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她是這麽一個情況!未婚夫慘遭謀殺,造成一個誰也沒經驗的難題。他對她的憐惜,由此加深,也因此產生保護她的衝動。
星期一雜事太多,星期二給她打電話,約她下午五點來學電腦。
他先教她幾項基本操作,然後給她一本英語資料,讓她練習打字。不錯,初學者這個樣子已經很不錯了。你英語挺不錯的嘛。“聶辛是學英語的。”喔。
我打累了。那我們去吃飯吧。他們走著,去了聽鸝館飯莊。一品豆腐看上去色澤金黃,咬一口滑嫩鮮香。豆腐中間已經挖空,填入各種食材。有蘑菇、幹貝和豬肉。還有呢?冬筍、海參和——蝦仁。“營養很均衡,”他不停給她夾菜,“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挺知道照顧人的嘛,怎麽就不會——,她嗤嗤笑,不接著說了。
回到電腦培訓中心,她盯著他,你為什麽要送我電腦呀?順手送朋友一台電腦,不行嗎?你為什麽要對我好?對朋友好是應該的呀!你是不是在追求我?既然被識破,無路可退,不如爽性,摟住她的腰,對著她的耳朵,“我要做——你孩子的爸!”然後從她耳根親到臉龐。暈眩中她怔住了,在他的嘴快要貼上她嘴的那一刹那,推開了他,“你要冷靜,聶辛屍骨未寒。我把你當大哥哥看待,哪曉得你……”他豈止受到挫折,這麽說來,都很有些慚愧了。似乎眼前麵臨危機的,是他,而不是她。
我要回去了。我送你。不用了。天還早,我自己回去。她拉拉他手,在他臉頰上留下輕快的一吻,然後頭也不會地轉身。他在暗黑中看到一絲光亮,又受到鼓舞。不知她哪有那麽大的能量,讓他在絕望和希望之間劇烈震蕩。他不到三十分鍾就可以組裝一台電腦,但就是三十年也琢磨不透女人的頭腦。
接下來幾天,他每天都給她打電話,她都推說不方便、沒有時間。那我來看你。不行,你要冷靜,不要頭腦發熱。我就是想照顧好你,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你不冷靜,考慮問題不周全。反複如是,終究電話裏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坐立不安,卻無計可施。到星期六,他才獲得一線希望,“爸爸媽媽說,明天你可以來。”
到後才知道,今天是聶辛七七。施惠爺爺奶奶都來了。奶奶帶著女士在廚房,準備齋菜。男士在客廳聊天。叔叔是語言學家,在介紹七七的來曆。親人去世做七的風俗,有人說來自佛教。實際上在佛教進入中國之前,先祖結繩記事就是七進製,逢七進位。甲骨文中七的寫法,就是繩子上打了個結。小鄒由電腦二進製幡然醒悟,七進製中,七七寫作100,跟十進製中的一百天有一樣的意味。叔叔頻頻點頭,對對對,對對對。他接著解釋,七七,又叫滿七,吊唁期滿;又叫斷七,跟逝者作最後的訣別,更重要的是為活著的人祈福。小鄒似乎明白了他們今天讓他來的用意。
所有齋菜,都是阿姨事先從功德林買來。重新加熱拚盤。金剛火方、羅漢素齋、白果蘆薈、普渡眾生和如意紫鮑,都是功德林的招牌菜。大家讚不絕口,不愧是以素仿葷的典範。小鄒吃出了淮揚菜的風味。“沒錯,功德林就是淮揚風味。北京齋菜做得好的有幾家,我見你是江蘇人,所以選了功德林,”阿姨的解釋讓他感動。
爺爺感歎,人呐,就是個緣分。聶辛是我學生,我把他介紹給了施惠。他們又先後見到了你。這些都是人生的緣分。聶辛是個好學生、好後生,但天有不測風雲。我們吃這頓齋飯,是為了紀念他、跟他做最後的告別。吃完這頓齋飯,活著的人重振旗鼓。活著的人隻有活得像個樣子,才對得起死者。我們不能背叛曆史,同時要正視現實。
爺爺的話,跟功德林的菜一樣,值得咀嚼。奶奶對阿姨講,讓他們年輕人多吃些。阿姨給他倆,一人夾了一大勺如意紫鮑。
這不是尋常場合。施家顧全逝者和生者的尊嚴,不能不使他心生感動。
吃完飯,喝完茶,爺爺起身,我跟奶奶要早些回去,小鄒留下,多玩一會。我們過時了,未來是你們的。
等人聚齊,叔叔開始對他講,感謝這些天你對惠的照顧。你的心意,她告訴我們了。隻要她本人同意,我們做父母的不會幹預。但是我們希望小鄒,你前前後後把問題考慮清楚,不要意氣用事。同情不是愛情,愛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
我自己感情上也受過挫折,因為難以抗拒的力量,失去了以前的戀人。我經曆過這種痛苦,雖然程度上不能跟惠相提並論。機緣巧合,在聶辛生命的最後時刻,我跟他血肉相連。我的確感到幸存者的責任,不光是為自己而活,也是為被無端剝奪生命的人而活。我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好施惠。她是一位好姑娘,我不忍心她受到世俗的傷害。
阿姨還是擔心,那你有沒有考慮過,現在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你就不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叔叔、阿姨、惠,這個問題,我還真不擔心。我有兄弟二人,弟弟大學畢業在南京工作,已經成婚、有個男孩,現在父母在給他們帶小孩。我本人沒有傳宗接代的舊思想,也沒有來自家庭傳宗接代的壓力。聶辛跟我,是血肉相連的兄弟。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後代。從我內心來講,這個孩子就是我自己的孩子。一對夫婦隻能要一個小孩的政策,對我沒有影響。隻要惠不嫌棄,我一定照顧好她,照顧好孩子。
叔叔點頭,這是我們最擔心的問題。你這麽說我們就稍微放心些了。施惠,你怎麽跟沒事兒人一樣?又不是包辦婚姻。
她看著他,那我這輩子,就賴上你了?
他摟過她肩,抱得緊緊的。倆人都哭了。於他,是連續數日來的焦慮不安,終於得到釋放。於她,是在人生的險灘,終於有一艘渡船要將她接到彼岸。
爸爸、媽媽——虛變量已變成實變量,如果你們不反對,我們明天就去領結婚證,客觀環境不允許我們再拖延。
好。
然後盡快舉行婚禮。雖然今年是個凶年,但公曆八月八號卻是個黃道吉日。什麽黃道吉日?七夕呀。
好好好,這個日子好!小鄒考慮問題周全。嘿這位電腦專家,不過是要將她盡快由變量轉換成常數。
雖然現在兵荒馬亂,外麵軍隊沒有撤離,但我們的婚禮一定要盡量隆重。這既是無聲的抗議,更重要的,看還有誰再說三道四?
對對對。北京兩邊單位都好說,你老家呢?
鹽城老家就算了,小地方沒什麽影響,長途跋涉不劃算。寄幾張照片給父母,通報一下消息。其它的等孩子出生之後再說。
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完整方案。
大家分頭行動。你陪惠休息一下,我跟你爸去買糖,明天你們領證要分發。
小鄒好是好,就是矮了些。你這才是婦人之見呢!
他第一次進她閨房,一眼看見櫃子中央,聶辛的照片。對不起,該收起來了。不要緊的,能讓我看看你們一起的照片嗎?不許吃醋喔!
她打開相冊,一頁一頁給他翻看。你們的確般配,俊男靚女。“可惜他沒有你的福分呐,”她將照片收起,放到一邊。
我有什麽福分呢?我不吃醋,我要吃糖。他摟住她,親她的嘴。他們似乎在用嘴,摸索未來的路。當他的嘴移到脖頸以下,她推開了他,“越位!”
戀愛中的人,就是什麽都不做,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心裏都比蜜甜。客觀情勢,讓她甚至沒有太多矜持的機會,她不禁歎了口氣。“為什麽歎氣?”不為什麽。
現在的年輕人,如何才能讓他們了解,理解那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