覺要嚴加看守, 必要時捆綁起來.
這樣一來, 特別是國民黨兵撤到泰緬邊境後, 小股的撣兵再也不敢對緬軍進行偷襲. 老百姓更是畏之如虎, 一有緬兵要來的消息就嚇得四處亂躲. 這樣貌敏上校也覺得自己確實有點象隻闖入撣邦山區的猛虎, 四處尋找獵物.
令他有點意外的是現在好些獵物都變成了帶著尖牙利爪的動物, 不管是否真的凶猛, 畢竟是要反抗了. 他必須隨時觀察周圍的動靜.
莊家擴大自衛隊, 把布亢趕走都在第一時間傳到他的耳朵, 他都隨時將情況報告給上級, 同時做好了應急準備.
正在這時莊家卻派代表來到了他的營房.
所謂營房也不過是在一個小山包上建幾排草房, 挖一條壕溝, 用竹笆圍起來, 又插上一排排尖竹樁,擋豬擋牛應該不成問題. 如果誰來進攻, 幾發炮彈也就成了火海.
不過撣邦部隊有誰能那樣幹呢? 要來打總得要充分準備一下,什麽日子最吉利,雞卦好不好,要拜哪座山哪棵樹哪個大石頭才會給士兵保平安,殺什麽東西祭旗最好等等問題都是不能馬虎的.隻要這樣一折騰,這邊也就得到消息, 能打就打, 不能打就背起背包和槍枝彈藥走人, 哪有什麽 “與陣地共存亡” 的打法?那是和螞蟻一樣多又不怕死的中國兵才幹的.
“達依姆(緬語: 上校)閣下, 我們土司送點小禮物來孝敬您.” 莊家的代表是個能講流利緬語和撣語的吳光德, 緬名翁覺, 東枝大學畢業生. 此刻用標準的緬語和貌敏上校 “哎哩, 火甲火甲” 地聊起來, 嘴上的檳榔汁紅潮滾滾, 假如膚色再灰暗一點, 誰也不會懷疑他是個地道的緬族.
“你們的土司很厲害呀, 聽說找了個漢人軍官來當參謀長, 很會打仗.” 貌敏上校一邊用手摸著那個禮物----一尊玉石雕刻的老虎, 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嘴裏同樣是紅潮滾滾.
“哪裏, 我們土司隻是幫政府維持治安, 那個漢人軍官是沒有去處才來混口飯吃, 每月的薪水是500緬盾.”
“哦呀, 不少嘛. 我也來給你們土司當差.”
“不哩不哩, 您是大官, 是我們土司給您當差, 還請達依姆多關照我們大家.”
“兒些哩(好說)!”
吳光德回到曼弄秀, 向莊孟仁和關正山匯報了和貌敏上校見麵的經過.
“不管咋個說, 隻要他不來找我們麻煩就行.” 莊土司和所有的撣邦土司一樣, 對緬人的戒心特別強. “我們還是要小心點.”
“估計他們也不會和我們公開作對.” 關參謀長對緬人的了解也比較深, 講究知已知彼.
正如他們意料的一樣, 貌敏上校把這些情況報上去以後, 上麵馬上把命令傳了下來: 隻要公開表示歸順政府的, 不論什麽人的武裝, 都給他們正式任命為 “嘎拐野”(自衛隊), 發委任狀和一些武器,讓他們去消滅那些反政府的 “朵可”(匪徒).
這年的秋天, 貌敏上校正式傳莊孟仁到他的營房, 舉行儀式給他頒發了 “撣邦萊雷區民眾自衛隊總指揮” 的委任狀, 還給了十二條步槍. 莊孟仁帶著二十名衛隊高高興興地把十二支槍扛了回來, 算是把緬軍給的招牌亮了出來.
“那些槍能打響嗎?” 莊孟義和李遠雄開玩笑: “老緬什麽時候這樣大方過?”
“槍不算什麽, 關鍵是我們有這招牌作保護, 可以安安心心做買賣, 擴大武裝了.” 莊孟仁進一步解釋: “當然老緬也不是憨包, 讓我們去發展. 他是想讓我們去進攻那些反緬部隊, 兩敗俱傷.”
“指揮官說的對, 這才是我們要認真應付的, 我們既然接了他的委任狀, 就要服從他的調造, 要兩邊都說得過去.” 關參謀長解釋.
“那我們先給他表現一下.” 莊孟仁隻要和關正山一商量事, 兩人就象合作多年的撣族樂手, 一個拍打象腳鼓, 一個敲鑼, 那低沉又歡快的聲音就衝向雲宵, 連牛都要抬起頭來聽. 此刻他順著關參謀長的思路馬上想出一個主意, 於是向莊孟義命令: “帶一個大隊到偏遠的山村抓幾個毛賊來.”
半個月後, 莊孟義的人馬班師回土司府, 打死了幾個打家劫舍的強盜, 抓到幾名偷雞摸狗的無賴, 繳了幾支勉強能把子彈發射出去的步槍.
“全部送到緬軍營房.”
貌敏上校給長官打的報告是: 消滅了三股反政府武裝, 繳三十支槍, 萊雷地方在政府軍的牢牢控製下.
當然也把莊家送來的“戰利品”---600塊大洋分一半給了長官.
萊雷自衛隊從此進入穩定發展時期.
四
這一日, 關參謀長正在看李教官在新開的操場上訓練部隊, 那個叫栽相的傳令兵,也就是去打布亢時喊話的那士兵跑來用不太標準的漢話向他報告: “指揮官請你去商量事!”
關參謀長來到土司府正廳, 莊孟仁弟兄倆都在,熱情地讓坐, 衛士急忙倒茶. 還有一個佰生人在場.
“參謀長, 這是王老板, 想請我們幫他們送一批貨到泰緬邊境.” 莊土司把手一指那陌生人.
互相點了點頭, 王老板輕輕咳嗽了一聲: “貴部威名遠揚, 紀律又好, 老百姓都說我們撣邦怕要出新王了. 還望給我們這些買賣人撐腰呀.”
“王老板過獎了, 保護買賣人是我們的職責. 參謀長你看部隊要咋個派?” 莊孟仁轉向關正山.
買賣真是送上門來了, 所謂 “貨” 當然就是鴉片. 真是如老話說的: 招兵旗一立起來自然就有吃糧的人來投奔. 在這裏隻要把隊伍的名聲打響很快就有買賣人來投靠.
“有多少馬幫? 交貨地點在哪裏?”
“一百多付馱子, 交貨地點在湄賽附近的曼帕疊.”
“那要派三個大隊的兵, 來回最少一個半月, 我親自帶隊.”
“你不能離開大本營, 讓其他人去吧.” 莊土司確實有點不忍心他的新參謀長去給馬鍋頭當保鑣.
“那讓孟義和李教官帶隊,碰到戰事也可以應付.”
“好吧, 就這樣定了. 報酬的事請王老板和孟義去談.” 莊土司最後拍板.
全體人員又被動員起來. 這是萊雷自衛隊成立以來第一次做大買賣, 如果搞砸了, 那麽前久剛剛樹立起來的威信立刻就掃地. 從萊雷到曼怕疊, 如果路上不耽誤也要走二十天時間, 中間要經過最少九支部隊的控製區. 這些武裝多則三五百來人, 少的也有五, 六十人, 大部分都打著反緬政府的旗號, 其頭目不是叫 “布”(撣語 “爺”之意), 就是叫 “召”(大王). 還有駐在城鎮的緬軍也要盡量避開他們.
電台是必不可少的, 碰到情況要隨時向指揮部報告, 該不該打? 要怎樣和對方周旋? 是用錢買路或者用槍杆開路? 用撣族名義或是自衛隊名義等等, 都是政策性很強的問題, 李教官和莊孟義是不能隨便作主的.於是派吳光德帶人星夜趕到東枝, 利用關係買到兩台緬軍的舊發報機. 這樣李教官也重兼了電台台長.
此外, 家中也要進行周密部署, 這麽大的行動各方肯定都知道, 要怎麽應付也是個問題.
莊孟仁和關正山的頭腦象兩架飛速遠轉的機器, 不停地思考, 互相協商, 體會到前所未有的創業的快感.
十二月份的撣邦高原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 田野裏剛剛收割好的稻穀被堆放在田間, 大到如一間草房,小的也和一頭大象差不多的穀堆靜靜地臥在田野裏或山腳下.一個多月後田裏自然變幹變硬, 再鏟出一塊平地,用稀牛屎拌泥巴抹上一層,一曬幹就是平整光滑的打穀場.
於是每個薄霧朦朧的早晨就會傳來 “劈劈啪啪”的打穀聲,悠揚悅耳的情歌聲,透著撣人收獲的喜悅,這也就是漢人形容的那樣:穀子黃,擺夷狂.
一般來說, 撣邦土質肥沃, 尤其是撣族居住的河穀平壩地區, 隻要不是特別懶惰, 糧食不存在短缺問題. 人們把打好揚靜的穀子裝進竹笆圍起的糧倉裏, 粗略計算好該給各派武裝交的公糧, 獻給佛寺做功德的大概數目.一年各種婚喪喜慶的費用及平時一日三餐的食用. 剩下的就可以想法出售, 換點零用錢了.
這時如果有馬幫隊伍 “荷楞荷楞”地經過, 那就象過節一樣熱鬧.
馬幫所馱貨物象季節變化那麽有規律:從撣邦往南走, 馱運的主要是鴉片,穿村過寨並不十分張揚, 老百姓主要是給他們出售少量的糧食, 蔬菜, 雞, 也有順便帶點茶葉等土特產作為掩護. 等過了十天半月, 在泰緬邊境出售了黑貨, 又買回不少洋貨等生活日用品, 這時的馬幫就會打扮得特別招搖, 頭馬的鈴鐺老遠就 “嘩嘩琅琅”地響過來, 馬鍋頭也會時不時吼一嗓子, 看見大姑娘小媳婦在河裏洗澡, 如果正好到該埋鍋造飯的時間, 也會停下來, 放馬在周圍吃草, 該煮飯的煮飯, 想洗澡就脫得光溜溜地, 用手捂著下身直接下河去遊泳, 還互相調笑: “通讚傣, 甘塊按南”(譯為:撣族風俗, 手握雞巴下河洗澡). 女的也不在意, 各是各的, 有什麽希奇. 晚上除把貨物批發給開鋪子的漢人小老板, 也零售給前來挑挑揀揀的年輕女子, 風流勾當也在所難免.
象小河一樣往南流動的各路馬幫隊伍中, 有一支是萊雷自衛隊保護的. 關正山和莊孟義親自帶隊前往.
經過和莊土司的再次協商, 關參謀長覺得還是自己親自去走一趟更合適, 主要是莊家以前的老關係隻是買賣上的, 而這次要派出三百多人的隊伍經過那麽多地方, 政治上的敏感性遠遠超過買賣, 而他國軍的老關係可以重新起用, 為將來勢力往南發展探一探路.
莊土司考慮了兩天, 同意他的安排.
此刻他騎在一匹大黑馬走在隊伍中間, 身邊是報務員和那個傳令兵載相. 馬幫足足來了一百六十匹馬, 大小三十名老板, 還有八十多名馬幫成員. 行軍序列按兩個大隊在前麵, 中間是馬幫和關參謀長, 後麵又有一個大隊,莊孟義隨他們行動,晚上才和參謀長住一個帳篷.
近六百人馬一路縱隊走在鄉間, 確實是一支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浩浩蕩蕩長龍.
第一個要過的區域是撣邦軍召社耐的地盤.
召社耐可譯為 “花虎王”. 撣族軍頭都愛用虎來命名, 盡管目前已沒有多少老虎. 召社耐也是正宗的官種, 其父是在邦龍簽字的撣族大土司之一, 緬甸獨立後還當了五年的緬政府林業部長, 後回家繼續當土司. 召社耐小名載茂, 從小在東枝讀書, 二十歲到仰光讀大學, 主攻緬文和英文. 1959年緬軍強迫撣邦土司交權, 其弟據說因反抗被緬軍打死在家, 父親被帶到仰光, 不久就病死在醫院, 他和三個同學逃回撣邦, 立刻舉行反緬起義, 很快組成了五百人的武裝, 號稱有六千人, 自稱召社耐. 一直在猛永山上打遊擊. 菜雷土司擴大武裝, 被緬軍任命為自衛隊隊長他當然知道, 但他相信莊家不會真心投靠緬人,至於相互間的關係, 隻要不來向他進攻, 那就相安無事. 這一日, 他正在草棚裏和他的兩個助手----召杆貨和召馬議事,節裏(文書)走進來敬禮, 然後恭恭敬敬遞過來一封信.
召馬接過來打開看: “是菜雷土司送來的,”那上麵是用撣文寫的, 稱他 “召猛永”, 語氣很客氣, 說明他們的隊伍要南下做買賣, 路過貴部地盤, 還望提供方便, 作為撣邦人, 我們都是弟兄, 應該互相團結, 我們在貴部地盤除購買糧食外, 不會攏民, 不征兵, 等等.
“等他們到, 召杆貨去看望一下.” 召社耐想探探底.
當關正山的馬幫隊伍在一個崩龍山寨駐紮休息時, 召杆貨帶著六名衛士前來看望. 來到駐地, 見馬幫和部隊都在村外樹林裏支帳篷, 村外的一條小溝笑語喧嘩, 洗衣服, 洗澡, 洗菜準備做飯.
“請召杆貨到頭人家, 我們參謀長和副指揮官住在那裏.”聞訊趕來迎接的吳光德和一個大隊長將召杆貨往裏讓.
召杆貨是靠六杆槍起家的綠林好漢,會講點漢話,投奔召社耐後在軍事上起主導作用,是召社耐的得力幹將.
“召杆貨, 打擾!” 關正山和莊孟義下竹樓迎接, 三人緊緊握手.旁人看來還以為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雙方相談甚歡, 一會兒用漢語一會用撣語, 崩龍頭人的兩個女兒打扮得花枝招展, 紅黑的臉放著光, 和幾個衛兵忙前忙後端菜送酒, 互相輕輕說笑. 直吃喝到晚上召杆貨才回去, 莊孟義給他送了800塊大洋, 可以買12杆槍, 夠召杆貨起事兩回了. 這是莊土司在電報中給參謀長交待的: “如果對方客客氣氣, 我們要表示點心意.
參謀長想到仗義疏財這個詞.
召杆貨把800塊大洋如數交給召社耐, 樂得花虎王逢人就說坤雷量的好話, 兩個部隊從此友好相處. 直到二十年後合並, 此是後話.
這一日穿過一片森林, 突然一條碧綠的河水擋在大家麵前, 在前麵探路的尖兵馬上報告給大隊長, 大隊長從來沒有離開過菜雷地方, 隻好讓士兵跑步去向關正山報告. 隊伍便在森林邊停了下來. 關參謀長掏出地圖看了一眼, 知道這叫南登河再過去就是猛登了, 有緬軍一個團, 還有羅黑的遊擊隊.
“先派一個班去對麵看一下, 隊伍原地休息.”
關參謀長下完命令又悄悄來到河邊,用望遠鏡觀察,半天也沒發現什麽動靜, 輕輕一揮手, 九個士兵端著槍摸進河裏, 岸上一個大隊的士兵緊握著手中的槍注視河對岸的動靜. 河水隻到腰部, 好象河底的石頭都看得清清楚楚. 九個士兵已上岸, 立刻撲進對麵的樹林, 濕濕的褲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也顧不得. 好象等了半天, 終於看見一個兵跑回河邊, 連連向這邊招手, 於是關參謀長把手一揮, 大隊長帶著人稀裏哄隆地衝進水裏, 很快又沒入到對麵的樹林裏, 又留下二十多名士兵在岸上警戒, 馬幫這才慢慢下到河裏, 於是傳來名種吆喝聲, 互相招呼的喊叫聲. 關參謀長到了河對岸回頭望了望河麵, 雖然不寬不深, 如果在這裏設個關卡, 那就很難順利過河了, 要打也會付出不小代價, 看來建立交通線是刻不客緩的事, 今天算是徼幸了. 好象為了回答他的這個想法, 前麵 “砰” “砰“砰”地響起了好幾槍, 幾分鍾後又沉默了下來. 隊伍都緊張地就地臥倒, 馬幫也停了來. 不大功夫, 一個傳令兵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 “報告參謀長, 我們遭到一夥人的襲擊, 被我們打跑了.”
“有人傷亡嗎?”
“對方被打死一個, 我方傷一人.”
“原地待命, 不準亂動!” 關參謀長命令, 那些馬幫不安地騷動了一下, 看到菜雷的兵一個個臉色沉沉地端槍蹲在大樹下, 土坎邊, 都不敢動, 緊緊拉住各人的馬.
關正山來到前麵一看, 被打死的人便裝打扮, 從膚色上著應該是羅黑的部隊, 看了看那傷兵, 被打死在屁股上, 呲牙咧嘴, 想哭又不敢哭.
“忍一下, 沒傷到骨頭.” 關正山拍了拍他的肩膀, 立刻把帶路的向導和三個大隊長, 幾個馬鍋頭召集在一起開了個簡短的會議.
先派吳光德和兩個馬鍋頭隨向導去探路, 和對方談判. 同時也把這情況立刻向菜雷發電報, 得到回電是: “請參謀長作主, 小股武裝如果談判不成就消滅它, 最好和附近緬兵聯係一下.”
隊伍繼續前進, 那傷兵被用竹子編的簡易單架由兩個士兵抬著走. 下午時分來到一個小山村, 隻有十來戶人家, 水也非常少, 找來當地頭人一問, 不遠處有一條小河. 於是又往前走了半個多鍾頭才看見一條小溝. 又饑又渴的隊伍立刻停了下來, 紛紛搭帳篷, 河邊樹林裏冒出了煙.
直到晚上光德等人才回到駐地, 帶來一個樣子精幹的中年人: “我叫載旺,是曼棚寨的節裏,羅黑兵要糧緬兵要伕都是我給操辦.”說的是撣族話.
“那就請你幫我們的忙, 我們要和緬兵和羅黑兵談一談, 也要找幾個向導, 還要安排一個傷兵. 這些事我們都會給工錢的.” 關參謀長說完, 怕自己的撣族話表達得不太清楚, 又示意莊孟義解釋了一遍.
“好的, 我會幫忙.” 心裏想, 會有這樣的兵嗎? 當差給錢? 不來征錢就好了.
正議著, 報務員把一張電報拿了進來,關參謀長就著馬燈看了一下, 臉上輕鬆不少. 原來是莊土司通過貌敏上校, 請他和駐猛登的緬軍團長說一下,關照萊雷的商隊, 那個達依姆同意了.
於是莊孟義帶著光德和六個衛兵連夜趕到緬軍營房. 100塊大洋又嘩啦地裝進那達依姆的腰包, 換得滿麵笑容和幾句 “光的光的”(很好很好), 還開了一張 “托捍撒”(通行證).
這樣,第二天把那傷兵安置在一個老百姓家裏,這支自稱隻帶著土特產和玉石的馬幫就大搖大擺走進了猛登壩子,在山上活動的羅黑部隊當然不敢來招惹.
順順利利走了兩天, 快到薩爾溫江邊了. 遠遠望見一排高山擋在前麵, 怎麽都沒法繞過去, 曾經來過的馬幫指點著, 翻過這道山梁子就到怒江邊, 過了江再走兩天就到目的地了. 大家於是興奮起來, 恨不得一步就跨過這山梁.
沒想到卻爬了整整三天的山路才看見一條亮亮的帶子橫在山腳下.
五
夜裏還是很冷.一股濕沉沉的氣流在原始森林裏轉來轉去,帶著百年朽木和腐草的氣味直往身上鑽,熏得人打冷.一堆堆篝火燃燒起來,大家圍坐在一起“向火”,抽水煙筒,個別人吸少量鴉片,喝酒閑聊,毫無禁忌.
僅僅在十幾二十年前,馬幫還保持著種種帶有神秘色彩的禁忌,深怕出差錯被老虎咬了牲口或山鬼附身,迷路身亡.現在由於原始森林也時時響起槍聲,野獸也變得膽小,鬼神也越來越客氣了.
關參謀長和莊孟義,吳光德坐在帳篷裏議事,火光把三人的臉映照得一會兒紅一會兒黑.
“明天就到渡口了,情況怎麽樣?”關正山問.
“把守渡口的緬兵應該好說,最多再給點錢,麻煩的是江對麵有一夥穆舍兵,以前我們沒有和他們打過交道,派人去也找也見不著”.莊孟義有點憂心忡忡的樣子.
“當地的向導對那邊熟悉嗎?”
“路是熟,就是不認識穆舍的人”.光德回答.
“明天一早你倆帶向導和一個班的兵先出發,把路買通,大隊伍中午出發.有把握嗎?”
“有把握過江,到了對岸就不知道了.”莊孟義還是不敢正視關正山的眼睛.
“過了江再說吧,你去通知三個大隊長,請他們來商量明天準備打仗的事.”
“好,隻要準備幹仗,我們就不怕他們了.”莊孟義的眼睛在火光裏亮亮的.
目送兩人鑽出帳篷,關參謀長聽著遠遠近近不高的喧鬧聲,思緒有點恍惚,好象又回到在猛撒總部當教官的歲月.可是明明不對,這些人是馬幫,是專門往泰緬邊境販運鴉片的,自己不過是帶人給他們當保鏢.第一次出征卻來當鏢師,以後還會有什麽大作為嗎?自己保護的這些鴉片又會給哪個國家哪個地方的人帶來災難呢?中國自鴉片戰爭後積弱百年,幾近亡國,這是凡在國內讀到中學的人都清楚的曆史.他作為軍校畢業生,所受的愛國教育更比一般人多.在講究正直正義的軍人操守中,保護販毒算什麽呢?
他走出帳篷,深深吸了一口森林空氣,呼出帶點火煙味的悶氣,頭腦清醒了不少.兵者,凶器也.從古至今,帶兵的人最多的是考慮怎麽打勝仗,怎麽擴充勢力.為了達到目的是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的,如果幹什麽都要論個是非,那就沒有老祖宗的那套“兵行跪道”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的著名軍事理論了.
要在撣邦發展必須有經費,而這裏除了這樁買賣再也沒什麽東西可以給你提供足夠的經費.
當莊孟義帶著三個大隊長裹挾著山風鑽進帳篷來時,關參謀長已把心思完全收了回,詳細地布置起來.
第二天直到中午才出發.幾百號人馬走在森林裏的羊腸小道顯得那樣渺小,假如沒有吆喝馬匹的聲音時不時傳來,人人都覺得就自己一人在走這不見天日的山路.不知過了多久,一條大江橫在大家的眼前.這就是兩天前就從山頂看到的薩爾溫江,漢語還是叫怒江,撣語“南宏”鑽了這麽久的森林才見到它的真麵目.江麵很寬闊,水勢也很平穩,兩個大竹排和兩艘機動船都在這邊係著.狹小的沙灘上一下子擠滿了互相碰頭撞尾的馬匹.馬鍋頭吼叫著,把各人的馱子抬下來,把頭馬牽住.
莊孟義和光德已將渡口的緬兵打點妥當,當然除了“托捍撒”之外還有若幹大洋,倒也不為難,積極地準備渡船.
“先讓兩個大隊過去,占據有利地形,動作要快.”關參謀長正式發令,他知道在這種地方如果誰在對岸打幾槍,那怕打死一兩匹馬,引起混亂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很快機動船突突地響了起來,一趟又一趟,隨著望遠鏡裏越來越多他的士兵消失在對岸森林裏,關參謀長臉上不再繃著了.
接著是馬匹過江的壯觀場麵,在馬鍋頭的高聲轟趕下,幾匹頭馬“撲通” “撲通”地跳進江裏昂頭向對岸遊了過去,其它的馬紛紛仿效,一時間整過江麵漂滿了不斷噴氣的馬頭.
直到下午太陽快要靠山時所有人馬和貨物才全部過完.關參謀長走到半山腰,回頭看看泛著金光的江麵,心裏很自然就冒出這樣的念頭:哪一天能控製薩江的某一渡口,兩岸方圓幾百裏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看來穆舍的部隊還沒有這樣的戰略眼光或者沒這能力.
穆舍兵的首領叫布匝約,他不需要什麽戰略眼光,他靠的是神力.
他手下有六百多名士兵,除使用少量的槍支外,他們的武器主要是弓弩,浸泡過毒藥的弩箭可以見血封喉,那怕是皮糙肉厚的野豬隻要一被射中,走不出十步就會倒地.布匝約九十多歲還紅光滿麵,大老婆早已去世,三個年輕小老婆還比賽似地一個接著一個給他生孩子,大兒子已有六十多歲,小女兒才長得有狗高.
他可以閉著眼睛一弩箭把樹上的斑鳩射下來,憑雙手把兩頭頂架的牛活活拉開.還會念咒語,誰要敢偷他家的東西,隻要他抖著下巴念幾句,對方就馬上肚痛頭暈,滿地打滾,直到把東西送回來才好.算的卦也特別的準,曾有兩個小氣的婦女帶著一串香蕉前來請他算命,來到半路覺得有點可惜那香蕉,就把它藏在路下,打算回程再帶回家.剛一進門,布匝約就和藹地對她們說:你們心不誠,不要算了,趕快回去吧,留在路邊的香蕉快被螞蟻吃光了.兩個女人羞愧滿麵出了他家的門,走到藏香蕉的地方果然看見成堆的螞蟻正啃得歡哩.
從此遠遠近近的穆舍人就象拜佛一樣前來向他求神問卦,請他排憂解難.他於是就成了那一帶上幾十個穆舍山寨的精神領袖.
穆舍人世代居住在山上,生活方式較原始,曆來受撣族土司統治,也受歧視.這兩年撣族紛紛舉行反緬暴動,各派武裝很自然地要來收各種費用,他便組織隊伍進行抵抗,精神領袖兼軍事首領,每次要出征,他先讓士兵喝念過咒的符水,吩咐他們打仗時一定要站著開槍,這樣神才會保佑,有幾次和撣族兵對陣,撣族兵本就缺乏訓練,火力也差,沒見過這不顧死活的衝鋒,很快被衝垮.
布匝約就被越傳越神,他的兵也被稱為神兵.
成了神兵頭的布匝約此刻在聽他兒子約黑的匯報:正有一支六百人的馬幫向我們地盤走來,是擺夷兵保護,我們要收多少稅?
一聽是撣族兵保護,布匝約白眉毛抬了抬: “每個馱子收20塊大洋”.
這一日在前麵帶著一班士兵擔任偵察任務的光德就在一個小山窪裏與穆舍兵相遇.
“哪裏來的?站著!”是不標準的撣族話.
幾個士兵根據李教官訓練時所教的動作一下隻撲進路邊的草叢,接著端槍在手.光德動作沒那麽快,但頭腦反映非常快,兩手一舉,大喊: “不要打,我們是朋友!”見對方沒動手,又補充一句:“我們正要找你們的大官”.
“跟我們走,把槍交過來.”
“是朋友就不應該繳槍,還是請你們大官出來談談吧”.
“那你算什麽官?”大樹後麵轉出一位粗黑的漢子,山神似的: “我叫約黑,是管收稅的官”.
“我叫翁覺,是萊雷的聯絡官,也是管交稅的”.這是莊孟義臨時給他封的官.
“好,我們就在這裏談,要交給你們多少稅?山高路遠,我們來到這裏不容易,交個朋友行個方便.”說完轉過頭一使眼色,一個兵就向後跑去報告.
“一個馱子二十塊大洋.”
“這樣大的數目我做不了主,等我們指揮官來再談.”光德聽對方口氣,知道來者不善,見幾個穆舍兵端著弓弩對準自己,隻覺得脖子一陣癢,好象喉管就要被那毒箭封住了.用眼角瞟一下自己的兵,見個個手扣板機指向對方,稍稍放心了一點.這就象兩頭準備頂架的牛,隻低頭瞪眼盯著對方,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有什麽事不好商量?動刀動槍搞什麽?把槍放下.”莊孟義的聲音使光德緊繃的神經一下子鬆懈下來,隻覺地褲襠涼嗖嗖的,動一動腿,確認不是尿,心裏稍寬.要不然被人傳說讓穆舍兵嚇得尿褲子那還咋個在江湖上混?
雙方士兵都放下了武器.
“大哥,我就是這支隊伍的頭,我們是在這裏談還是到你們住地?”
“一個馱子二十塊大洋,哪裏談也一樣.”約黑好象並不把莊孟義放在眼裏.
“我們隻是保護商隊,賺點辛苦錢,還望道上的各方朋友多多幫忙.”莊孟義說完心裏就有點惱火,自己好歹是土司的弟弟,是一個地方的土皇帝,在正規場合老百姓見了都要下跪的,怎麽來向這種劫道的毛賊求情呢?
“不有錢就留下一部份貨做抵押”.約黑早就聽說他們是土司武裝,在穆舍人看來,土司十有八九都是撣人,正是他們的對頭,送上門來哪會輕易放過?
“那等我們回去商量再說”.莊孟義知道對方有意為難,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必要了.
“那就隻有打了.”關正山聽完匯報平靜地說.
“穆舍的弩箭很厲害,連日本兵都吃過虧.我們的士兵都有點怕他們”.
“我當兵打仗快二十年了還沒聽說原始武器可以打得過現代化的武器.弩箭再毒它也射不穿手腕粗的樹木,我們隻要在樹林茂密的地方和他們對陣,占便宜的是我們,小樹林是檔不住步槍子彈的.”關參謀長接著做了周密的布置和安排,聽得莊孟義和三個大隊長連連點頭.
正規軍就是正規軍,是我們這些鄉下包飯兵沒法比的,莊孟義心裏有底了,他覺得有參謀長指揮,撣邦什麽樣的軍隊都不在話下.
第二天下午萊雷自衛隊打響了跨過薩爾溫江後的第一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