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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德裏,廣場故事多

(2023-11-10 08:16:33) 下一個

馬德裏,廣場故事多

 

1. 走, 去大廣場

馬約爾廣場很近,從我們住的酒店步行兩分鍾就到。

走在老城的老街,腳下是亮鋥鋥的cobblestones鵝卵石,據說走在上麵,呼吸會變得平穩,還可以降血壓。北美是水泥柏油路的天下,別說鵝卵石,磚石路都少見。我們那兒,隻有老港有幾條這種石頭街,稀罕得跟走紅毯一樣。石頭無論怎樣折騰,總是保持本色。歲月將其打磨圓滑,泛出幽光,古樸的氣息,陳年老酒浸泡過般,露出細膩油潤的肌理,老而彌新。

歐洲城市差不多都有大大小小的廣場。在羅馬納沃納廣場看四河噴泉,街角寫著Piazza Navona,以為是賣Pizza的地方。後來知道這個詞就是Square,也叫Plaza,廣場。廣場沒有圍牆,四周以建築圍繞 ,向市民敞開。這種光線充盈的場所,造就了歐洲明亮的公共話語。都喜雄辯善修辭,舌頭是最堅硬的器官,演講是最大的殺器。古羅馬元老院袒露在廣場,刺殺愷撒的計劃在廣場上蓄謀,雖然他最後死在了龐培造的劇院。廣場不保守秘密,而是傳播話語,包括謠言八卦。“媒體即信息”,麥克盧漢說,那麽廣場就是一種媒體,隻不過,現在我們把廣場搬到網絡。

我承認以上這些想法是後來寫字時才有的。實際情形是,我們一邊拿著手機,按穀歌地圖的指示;一邊敏捷躲閃著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人潮,很快就來到馬約爾廣場。

如果去過馬德裏,恰好又讀過旅遊指南,都會知道所謂“馬約爾”就是Mayor,相當於英語的Major,大廣場,主廣場。西班牙的城市大多有自己的馬約爾廣場。未見到馬約爾廣場之前,想象中,是巴黎的廣場那種模樣,在洗淨戈雅畫中的血汙,宗教裁判所的火熄滅後,盡顯風姿綽約、拉丁誘惑。讀西班牙誌,知道了馬約爾廣場是西班牙第一次將巴黎式的廣場引入馬德裏混亂無序的城市麵貌中,也開啟了改造歐洲最肮髒的城市之一的序幕。城市的建築開始擺脫腓力二世以來的冷峻刻板形象,朝向巴洛克發展,新古典主義成為馬德裏街頭的主題,柔美的線條與圖案,幹淨有序,整齊宏偉,君臨天下的優雅皇家格調。這是後來幾天馬德裏刷進我記憶中的影像。

我們很快通過一座券廊的拱門,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巨大的廣場,簡直就是西班牙版的清明上河圖,哪有半點巴黎的影子。

正值黃昏時分,暮靄中,廣場四周的建築影影綽綽,人來人往。廣場中央,腓力三世騎在馬背上,意氣風發俯看著他四百年前下令修建的廣場。這座青銅雕像,無法再馳騁沙場,但可以在此繼續著他的文治武功,除了讓人記住他,還貢獻其建築美學功能:打破方形廣場的規矩與沉悶,使之變得生動有趣。

“你有沒有發現,歐洲的君王們都騎在馬背上,”我對梅梅說,
“戰爭,無休無止的征戰,是那些君王合法,或者說具有法統的理由。歐洲的君王貴族總是身先士卒,浴血奮戰,爭當英雄主義的第一騎士。” 我的曆史癖不合時宜出現。
“而中華的帝王將相還有領袖的雕像,無外乎三種姿態:背手、揮手、舉手。”我見梅梅並沒有聽,悻悻閉了嘴。

此時天已黑盡,夜幕降臨。密密麻麻的的吃食攤,同時點亮燈光,爭先恐後把廣場照得燈火通明。我們尋了一家坐下,桌上鋪著漿洗得潔白筆挺的桌布,侍者蝴蝶般穿梭桌椅間,交替用響亮的西班牙語和英語招呼客人。來西班牙,好像必須吃點Tapas、還有海鮮飯,再喝點Sangria。說實話,沒啥好吃,商業旅遊的套路,名氣大於食物本身。

廣場熱鬧非凡。流動小販往空中拋著熒光的飛行玩具,夜空中上下翻飛,引得小孩翹首,大人被纏得心慌,便掏了腰包。各種藝人街頭表演,更是目不暇接。五六位街舞少年,放著Drake的R&B,麥色肌膚,黑色頭發,輪番上陣,最厲害一位,在地上托馬斯回旋,引來嘩嘩的掌聲。另一邊,有一大群年輕人,跺腳擊掌、擺臀扭胯、左右轉圈,整齊劃一,看著像中國的廣場舞,卻聽不到音樂,原來每人都戴著耳機,耳機發出綠光。應該是聽著同樣的音樂,這樣自娛自樂,又不擾民。應該推廣到中國去,我想到中國那些廣場公園裏鑼鼓喧天,獅子吼響徹雲霄的廣場舞。你跳那是你的自由,但若要強迫我聽,我當然不樂意,用以賽亞伯林的話,廣場舞妨害了我的消極自由。

吃完西班牙飯,別說,Sangria挺上頭,趁著迷糊勁兒,我們來到散布廣場的圓形石凳坐下,仔細看環繞廣場的建築。三層樓,紅色牆麵;九道門,羅馬凱旋;三層樓下環繞一圈柱廊,無數拱券。最老的樓是麵包房,叫Panaderia,四百多年了。後來陸續建的樓把廣場包圍起來。梅梅問我這些樓現在是酒店還是政府機構,我胡亂搪塞說是酒店。後來Google才知道,237個陽台後麵,是風可進,雨可進,國王不可進的私人住宅。

夜色闌珊,人群漸疏,廣場的風很綠,很洛爾迦。不遠處,有一位吉他手自顧自彈著,西班牙的調調,近乎花哨的激昂中,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憂愁。

 

2. 太陽門廣場的太陽

太陽門廣場的太陽,一大早就曬得人發毛,也給廣場上的那隻樹莓熊渾身罩上一圈嘹亮的光芒,好似無數的馬蜂在追殺這倒黴的熊。遊人把熊圍了幾圈,排隊等著合影,神氣得像是皇家馬德裏的羅納爾多。梅梅坐在熊前的花崗石台上,儀態萬方,與身後憨態可掬的熊相映成趣。後來看照片,熊的瞳孔明淨清澈,看不出一點這片廣場曾經的腥風血雨。這不奇怪,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熊,如何知曉百年前的曆史。別說熊,可能大部分人都記不清了。據說這頭熊出自一則傳奇故事。小孩遇熊,大喊“媽媽快跑”,聽起來就是“馬德裏”,這座城市因此得名。這故事編得,連我一講中文的人都覺得牛頭不對馬嘴。想抹殺阿拉伯人建馬德裏城的曆史,至少應該編得更像樣點吧。馬德裏,Madrid,Magerit,“豐水之地”,阿拉伯人這樣稱呼腓力二世在瓜達拉瑪山脈附近選來建立統治的那片領土。後來它逐漸發展成了如今我們熟知的馬德裏。當曆史來到太陽門,馬德裏人在這裏與拿破侖殊死肉搏,經過無數慘烈的爭鬥,西班牙的民族認同感逐漸堅強結實。

這裏是西班牙的中心,也是輻射到各地條條大路的零公裏起點。西班牙的曆史凝結於此,榮耀與恥辱,夢想與滄桑。雖然西班牙不是法蘭西,不會砍下國王的腦袋,但不同民族與宗教的融合,必然伴隨血與火。太陽門,帝國的中心,既是地理概念,更是心理願景,積澱了西班牙人渴望天下第一的集體潛意識。羅馬帝國曾經的邊陲,也會有春天。在那個漫長的春天裏,萬物複蘇,生機勃勃。遙遠神秘的東方,飄來迷迭香、龍蒿、蒔蘿的繚繞氣味,在一位異鄉青年體內熊熊燃燒。青年無法安放的青春與女王的帝國夢一拍即合,倆人掀起了大航海的滔天巨浪,席卷天下,把老態龍鍾的中世紀拍在了沙灘上。

正午的陽光猛烈熾豔,曬得皮膚滾燙。想尋陰涼,哪裏還有。我們發現,在意大利西班牙,哪怕陽光下熱得冒煙,但一到曬不到的地方,立即涼爽。與馬約爾廣場市井氣息不一樣,這裏沒有攤販食肆,圍繞廣場的除了建築,還有車來車往的大道。廣場上的玻璃結構站台、電梯,還有地鐵站更是火上澆油。諾大的廣場,竟然沒有一塊綠地。廣場的設計者與建造者找了很多理由,比如“90%的廣場表麵都鋪有一層石板,這會阻止樹木向下紮根”。那麽餘下的10%總可以吧?還好,手下留情,沒有拆了卡洛斯三世旁邊的一座小噴泉,可以於99%的酷熱中,帶來1%的涼意。

我隱約覺得,是他們不願人們在此逗留太長時間,再厚的石板,也無法遮蓋這裏的血跡。一步之遙的普拉多博物館外,戈雅憂傷地凝望著這裏,還有他由玫瑰色轉暗黑的那幅傳世之作——1808五月三號。畫中的白衣男人,絕望地雙手高舉,麵對拿破侖士兵黑洞洞的槍口,驚恐萬分的眼睛,永遠不會閉上,會一直凝視著這塊廣場。

 

3. 西班牙廣場,堂吉訶德留下不走了

比起塞維利亞的西班牙廣場,馬德裏這個不能稱為廣場,更像一個公園,也像巴黎那樣浪漫的小廣場。

我們來這兒,各有所愛。梅梅是去Riu Plaza酒店的22樓觀景台,看馬德裏的紅屋頂,走玻璃天橋,自己嚇自己。我來是找塞萬提斯和他的堂吉訶德與桑丘。梅梅的高空天橋上麵,可能離太陽更近,熱浪更洶湧。陽光與玻璃合謀,幾番折射後,接近白熱化,晃得睜不開眼,太陽鏡幾乎失效,幾次以為沒戴。我的際遇也好不到哪去,穀歌地圖明明說到了西班牙廣場,就是看不到堂吉訶德,以為他們也怕熱,哪兒涼快躲哪兒去了。後來問路,才發現他原來在一片煙霧繚繞的墨西哥食肆後麵。

離我家不遠,聖勞倫斯河畔,有一個公園就叫堂吉訶德公園。裏麵有西班牙風車,每次拍照,我都會學堂吉訶德,擺出用手抓住風車葉片的架勢,從鏡頭中看,似乎真在跟風車過不去。今天,見著本尊,竟有些惶然,覺得不應該拿他搞笑。

堂吉訶德是座青銅雕像。臉頰瘦削,騎一匹同樣瘦的馬。旁邊騎驢的桑丘反而長得圓滾滾。每次想到這兩位,總不由自主聯想到去西天取經的唐僧師徒。堂吉訶德手持長矛,右手指向遠方。他前麵,一塊方形水池,天光雲影共徘徊、Riu大樓同流連。水中花鏡中月,世界的幻像,他卻發癡,堅定認為就是世界本身,我們何尚不是。他們背後是高高坐著的塞萬提斯,尺寸更大,暗示著真實與虛構的比例。麵容清臒、睿智深沉,俯瞰著他所創造的不朽人物,臉上掛著處變不驚的平靜表情。

“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麵結滿了傳奇,掛在世界的麵前。塞萬提斯派堂吉訶德去旅行,撕裂了這道帷幕。世界在這位流浪騎士麵前,以它非詩性、戲劇性的裸體,呈現出來。”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文學評論“帷幕”中對堂吉訶德作如是說。說人話就是:塞萬提斯在讀者麵前打碎了浪漫騎士的幻鏡,然後把碎片拚接成另一麵幻鏡,給了堂吉訶德,讓他在這麵鏡中遊蕩在他不該遊蕩的地方,曆經荒唐奇遇,說令人捧腹的大實話,惹得全天下哈哈大笑,可還不知道誰笑誰,誰笑到最後。

他們身後是近三十層的Riu酒店大樓。少見如此渾然一體的城市景觀,1929年他們仨來這兒時,大樓還沒影呢。大樓的設計者與景觀設計師想必是絞盡腦汁,不讓新出現的怪物搶了風頭。恰到好處的透視關係,再加上完美的中軸線,拉遠了大樓作為背景,宛如山巒,癡騎士與憨隨從行走其間,行俠仗義,思念杜爾西內亞。興頭上,我讓梅梅給我拍了一段視頻。這次沒風車,而是抓住他的長矛,以矛作劍,玩了一套獨孤九劍。

玩累了,燠熱的午後,倦意襲來。於是在堂吉訶德旁邊的石凳上躺下,竟然白日夢起來。迷糊中猛然想到,這座城市還有一麵著名的幻鏡:委拉茲凱茲的Las Meninas,宮娥,掛在普拉多博物館,明天就去那兒,看畫,照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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