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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二歲,上戴帽初中。所謂戴帽初中,就是在小學裏上初中一年級。
還是原來的班,原來的同學,原來的老師,幾乎沒有任何初中生的感覺。我還是那個紮著兩個辮子懵懵懂懂的小女孩,每天背著一隻草綠色的書包去隔壁的小學校。小學離家很近,不過兩百米,從家裏可以聽見學校裏廣播體操時激昂的喇叭聲。
唯一不同的是,我們新開了一門英語課。這是為初中生新添的課。
沈家新老師便是在這時走進了我們的視線。
沈老師當時三十左右,中等身材,不知是因為教英語還是他本身的氣質,我們都覺得他很洋氣。
他有著白皙的皮膚,綿薄的唇,唇邊一顆細痣,額前落下一縷短短的微卷的黑發。講課時他的眼睛如星一般閃亮,手臂自然有韻律地做著姿勢,額上那縷黑發會隨著手勢微微地跳動。他是十二歲的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I'm a pupil.
He is a worker.
She is a peasant。
我們跟著沈老師,在課堂上琅琅而誦。
他轉過身去用粉筆寫版書的時候,挺拔的身形像個舞者,手臂將衣服在腰間拉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寫完後他總是輕輕拍一下手上的粉筆灰,那姿勢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風雅。
他是一個溫潤的男人,說話和聲悅氣,但他也有被挑事的孩子惹火的時候。他生氣的時候,濃眉緊蹙,眸光冷凝,最神奇的是緊繃的臉頰會輕輕抽動,竟有一種威攝的力量。我那時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生氣跟女人不同,他不大叫大嚷,但可以看見他臉部肌肉微動的隱忍的氣憤,薄唇抿成一條近乎鋒銳的線,卻是心平氣和地說出幾句力度十足的話,就把班上幾個頑皮的男孩給鎮住了。
那個時候對於男人我知道的很少。我跟著奶奶長大,偶爾被父母接回家去。母親絕對強勢,父親是一個模糊而懦弱的影子。對於男人,我完全沒有概念。
沈老師像阿爾巴尼亞人。我的同桌麗麗這麽說。
那個年代,像阿爾巴尼亞人是對人顏值的最高讚賞。那是一個跟中國最為親密的歐洲小國,也是當時少有的歐洲電影的主要來源。我們關於外國人頭發微卷高鼻深目的模樣,主要來自於阿爾巴尼亞電影。阿爾巴尼亞,成為洋氣漂亮的代名詞,即便母親打毛衣,也會去學一種花紋奇曲的阿爾巴尼亞針。
沈老師有點像方醫生。文藝委員劉小依這麽說。
電影"春苗"裏橫空出世的方醫生,簡直就是漫長的枯寂的冬天後突然冒出來的一抹清新綠意,喚醒少女心中對男性美的向往。不再是濃眉大眼熊腰虎背的高大上形象,而是幹淨陽光、溫潤儒雅的知性男人。
我也覺得沈老師像方醫生,一樣文雅清秀、陽光朝氣的氣質,尤其是我發覺扮演方醫生的演員達式常,他在憤怒的時候也會隱忍地繃緊臉頰肌肉微動。英俊優雅的男人原來是這樣,這是我當時對於男人魅力的全部認識。
因為沈老師,我很喜歡上英語課。方醫生遙不可及,沈老師是近在眼前可以捕捉的美好。
ABCD,奇妙的二十六個字母,組成了許多新鮮的字句。我們的學習,由單詞到句子然後到故事,印象最深的課文是大家熟悉的半夜雞叫。
When gao yu bao was a child, he worked for a landlord. This landlord had a cock. The cock had a strange habit. It did not crow at dawn, but at midnight. Every time it began to crow, the landlord would shout: get up, you lazy-bones! Get up !
這樣的課文,現在會覺得有點可笑,但在當時我們都那麽崇拜地看著沈老師。整個學校隻有他一個人會教英語,他站在講台上光彩照人,是當時我心中最美好的男人的象征。
一年很快過去了,我們離開了小學,正式進入了中學。這個時候的社會已經發生日新月異的變化。老電影紛紛解禁,昔日男神孫道臨、王心剛又迷倒大批少女,新電影魅力登場,新晉男神周裏京、郭凱敏又各領風騷。可是我心裏的男神依舊是那個清新可人的方醫生,那個跟方醫生一樣俊雅的沈老師。
白馬過隙,一晃十年又過去了,我從少年走入青春。
大學裏,我遇到過很多或者帥氣或者英俊的男子,我也開始談戀愛,可是在我的心底裏,沈老師依舊是最完美的男神。那溫潤俊逸翩然如玉的風采,曾經教會了一個12歲的女孩什麽是男性魅力。雖然畢業後並沒有再見到他,但他依舊影響著我,因著這種影響,我上了外語係,之後留校任教。
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去看望奶奶。平時看奶奶都是在周末,這一天因為奶奶有事,是一個周二的下午。路過我的小學的門口時,聽見小學生們清亮整齊的英語讀書聲,那聲音天籟般的美好,我心中一動,不由得折了進去。
小學校還是綠色的校門,門口兩塊大黑板報。我順著讀書聲來到左邊一間教室,時隔十年,我又看見了沈老師。
哦,這是沈老師嗎?
雖然他的五官依舊,隻是略顯鬆弛,可是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風采。不過四十歲的人,已經開始發胖,頭發油膩地堆在頭上,那縷浪漫迷人的額頭上微卷的短發已了無影蹤,眼神黯淡毫無光彩,而變化最大的是凸起的小肚子,臃腫疲乏,整個人完全沒有了那份優雅的姿態。
這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跟俊雅兩字沒有一丁點的關係。是我小時候沒有眼力,還是沈老師變化太大?是幻想太過美麗,還是歲月太過殘忍?
失望鋪天蓋地將我吞噬,原來,心目中的完美在現實中如此不堪一擊。我逃也似地離開了學校。
夢想和記憶,從來都不是真實的。當時我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樣帶著滄桑的句子。
接下來的幾年,我結婚生子。年邁的奶奶也故世了,我很久都不曾再路過我的小學。沈老師在我的心裏已經殆忘幹淨。
又一年的春天,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小學班上開了一個同學會,把老師們也都請來了。
同學會的地點在一個臨湖的茶室。陽春三月,楊柳含煙,十多年不見的同學和老師們品苔喝茶,在茶杯氤氳而起的水氣中相敘甚歡。同學們都已長大成人,風華正茂,老師們見老了些,依舊精神抖擻。我作為大學教師,在那個大學生還是天之驕子的年代,備受大家的讚賞和注目。
沈老師也來了,卻比三年前更加萎靡。他沉默寡言,眼神渙散,一件不合身的藏青色的西裝皺皺巴巴,袖口上還有一小塊不顯眼的油漬。記得以前的他,也不曾穿什麽西裝,普通的布料,卻總是那麽幹淨妥貼,仿佛帶著陽光和肥皂的清香。
同學會快結束的時候,大家分散交談,我從麗麗那兒了解到沈老師這些年的不容易。他的妻子嫌他小學老師錢少,跟別人去廣州做服裝生意後就把他甩了。我看見沈老師一個人落寞地坐在角落裏,茫然地望著湖裏幾尾遊動的金魚。
沈老師!
他抬起頭,看見是我,就淺淺地笑了笑。他笑的時候,淡漠的臉上有了一種生動。他其實依然是一個不難看的男人。
真不錯,大學老師了啊。他客套地說著。
其實,我進大學讀外語係,完全是因為你的影響。我認真地對他說。
他看著我,眼神有一絲迷惘。
那時你教我們英語課,你在課堂上是那麽完美,那麽優雅,是我們很多女生心中的男神。我那時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看最美好的男人。
我看見他的眼神中掠過意外和震驚。他的眼睛亮了一亮,那亮光依舊如星一般明亮。
又過了兩年,出國潮越來越熱,新東方遍地開花。我的表妹一心一意準備出國,她報了新東方的外語班。
一天表妹到我這兒來借一些外文資料,她的嘴裏不停地誇著她在新東方的外語老師。
那個老師真是太優雅紳士了,他的額前有一縷短短的黑發,寫黑板時挺拔的象個舞者,雙眸粲粲如星,說話和顏悅色,生氣時雙頜微動薄唇緊抿,唇邊一顆細痣。。。
我聽著聽著,喜悅和溫暖從心底襲來,我說,你的老師,叫沈家新,是不是?
你怎麽知道的?表妹說。
僑報2016.1.19
文如其人,沫兒是個很心善的人。
給水美眉拜早年!
高玉寶的那段最可笑了。
"又幫助了精神萎靡人到中年的老師,人生有時就是如此~~
--多麽詩意美好的點評,謝謝詩人~
描寫的好細膩,栩栩如生的沈老師躍然紙上,寫的真好。
--有時候旁人一句溫暖的無意的話, 會點燃那人心中的一盞明燈。
我高中和初中的英文老師都是上海人,儒雅和俊朗,是不少女生心中的男神。還有我的初中體育老師。真是要感謝他們,讓情竇初開的我們知道了什麽是男性的美好。
雖是小說,語氣卻帶有點自傳式,不禁讓人猜想有沒有沫沫自己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