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正文

燃情歲月1989(27)

(2024-04-05 12:06:57) 下一個

各位網友,前段時間由於個人原因,這部小說停更。謝謝你們持續的鼓勵和支持,我從沒想到要放棄。小說的梗概是一個淒婉的真實故事,對男女主人的生命和掙紮,我自覺負有道義的責任。接續前文,筆未落,淚先流。三十五年前舊事,仍創深痛巨。我一定會將故事寫完。希望女主角有一天讀到,不要怪罪我。——墟 20240402

心上人沒了,心也就空了。生活,像倒騰一間空空蕩蕩的房子。任你在裏麵怎麽走,都不對勁兒。

但生活不會停滯,願意不願意都會繼續。新也不新的事項撲麵而來。爺爺囑咐她給深圳用人單位打個電話。蛇口招商局張經理問,能否按期報到,請聶辛回話。可是,六月四日淩晨,他已經不在了。什麽?他在天安門,被戒嚴部隊槍殺了。——我們最擔心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請老先生保重。欸——,跟他一起的那個女生、他女朋友怎麽樣了?

她打電話給華集,請求解約,並且道歉。人事部接電話的人表示,聽說過你的情況,完全理解。事情經過,我們在這邊電視裏看得清楚。要說對不起的是我們,沒有能力保護你們。請一定保重,祝你今後工作生活順利。她須要克製自己,才沒掉下眼淚。

大街上血跡早已衝洗幹淨,但四處彈痕不可能一一修複。沿街牆麵上烏色的斑點,你不知道是哪些人的血。北京城還是耶路撒冷,巡邏的兵沒撤,他們的槍沒放下。穩定壓倒一切,實際上是槍杆子壓倒一切。人們學會在槍口之間平靜穿行。他們是變得更勇敢了,還是完全死心、迫不得已?

大學裏隻剩一件事可做,學習真相,清理思想。同學們都告訴她,你真的啥也沒耽誤。靜靜問她,你的東南亞華僑呢,他好嗎?他挺好的,回老家了。她找一個沒人看見的地方,強壓心頭淚。

兵荒馬亂,組織渙散。她去畢業生分配辦公室問重新分配的問題,那裏幾乎無人上班。好不容易找到個人,一問三不知。同學告訴她,甭問了。曾經所謂的天之驕子,現在畢業去向竟無人過問。人們普遍認為自己在為一個不配自己效勞的社會服務,消極怠工。不曾想這樣做,恰恰達到了懲罰學生的目的。兵荒馬亂,落實到具體的畢業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與此同時,在另外事情上,組織強大。誰都知道,真實才有綿久的力量。但在特定條件下,真假之間,虛假可以占上風。虛假占上風的時候,必定宣稱自己才是真實,而斥真實為虛假。現實如紅樓一夢,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具體實踐起來,第一步,是洗街。打掃戰場,讓真相“徹底”消失。在醫院、甚至家裏收繳死難者醫療記錄、遺物,盡可能修複臨街建築上的彈痕,在社會上費大力氣收繳人們手上的照片、膠卷。

第二步,是洗口。兵臨城下,人們噤若寒蟬。冤魂無形,再也不會在大街上走動、開口說話。有人中彈幸存,雖然是活證據,但他們應對強加在他們頭上動亂分子的惡名已自顧不暇,更無力傾訴自己的冤屈。學生、市民都親身經曆了事件始末,但真相隻能爛在肚裏,淚隻能在眼窩旋轉。配合外麵的坦克機槍,校方用駭人聽聞的語言,嚇阻學生講述真相。但真正有威懾力的,是開除學籍和不予畢業。高壓之下,天之驕子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

第三步,是洗腦。強製灌輸官方敘事——他們所謂的“真相”,試圖抑製、覆蓋人們腦中既已形成的記憶。一天到晚、日複一日、周而複始,“真相”在耳邊不斷重複。每個人都必須表態,確認對“真相”的接受,表達對“謠言”的憤慨。而“謠言”早已在大腦定居,連男生都感到在被強奸。現在大家激烈批判的,正是兩個月來熱血沸騰爭取的。有的同學就是不會打算盤,也夠格當表演藝術家。“惠惠,你就安心養病吧。現在能請動病假,病痛比清理思想的痛苦相反要輕。”

陶阿姨開的病假證明很管用,但她不是胃出血,她是心裏出血。阿芳告訴她,大概有五分之一的同學以各種事由請假,真實原因是家長擔心子女安全。兩個月沒有上課,學校沒有學業上的補救計劃,畢業論文走過場。政治壓倒一切,自然也壓倒學業。“你實在是沒有損失什麽,”阿芳這麽說。

 

人生經曆再豐富,也會遇到沒見過的難題。她才二十二歲,人生的腳步不曾錯過,哪怕一個鼓點,卻在一切順利的時候,遇到這個從未遇到的變故。她沒有病,但一個生命在她體內成長。她決心留下這個嶄新的生命,以不辜負那個逝去的生命。她知道目的地,但不知道怎樣走到。她不知要麵對哪些,也不知如何麵對。她能感受到新生命的存在,她能感受到他在成長。

“我還能跑呢。”那也不要跑。“陶阿姨給的那本《產婦指南》說,可以保持以前的運動量。五個月的胎兒,有差不多二十五公分,這麽點兒,”她比劃著,媽媽跟著笑了。聶辛的四七都過了,慣性讓他們還處在原來的心理定勢,過著似乎聶辛還活著的生活。媽媽舒枚牽著她的手,幾次欲言又止,卻不知說些什麽。她跟施夅之人到中年,從來沒遇到這種情況,不是沒商量過,但實在商量不出個所以然來。女兒一心要把孩子留下。身為女性,她知道做女人的難處,傾向於女兒忘掉過去、重新開始。但女兒遭受這麽大打擊,這樣的話是不是太殘忍了,她怎麽也說不出口。表麵上她支持女兒保胎,增加營養,陪同散步,實際內心茫然。但願車到山前必有路,她私下對夅之講。山並不遠,雖然女兒現在身輕如燕,不久就會顯形。再怎麽說,她還是個大姑娘啊。

夅之從樓上看著她們母女,對著自己歎了口氣,天有不測風雲啊,好端端的後生,怎麽說沒就沒了呢。他不知道怎麽辦,也不好隨便找人商量。女兒現在可以牽她媽媽的手,今後牽誰的手呢?

 

在北京,蘇北人鄒其仁是名副其實的單身貴族。他本科在培大學的物理,研究生去了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學的卻是電腦網絡。電腦網絡是個什麽概念,外麵人都沒聽說過。他本來也是要出國的,卻因為軟件硬件兼通、名聲在外,被計算機研究所辦的九章科技公司用高薪留了下來。他一進九章科技,就分到一套兩居室。要知道科學院博士後出站、新評上的副研究員,連分個單間夫妻團圓都難呐。

小鄒本來有過女朋友,他本科學物理的同學,也是江蘇人。“我們之間,隻差臨門一腳。”每一次女孩都說,要把最美好的留到最後。女孩留在培大繼續讀物理專業的研究生,最後——研二的時候跟外籍教師跑了。他compile and execute;她run,跑了。愛情在物質誘惑麵前,完全不堪一擊。跟培大差不多,科學院研究生院每一任外教都要拐走一名女生。

小鄒自己知道中國跟外國、尤其是美國的差距。他在九章科技的主業,無非是回收美國的廢棄電腦,重新拚湊組裝,使其能正常運行。他化悲痛為力量,將全部激情都投向電腦,寫幾萬行的匯編語言代碼,硬是實現了電腦顯示的漢化,讓他在公司內外名聲大震。他當電腦部經理,是公司技術方麵的台柱子。

六月三號,中關村一帶萬人空巷。他跟聶辛素不相識,但在那要命的一天,他們抱著類似的想法,從不同的地點出發,到達了同一地點——那根要命的旗杆下麵。隻不過,聶辛中彈身亡。而他,僥幸還活著。聶辛就倒在他身邊,他跟周圍的人一起趕緊將他送往最近的北京醫院。慌亂中,他劃破了皮膚。兩個人的血,於是混到了一起,讓他感到一份神聖的責任。他第二天設法回到醫院,等到了死者的媽媽和妹妹。

一想起來,他就會懷疑自己還活著。明明,那個死去的人可以是我啊,並沒有必然的理由我會幸存。大駭中,他想了無數次if和else if, 最後一行代碼總是,我,真他媽幸運。

他不能想象,聶辛的死給他家人造成的打擊。他忘不了,聶家妹妹喪魂失魄的樣子。同情之餘,他覺得她——楚楚動人,但這樣想——是不是太卑劣了,他試圖掐滅這樣的看法。他有他們的電話,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打個電話,表示關心。但對這個問題,他也在無數個if和else if中猶豫。是不是有些唐突,人家會不會以為你圖謀不軌?人家如果真的需要幫助,會主動跟你聯係的。現代社會,打個電話不算個事兒。在公司裏,每天要通那麽多次電話呢。那就打一個吧。好幾次他撥那個號碼,中間都停下了。現在太早,人家還處於悲痛之中。現在人家剛恢複平靜,你這一通電話,準又勾起人家的傷心事!他知道政府暗中監視難屬。他倒不擔心這個,無窮多的if中唯獨沒有這一條。電腦屏幕上有成千上萬行代碼,他常看到那個楚楚動人的樣子閃爍其間,怎麽調試也不能debug. 也許不光是楚楚動人,其中還有一份深藏的堅毅和鎮靜。

 

白日開始燥熱,她去學校辦理手續。早些時候,爸爸媽媽已經來學校將她的行李取走。大學畢業季如此潦草,沒有畢業典禮,沒有畢業聚餐。甚至沒有文憑的發放,當局要確保畢業生平安離校,畢業證一律到用人單位領取,作為最後的要挾。相當多的畢業生工作還沒有著落,維護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麵確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死亡的氣息就在不遠處,慶賀是那麽不合時宜,似乎也無可慶賀。大家都在搬運行李,默默別離,淚水多過歡笑。

大學於她,並非沒有可以紀念之處。出了校門,她朝玉淵潭的方向看了一眼,急急抽回頭,緩步走向公交車站。她退掉了剩下的大部分飯票,隻留下三張,夾在學生證裏,似乎可供懷念的,隻有這些。

[ 打印 ]
閱讀 ()評論 (4)
評論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花似鹿蔥' 的評論 : 謝謝花姐支持,我一定會寫完。
花似鹿蔥 回複 悄悄話 是啊,記得你很早寫過,半截就沒了,接著寫吧!期待。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歡迎綠珊瑚!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沙發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