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寫下上百萬行的源代碼。無窮多理性的if和else if之後,最終讓他寫出endif語句的,卻是那個非理性的楚楚動人。
請問是舒阿姨家嗎?是啊,請問哪位?鄒其仁。你不一定記得我,但我跟你們在北京醫院急診室見過麵。喔,是他。當時精神恍惚,連高矮胖瘦都沒看清。謝謝您幫忙將聶辛送到急救室,並等在那裏給我們介紹情況。不用謝,當時我跟你哥站一起,血肉相連。你們現在,還好吧?還——好。她不知道怎樣將對話繼續下去,但他是寫程序的。這樣吧,今天是周末。幹脆我來看看你們。他總不會是什麽壞人吧,“歡迎歡迎,也給我們一個機會,當麵感謝您!我爸媽出門兒買菜去了,馬上就回來。”
她這種情況,不適合馬上去上班。媽媽跟黃阿姨間接說明情況,姑娘胃出血,醫生建議休養半年,到明年開春來上班。黃阿姨大吃一驚,惠惠運動健將的樣子,怎麽會呢,怎麽會呢?晚些來上班,不是大問題。今年新政策,新分來的大學生全部下基層。我們這裏本來就是基層,還怎麽下?人事部門答複,三到六個月體力勞動。得,讓惠惠安心養病吧,工作上不會有任何損失。工作的事,倒不是大問題。夏天到了,她穿寬鬆些的衣服,倒也是不大容易看出來。她開始感受到胎兒的跳動,隻有跟媽媽分享。
陶阿姨了解全部情況,提供了一切方便,給她做了B超。孩子很健康,聽他的心跳。她流淚了,確實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陶阿姨讓她起身,到外麵等一會,她跟媽媽說會話。她在外麵隻聽到,你們自己拿主意。回到家,媽媽告訴她,是個男孩。是男是女,倒不是大家心裏最關心的事。我怎麽去麵對,外麵那麽多雙眼睛、那麽多張嘴啊?我的未婚夫,成了永遠的未婚夫呀!
小鄒去禮品店買水果、糕點。他到的時候,爸媽已經回來了。爸問,小鄒哪兒的人呐?江蘇鹽城。喔。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曲情!這廣告就是鹽城的。大家會心笑了。“小鄒,喝茶,”她將茶杯放他身邊。這孩子沒大沒小,小鄒哪是你叫的,喊鄒大哥!她臉紅了。在他看來,更好看了。跟一個多月前比,身形更圓潤,線條更柔和,連聲音都透著溫柔。媽從廚房出來,“那天多虧您盡心盡力,要不然我們完全不知道情況。”應該的,我跟聶辛站在一起,血肉相連。
爸媽在廚房忙活,她跟鄒大哥在客廳交流。這才看清鄒大哥長什麽樣,一個挺精神勻稱的小矮個。以前很少跟理科生接觸,鄒大哥倒不無趣。他在九章科技開發電腦,以後碰到電腦技術的問題,可以問他了。原來他對培大簡書非常了解,倆人的話越聊越多。爸偶爾出來插幾句,“以後有問題,多請教你鄒大哥。”哪裏,哪裏。
出了這個事情之後,家裏很少有客人,今天算是接近正常。全家人總算吃了一頓放鬆的飯。鄒大哥隨和、實誠,一看就是個可靠的人。臨別,爸媽讓他常來。這樣吧,趁施惠現在在家休息、有時間,上我們那兒玩去吧,我們那兒年輕人多。爸爸看著她,是啊,你在家呆一個多月了,要不去鄒大哥那兒走走?明天我來接你。她還能說什麽呢?的確是有些悶了。
星期天上午,鄒大哥來接她。他要打的,可她習慣坐公交,“鄒大哥,拉我一把。”她鄒大哥當然樂意了。
到了九章科技的青年公寓,才知道鄒大哥是公司大拿。房間裏滿是電子元件。別的套間都是大家合住,隻有他獨住。除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電子元件,房間倒也整潔,可能提前收拾過。三兩小青年探進頭來,“大拿,要注意臨門一腳!”讓她完全莫名其妙。而他隻說,別理他們。他給她泡咖啡。她在他房間裏走動,看他書架上的書和照片。理科生的生活,她感到新奇。她停在一張合影前麵,“鄒大哥,您怎麽認識他?”誰啊?結巴呀,我給他裝過電腦。李濤住漢語學院他愛人那裏,所以她知道。這個人會寫文章,但說話結巴。“這回連他都給抓了不是!”結巴有名氣,多少會給他一些麵子吧。“但願吧。”
幹脆,我給你也裝台電腦。鄒大哥,我可買不起。你是買不起,我送你。那怎麽成?李濤付你錢了嗎?他當然得付,不然我就成支持動亂了。我可不能白要你的電腦。李濤是從公司買電腦,你這是私人關係,不一樣。私人關係,也不能白要吧。那你以後掙錢了,慢慢還我。多少錢?五塊!您就開玩笑吧。
還正說著呢,他將組裝好的主機、顯示器、鍵盤和鼠標放在桌上,然後連起來。裝好軟件,“這屏幕保護程序,是我寫的。”屏幕上一株青鬆,立在雪地裏。雪靜靜地下,青鬆永遠挺立。“畫麵很美,意境也好!但是我買不起,怎麽辦呐?”她雖然感興趣,但不好意思接受這個人情,人家憑什麽白給你呀?“就五塊錢呀!”不行。“五十。”不行。“五百。”電腦一般多少錢麽?“那就五千吧!”好像靠譜兒,但我實在買不起呀。“你怎麽這麽麻煩呐?再推就漲到五萬了哈。”他手把手教她基本的操作。時間因為獲得了新的意義,而讓人不覺察它在流逝。
你想吃點什麽?隨便。今天你第一次來,得吃好一些。我們去江蘇省駐京辦,那裏的淮揚菜正宗。他不由分說,招來一輛的士,“去安定門江蘇飯店。”
她第一次到這種地方吃飯,沒想到北京城還有這樣一片世界。江蘇飯店的一樓,是駐京辦的餐廳,對外營業。幹淨,不像外麵那麽嘈雜。鄒大哥說,菜地道,價格還公道。他點了獅子頭、鬆鼠桂魚、蘆蒿豆幹、馬蘭頭和水芹菜。每樣菜都好吃。“慢慢吃,多吃些。”吃飽了,但是眼睛還餓。“那就還吃,”他讓服務員添茶。
他忽然意識到,“你跟你爸姓施,你媽姓舒。聶辛跟誰的姓呀?”
“他不是我哥,他是我未婚夫,”她特意用了未婚夫這個詞。她眼圈紅了,急急低頭,還是沒能噙住眼中的淚。
他遞過紙巾,“好了,別傷心了。”等她平靜下來,“我感情上也受過挫折。以前女朋友是我本科同學、江蘇老鄉,在一起都三四年了。按說知根知底,結果她跟人家老美跑了。遇到這種事,我也懷疑人生。但沒有辦法,這就是人生。”
人跟人相互吸引,有時因為對方的優勢,有時卻是因為對方的脆弱性。他讓她感到,是一個可以談心的人,“鄒大哥,他們說臨門一腳,是什麽典故?”“這個不方便給你解釋,”他微微笑。
在回公寓的路上,他們都看著窗外。敷衍的話不想說,想說的話不方便在車上說。爬樓梯的時候,她笑笑,“我吃多了,你拉我一把吧。”你就是要他背,他也是願意的。進到室內,他替她泡茶。鄒大哥,您把門關上,我有話要跟您說。他把門關上了,她卻問,鄒大哥,臨門一腳是什麽意思啊?哎——,是說我跟鄧艾珍之間,什麽都做過,除了臨門一腳。老被人笑話。她也笑了。“因為她說,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後。”她又笑了。
她止住笑,鄒大哥您要知道,要是聶辛還在,我們現在都結婚了。我們的計劃,是一畢業就結婚。“原來是這樣子啊,好殘忍!”她低下頭,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我懷著他的孩子,已經五個多月了。她雙肩在顫抖,他忙著去給她拿紙巾。可她顫抖得更凶,他隻好摟住她雙肩。稍微平息之後,她邊抽泣邊問,您會不會認為我很賤?“不要傻了。你們沒做錯什麽,你——沒做錯什麽,我們沒做錯什麽。是政府在犯罪!”他壓低了聲音,“你跟聶辛是感情到了,而我跟鄧艾珍感情不到,停在臨門一腳。”她破涕為笑。
可是我好怕。“你怕什麽?”他在她肩上加了把勁。我怕居委會孫大媽的眼光,她遇見我,總要多看幾眼。“你不要多心了。任人遇見你,也要多看幾眼,”這是他正在做的。隻是她低垂著頭,“還有樓道裏的宋阿姨,總是問這問那。”你不要疑神疑鬼,她就是喜歡關心人。
她仰起頭,“那我總是要顯形的嘛?躲躲閃閃,還能藏多久?孩子我要留下,讓他健康成長。”“這個——,先讓我好好想想,”他用另一隻手撓頭。鄒大哥,我已經決定了,並不是征求您的意見。“就當是替朋友著想,”他這樣回應。絮絮地,她說出了內心的想法。他不置可否,隻說,“畢竟是革命的後代。”
我累了,要回去了。他鬆開放她肩頭的手,“等一下,我把你的電腦打包。”不用了,電腦我要了,但是,先放您這兒。我要學,就上您這兒來,可以吧?“隨時歡迎!”
他牽著她的手下樓,一步一步。然後一起坐車,將她送到家門口,直到白色裙擺的最後一縷進入樓道。
她告訴爸媽:他個不高,人卻紳士,一點兒也不猥瑣,是個好人。媽媽說,多個朋友,多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