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正文

燃情歲月1989(21)

(2023-08-22 13:29:50) 下一個

十九號,局勢突變。淩晨五點,趙紫陽、李鵬、溫家寶、羅幹等到廣場看望絕食學生。趙拿著話筒,同學們,我們來的太晚了,你們是好意,想讓我們國家好。你們提出的問題終究是可以解決的。……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你們不像我們,我們已經老了,無所謂了。言辭淒涼,強烈暗示,大勢已去,他將告別政治舞台。

北京街頭遊行的人明顯減少,每支隊伍人都不多,幾十上百的多,上千的不多。不斷有人來廣場勸說學生停止絕食。下午三點豐台機務段的遊行卡車上有人高呼:如果政府再不進入實質性對話,明天中午十二點全市工人總罷工。廣場上有四個指揮機構,高自聯、絕食指揮部、對話團和外地進京院校指揮部,各自為政,秩序混亂。外地大學生正源源不斷進入北京,三天達到六萬,而離開的不到一萬。

下午四點,軍隊進城戒嚴的傳言,導致氣氛驟然緊張。晚上十點,中共中央、國務院在總後禮堂召開中央和北京市黨政軍幹部大會。趙紫陽沒有露麵,證實了他已不能履行職務。李鵬對民主運動大加撻伐,宣布在北京實行戒嚴。

軍隊深夜進城,在各個重要路口,都遭到成千上萬群眾的圍堵。

二十號,早晨新華社播發有關戒嚴的一係列政府命令。最主要的國務院戒嚴令由李鵬簽署,宣布自1989年5月20日10時起在北京市部分地區實行戒嚴,由北京市人民政府實施。北京市當局早在四月份學潮之初便向中央“請戰”,他們的目的終於達到。市長陳希同連發三道命令,一號令宣布嚴禁遊行、請願罷課、罷工和其他聚眾妨害正常秩序的活動,嚴禁串聯、演講、散發傳單。二號令特別針對外國人,敦促他們遵守戒嚴令。三號令特別針對新聞記者,嚴禁中外記者利用采訪,進行“挑唆、煽動性宣傳報道”;未經批準,外國、港澳台記者不得進入機關、團體、學校、廠礦、企業、街道進行采訪、拍照、錄像等活動。

今天在豐台、六裏橋、沙子口、古城、清河、呼家樓等主要進城路口,都有成千上萬市民和學生堵截軍車,勸阻戒嚴部隊進城。群眾給部隊幹部戰士耐心做說服解釋工作,並幫助解決吃喝拉的問題。

中央美術學院黨委召開緊急會議,決定發電報給北京市委並即呈中央政治局、中央軍委,懇請戒嚴部隊立即外撤,以避免發生流血事件。培大英語係教師朱荔貼出退黨聲明。天津市外經貿委主任張煒因為反對戒嚴,當天辭去黨政職務。張是武漢人、培大經濟係畢業,為第三梯隊成員。北京高自聯、工自聯和絕食團發表聯合聲明,要求罷免李鵬、楊尚昆職務。一份傳單,署名“首都知識界300餘人”,要求人大常委會彈劾李鵬。

北京戒嚴引起西方媒體高度關注,合眾國際社、法新社、路透社和美聯社四大通訊社全文轉發了北京當局發布的戒嚴令,美國《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等主流媒體專門報道。

部分學生認為,李鵬戒嚴令說明,對於這樣的政府,絕食沒有產生預期效果,繼續絕食毫無意義。但部分絕食學生不願半途而廢。

二十一號。戒嚴令的頒布,並沒達到預期目的,相反國家陷入更大混亂。在北京,廣大市民在軍隊進城的所有重要路口,都設置了重重障礙,共使用227輛公共汽車作為路障,徹夜堅守。市內公共汽車、電車接連兩天中斷,地鐵停運。市民看不到報紙,喝不到牛奶。大批學生、市民湧向火車站、地鐵站,攔截軍列。市民在標語牌上寫,“49年解放軍進城,我們夾道歡迎;89年解放軍進城,讓你寸步難行。”實行戒嚴之後,群眾口號標語更加直接,到處都是“打倒李鵬”、“打倒鄧小平”之類的口號標語。廣場上白天有約五萬人,晚上三十多萬。

全國各大城市,成千上萬的群眾上街遊行,抗議北京戒嚴。香港各界聲援學生運動、反對北京戒嚴,人數達五十萬,規模罕見。新華社香港分社部分員工也參與其中。全球中國留學生紛紛集會,聲援國內學潮,抗議北京戒嚴。

京城各種傳單滿天飛。下午出現一份鉛印傳單,是張愛萍、蕭克等八位開國上將寫給北京戒嚴總指揮部和中央軍委的信,反對戒嚴,強調軍隊不能同人民對立、不能鎮壓人民、不能向人民開槍。新華社和人民日報分別證實了信件的真實性。人民日報有意發表此信,但簽名的將軍中有人不同意發表。征求曾擔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的遲浩田總參謀長的意見,他一開始隻表示“恐怕不好吧”。過半個小時,主動來電話,明確表示不能發表。

新華社播發上海、陝西、湖南、河北、河南和福建等六省市黨委、政府致黨中央、國務院、支持戒嚴的電文。

人民日報開始在頭版刊登《北京戒嚴第x天》的特寫。頭版還有一則《不準用軍隊解決內政問題》的新聞,是匈牙利總理內梅特說的。

負責宣傳的胡啟立和芮杏文被剝奪權力。新成立的中央新聞報道指導小組組長為王忍之。他要求各報社長負起責任,不能怠工,更不能散布跟中央精神對抗的言論,否則要按黨紀國法處理。新華社穆青當即問,“你要把人抓起來嗎?”王無言以對。

李政道、楊振寧、李遠哲、丁肇中、項武忠和項武義致電,要求召開全國人大緊急會議,撤銷戒嚴令。作家陳若曦二十號上午即向中國領事館遞交抗議書。

二十二號。傳聞今天淩晨部隊要進入廣場。廣場上各種消息,有時相互矛盾,讓人莫衷一是。學生內部對於是否撤離廣場,分歧嚴重。一時有人宣布撤離,一時有人否定,廣播甚至傳出北京高自聯準備解散的消息。政府帶頭違反自己發布的戒嚴令,動用直升機散發傳單,在空中飛舞,學生不斷焚燒撕碎。下午三點多,一萬多人高舉中國知識界、教育界、文藝界、新聞界等橫幅,連續四個小時,從複興門遊行到廣場。戒嚴部隊受阻,未能進入廣場,有的原地待命,有的奉命後移。

各地群眾持續抗議。上海、杭州、南京、廣州、深圳、蘭州、內蒙古、西安等地抗議人群過萬。

晚上中央電視台播發四川省委支持戒嚴的表態。但四川省委頭天發來的電文並沒有支持戒嚴,認為應該按照趙紫陽說的“冷靜、理智、克製、秩序”八個字來處理;廣電部部長艾知生不讓播發。

香港《成報》刊登昨天環市大遊行標語,包括“旗幟鮮明地反對李鵬製造動亂”和“今日中國、明日香港”。港區35名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要求肯定學生運動,撤銷戒嚴令,恢複對話,召開人大政協會議、討論局勢。香港基本法谘詢委員會執委會認為,實行戒嚴嚴重影響了基本法的谘詢工作,嚴重打擊了香港人對基本法的信心。香港、澳門各有數萬人遊行示威。

二十三號。今晨高校臨時指揮部成立,對內:協調領導,堅持鬥爭;配合搞好廣場衛生,防止發生傳染病;管好募捐,暫停上街募捐,隻在廣場和校內募捐,捐款隻用於救濟學生、印刷宣傳品,不得再買易拉罐等奢侈品。對外:聯合新聞界,爭取輿論;派宣傳隊,深入大街小巷,將這場鬥爭發展成為工農商學兵大聯合的民主運動;宣傳交通中斷、生活不便責任在政府,不在學生。近期目標為:罷免李鵬職務;撤銷戒嚴令;繼續靜坐請願;反對不負責任的言行。

下午一點開始,首都各界百萬人上街,抗議戒嚴。四點一場大雨,遊行隊伍艱難行進,廣場上許多學生衣被淋濕。雨後氣溫驟降,市民將大批寒衣和薑糖送到學生手中。今天外地來京學生增多,過萬。一般走一批、來一批,采取輪換,一來保持體力,二則擴散影響。

四通公司出麵協調,廣場部分靜坐學生倡議,政府取消戒嚴,學生撤離廣場。培大六十多名教師表示讚成學生倡議,並支持厲以寧等46名全國人大常委關於立即召開全國人大常委會緊急會議的建議。

包遵信、嚴家其、李洪林等成立北京知識界聯合會,要求取消戒嚴、罷免李鵬、推進民主。

廣州示威群眾達數十萬。成都自北京戒嚴以來,天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遊行。上海五六萬學生、幹部、工人上街遊行。合肥上萬學生、工人遊行。長沙數萬學生、工人和其他人士上街遊行。哈爾濱上萬學生到省委門前抗議。長春兩萬餘名學生上街抗議。

澳門五萬人上街、為史上最大規模,聲援民主運動,抗議北京戒嚴。

全國人大萬裏委員長在華盛頓會晤美國總統布什之後,中止行程,提前回國。新華社、首都各報、電台電視台今天報道了萬裏二十一號在加拿大多倫多講的,“我們要堅決地保護廣大青年的愛國熱情,同時也要堅定地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中國學生的愛國熱情是可貴的,他們希望促進民主和整治腐敗,同政府的主張和努力目標是一致的。”

上午九點,在京張公路延慶縣張山營段,65軍戒嚴部隊的一輛運兵車為超車而逆行,撞上一輛拖拉機,車上10名戰士死3人、重傷3人。被堵截在石景山的65軍,30多名官兵化裝成大學生,頭戴絕食標誌、懷揣假學生證,提包裏裝衝鋒槍,上午乘一輛大轎車進城,在石景山發電廠附近,被上千市民、學生識破圍住。

北京市民發明了一種警報。哪怕深更半夜,隻要有人擊打路邊垃圾桶,高喊“軍隊進城了”,附近居民便會悉數出動。

首都各報突出報道了湖南省人代會罷免楊匯泉副省長職務的消息。

李鵬試圖奪取人民日報領導權。他上午找錢李仁社長單獨談話,要求每天頭版大樣送王維澄【原李先念秘書、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審查。編委討論之後回複,王可以看大樣,但必須簽字。下午四點多鍾,王忍之來電,表示他們不看大樣,因為不想簽字,但要求每天將一、二版的內容用電話報告王維澄。一個版有一萬多字,無法用電話報告。編委團結一致,準備集體辭職。李鵬不想製造第二個《導報》事件,隻好讓步,不送大樣、不必電話報告、也不要辭職。

二十四號。戒嚴第五天,戒嚴部隊仍未能進城。除了群眾阻攔,軍內意見不一是更重要原因。各省市、各大軍區、各兵種表態的電報連發三天,尚不見北京軍區的表態。38軍徐勤先軍長稱病抗令。還有張愛萍等八上將的信。

新華社解放軍分社向社領導報告戒嚴情況:戒嚴的決定十七號在鄧小平處作出。十八號楊尚昆主持中央軍委會議,決定戒嚴任務由北京、沈陽、濟南軍區承擔;戒嚴指揮部由劉華清、遲浩田和周依冰組成。十九號下午四點,38軍從蘋果園一路東進,到達軍事博物館時,市民才察覺,五棵鬆、公主墳一帶馬上人山人海,部隊寸步難行。前往參加當晚黨政軍幹部大會的高級幹部,有四輛麵包車被堵在301醫院附近,無法參加大會,其中就有戒嚴部隊指揮部副總指揮、北京軍區政委劉振華。值得注意的是,調動部隊在戒嚴令生效之前。

上午十點,天安門廣場總指揮部成立。數萬學生參加保衛首都誓師大會。首都各界聯席會議成立,並出版《新聞快訊》。廣場上有數十支工人、市民敢死隊。

中央新聞報道指導小組開會,王忍之強調與中央保持一致。會上有人問,現在到底誰代表中央,如果出現偽中央怎麽辦?沒人回答。

二十五號。東西長安街和廣場周圍遊行隊伍達數十萬人,難見首尾。廣場學生對運動後續發展產生迷惘。河南、吉林的人大代表簽名,要求召開人大緊急會議;上麵給省委發密電,要求勸阻。喬石主持會議,向黨內高級幹部傳達李鵬、楊尚昆、喬石二十二號同人大黨員副委員長的談話,通報趙紫陽的“錯誤”。萬裏抵達上海,“身體不適……留滬治療。”

二十六號。氣溫一度達到36度,廣場靜坐學生明顯減少,主要是外地學生。北京高校學生連日示威,大多疲憊不堪、已經回校。天安門廣場指揮部改為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香港十萬居民在維多利亞公園舉行聲援集會,通過香港學生聯合會捐款超過六百萬港幣;出租車司機通過香港紅十字會捐款五十萬港幣。陳雲主持中顧委常委會議,堅決支持戒嚴。中紀委也表態支持。

二十七號。首都各界聯席會議聯合北京高自聯、外省赴京高自聯、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知識界聯合會、北京工自聯、北京市民自治會、北京工人敢死隊、北京工人糾察隊、北京市民敢死隊等發表《關於時局的十點聲明》。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簡稱“支聯會”)在跑馬地馬場舉辦“民主歌聲獻中華”義演,持續十二小時,數十萬人參加,籌得善款1300萬港元。

萬裏在上海發表書麵談話,支持戒嚴。李先念主持全國政協主席會議,支持戒嚴。

二十八號。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不斷有人在天安門前麵遊行,人數有三、四萬,外地學生居多,有少數黨政機關和科研、知識界人士。呼喊的口號有“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央顧問委員會”、“槍指揮黨”、“總書記您哪裏去了”等。各地紛紛響應全球華人大遊行。香港的規模最大,超過百萬。澳門有數萬。台灣有兩萬人。許多高校、街頭出現“中國各族人民社會各界知名人士聯合絕食請願團籌備組”散發的《絕食宣言書》。

二十九號。高自聯宣布他們的近期目標是:解除戒嚴;否定四·二六社論,承認群眾自治組織的合法性;罷免李鵬。如上述目標不能實現,廣場靜坐請願活動將持續到六月二十號人大常委會召開。京華、培大學生發起“空校運動”,在一周之內撤出學校,回家鬧革命。空校運動迅速波及全國。

港區全國人大常委霍英東對人大常委會不能召開緊急會議討論局勢表示失望。

新華社播發二十六號彭真同全國人大黨外副委員長座談的“新聞”。新華社內部議論,彭真已無公職,如何能跟人大黨外副委員長座談?二十二號李鵬同黨員副委員長座談,為何黨內黨外分別對待?

三十號。昨天下午六點半,中央美術學院等藝術院校學生將一座民主女神塑像分裝運往廣場,晚上十點半到達,漏夜組裝,到今天中午才完成。民主女神像高八米,聳立在首都中軸線上,正對著天安門城樓毛澤東像。公安局威脅吊銷司機駕駛執照,迫使學生雇用六輛人力三輪車搬運塑像組件和工具材料。揭幕之前,一位女生宣讀了《民主之神宣言》。揭幕之後,中央音樂學院的學生表演了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歡樂頌》合唱。觀眾上萬。

少數重點高校在實踐空校運動,地方高校多已複課,學潮進入低穀。社會秩序趨於正常,清潔工在清洗燈杆、牆角的傳單。當然另外的街道又會貼出新的傳單,引群眾圍觀、議論。

淩晨一點,首都工自聯執行委員沈銀漢在北京飯店附近被警察拘捕。幾千學生、群眾要求放人。五月中旬開始活躍在北京街頭的摩托車隊飛虎隊11名成員被公安機關拘留。種種跡象表明,政府正在收網。

人民日報發表《北京戒嚴第十天》,這一專欄的最後一篇。

三十一號。從早上八點起,大學生陸續趕到北京市公安局,抗議政府拘捕工自聯三名常委和飛虎隊成員。到晚上十點,人數達到兩萬。

下午中央新聞報道指導小組在國務院第三會議室召開首都主要新聞單位負責人會議。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人都沒發言,會議冷場。廣電部跟得緊,已經開始處理幹部,像薛飛。人民日報在自己組織的文章裏,迄今從未使用“動亂”二字。

新華社今天播發一係列通訊員來稿,主要有:京郊數以萬計的農民、職工集會遊行反對動亂;首都40家企業負責人要求取締盜用工人名義搞的非法組織;北京大學8名教授副教授呼籲學生複課,其中隻有馮鍾雲和趙齊平兩名正教授,很說明問題;國家教委召開辦公會議要求高校盡快複課;國務院辦公廳發言人就極少數學生在新華門前靜坐一事發表談話;戒嚴部隊今日開始在首都重點警衛目標上哨執勤,包括首都機場、北京火車站、電報大樓等。

六月一號。廣場上共有500多麵旗子,旗下有學生、有校名的230多麵,530多頂帳篷,合計1500多人,基本上都是外地學生。現有4個廣播站。

晚間師大講師洪濤在校門口發表絕食演講,指政府一再強調極少數極少數,一小撮,黑手,指的就是像他這樣的,不是學生,有公民責任感和權利意識,積極推動民主進程。他為當這樣的黑手感到光榮。

這兩天北京市組織京郊農民、職工集會、遊行,反對動亂。強迫人參加,否則扣錢。參加者每人可以領取5-30元不等。即便如此,群眾還是不願參加。順義虛報一萬,實際不到五千。通縣號稱二萬,實際不到一萬。昌平是法大所在地,群眾跟大學生接觸多,寧願扣錢也不參加。縣裏號稱兩萬五,真正進入會場的隻有一千多。

新華社消息,兩名外國記者違反北京市政府令受到警告;北京市政府發言人就限製外國記者采訪一事發表談話。這是即將對學生運動實施鎮壓的強烈信號。

四通社會發展研究所回應六名全國人大常委五月三十日聲言名義被盜用的聲明。截至五月二十四日,主張召開全國人大常委會緊急會議的常務委員達57人,超過常委人數的1/3。對召開緊急會議的動議,這六名人大常委中,劉大年簽了名;高登榜、王厚德、宋汝棼、李琦沒有簽名,是通過電話表示同意的;四通給全國人大的材料中沒有提及顧明。香港《文匯報》甚至刊出劉大年簽字同意的真跡。

六月二號。培大、政大等校一千多名學生,騎自行車遊行到《北京日報》,打的橫幅有“問題就出在黨內——李鵬、楊尚昆”、“支持李鵬腐敗政府”、“北京日報胡編亂造”;喊的口號有“貪汙光榮、腐敗有理”、“鄧小平萬歲、李鵬萬歲、楊尚昆萬歲”、“跟著李鵬走,每人九元九”。隊伍在報社門前,焚燒了近期的《北京日報》,以示抗議。下午四點洪濤等四人在紀念碑前開始48-72小時絕食。

人民日報奉命發表《神聖的天安門廣場不容褻瀆》,署名靳仁,不知何人。這是進一步的鎮壓信號。“靳”裏麵有把刀子,人民日報的社長為錢李仁。

 

人生有許多悖論。王建去絕食,是為了大家更好地活。他支持王建絕食,卻天天勸他喝有能量的飲料。他愛她,和他們愛的結晶,恨不能每時每刻呆在一起,但他有更偉大的責任,下班後第一個去看望的,卻是絕食的同學。

美國廣播公司不但運來全套設備,還運來堆積如山的瓶裝水和可樂,大家隨便喝,好像這些東西根本不需花錢。他們這些本地臨時工還好,知道這些東西金貴,打開之後一定喝完,舍不得浪費。老美根本不當回事,有時喝三分之一、扔三分之二,令人痛惜。而且可樂分百事可樂、可口可樂,節目組既有喝百事的,也有喝可口可樂的,必須兼顧;不喝可樂的喝瓶裝水。他們告訴他,自己喝什麽,是基本人權,雇主隻能尊重。他想,基本人權?全中國都沒幾個人見過可樂呢,老美哪懂中國國情?!據說有學生領袖喝健力寶,大家一致批評奢侈腐敗。

老美不在乎,他每天下班時帶走幾聽。一聽留給他最親愛的人,其它的由絕食同學分享。他看了一下,人到了絕食這地步,是不分男女、出身和親疏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一聽可樂打開,前麵一個人喝一口,然後遞給下一個人,沒人貪嘴多喝,也沒人嫌棄前麵人髒,人人平等。心靈純淨,是偉大的愛國衛生運動。自己多少能替運動做點貢獻,他感到滿足。他相信,這些絕食的同學,將來不會忘記這段生死與共的經曆。

他是文科生,可王兄是京華學科技英語的。王兄問保羅他們,美國的市電是110伏,中國的是220伏,你們事先就知道嗎?他們回答,我們知道你們是中國人,你們讀過孫子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怎會錯過這些?這下輪到他們傻眼了,初看老美一個個大大咧咧,胸無城府。看來是粗中有細,不愧為超級大國。誰說他們不了解中國國情?

什麽“翻譯官”?就是臨時工。他們這些當地臨時工,無論是“翻譯官”,還是搬運工,工錢都是當天完工結算。工錢未必達到美國的最低工資標準,但按中國標準已是相當豐厚。王兄是講師,也認為是肥差。沒有合同、沒有記錄,萬一查起“裏通外國”來,對他們是一種保護。六月一號政府重申對外媒采訪的限製之後,製片人再次征求他們的意見,沒有一個人表示退縮。

本來他來當翻譯,是由王建他們絕食激勵的。絕食、做出不惜犧牲生命的姿態,確實起到了提高絕食者道德地位、給其他社會成員施加壓力的效果。國際上,民眾絕食抗議進入第七天,就是南非政府這樣——中國政府長期譴責的,也得開始讓步。到十七號,絕食進入第五天,政府沒有任何鬆動的跡象。他覺得不能再等,決定用自己的專長,為運動添磚加瓦。

十九號、絕食進入第七天,政府不但沒有讓步、相反宣布戒嚴,證明絕食對中國政府無效。廣場絕食同學絕大部分放棄,改為靜坐示威。雖然戒嚴令禁止外媒對學潮進行報道,製片人宣布報道繼續,直到中國政府強力阻止。節目組對本地輔助人員提供的幫助表示感謝,歡迎他們留下;但法律風險客觀存在,請他們自己作決定。

四名翻譯中,隻有一名來自美國。其他三位一合計,戒嚴令看來是個笑話。雖然軍隊在戒嚴令發布之前就已出動,但在第一時間就遭到民眾有效攔截,無法深入城區。而且,政府以違背戒嚴令的方式發布戒嚴令,采用直升機散發傳單——公然違背戒嚴令嚴禁散發傳單的規定。他們一致同意,一定要告訴世界中國正在發生什麽,且不要去管那個什麽戒嚴令。

戒嚴令相當於公開宣布了外媒不受歡迎。在這種情況下,黨政幹部未經授權不會以公職身份接受外媒采訪。他們隻能幫助節目組在廣場上尋找幹部模樣的人,“您對政府剛發布的戒嚴令有何看法?”這位中年人語調溫和,但立場鮮明,楊尚昆同誌對軍隊進城實施戒嚴的解釋,完全不合邏輯。他強調調動軍隊進城不是針對廣大群眾、廣大學生,而是針對極少數壞人。但如果是針對“極少數壞人”,為什麽北京現有的大批軍警力量不夠、而須要從全國調動那麽多軍隊呢?

廣場上不斷有板兒爺進出,替學生拉各種物資。“您這給收錢嗎?”不收錢。“為什麽不收錢?”因為學生替咱們老百姓說話。

戒嚴令發布之後,絕食基本停止。政府開始對廣場學生的吃喝完全不聞不問。不斷有個體戶和其他市民往廣場送吃送喝。“政府發布了戒嚴令,你們為什麽還支持學生?”因為學生愛國,而愛國無罪。戒嚴令不得人心,現在戒嚴部隊寸步難行。

廣場上形形色色的人,有著五花八門的思想,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記者問一名學生,對工自聯號召全市總罷工怎麽看?“我堅決反對,我們國家太窮,經濟上根本經不起這樣折騰。爭取民主自由,不應影響經濟建設。”這位同學的主人翁責任感和思想境界,他自歎弗如。同時他也覺得,民主自由實現之後,經濟豈不是可以得到更好、更健康的發展?這難道不正是這場運動的目的?

飛虎隊從天安門前麵呼嘯而過的時候,他們攔下一輛,對騎手進行采訪。你們摩托車隊規模很大,是最近組織的,還是一直存在,想要表達什麽意圖?最近組織的,我們要表達對學生的支持。您從事什麽職業?無業遊民。初中輟學之後,除去被關起來的時間,一直在社會上遊蕩。他想采訪應該到此結束,但記者繼續追問,像您這樣的,為什麽會想到支持大學生?因為大學生的主張,讓我第一次感覺到希望,決心開始做個好人。學潮期間,我沒再幹任何不好的事情。一番話,差點讓他掉下眼淚。三十一號得知十幾名飛虎隊成員被抓,他隻希望,那個小夥不在其中。當浪子回頭、開始做一個好人的時候,政府憑什麽硬要替他們安置一個更可怕的罪名呢?

二十三號豐台發生警察打人事件,防暴警察打傷四十多名學生。一旁的解放軍戰士很氣憤,說再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不能袖手旁觀。晚上八點,從山西來的一百多輛軍車滿載軍人,向群眾打聽進城路線。群眾將他們引到豐台東麵的一個三角地帶,供他們吃喝,告訴他們北京在發生什麽。二十四號一大早節目組趕到現場時,大學生正向部隊進一步介紹學生運動。部隊官兵深受感動,“上級隻告訴我們,到北京拍電影。”

宣布戒嚴、絕食停止之後,學潮進入低穀。一方麵節目組采訪活動減少,另一方麵有的老師開始複課。學潮如何收場,這一學期如何結束,畢業論文、期末考試如何安排,就像鄧小平何時退休一樣,沒人知道。但凡複課的課程,他都參加,隻希望如期畢業。

 

在不做翻譯、不上課的時候,他盡量跟她呆一起。她家樓上陶阿姨是北醫三院的婦產科醫師,媽帶她上門聯係,有事及時谘詢。

現在好多了,不像剛開始那麽難受。看得出來嗎?

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倆人還沒畢業,他不知道該是顯好,還是不顯好。她說話語調變柔,開始有了母性。步伐不由得放緩,習慣牽著他的手。

這兒癢。

我這兒癢,他指自己的嘴,湊了過去,我來跟你以癢攻癢。又長大了,啊——甜!

這黃色粘稠的液體,讓他們大吃一驚。孕中期才開始不久,現在就產奶,也太早了點兒吧,是不是不正常啊。晚上媽去問陶阿姨。陶阿姨說,完全正常,這是初乳。有的孕婦第十四周甚至更早就開始分泌初乳,而她已經第十六周了。

誰讓你貪嘴,偷吃了孩子的第一片麵包?

真是兵馬未至,糧草先行。

 

二號星期五下午,跟往常一樣,他們去看爺爺奶奶。奶奶說什麽都不讓她插手。他們在一起談論天下大事。他介紹了參加美國廣播公司采訪的見聞,看來學潮平緩下來了,北京的社會秩序也基本恢複,軍隊沒有必要真的進城。爺爺說,國際共運史上的匈牙利事件、布拉格之春和波蘭團結工會運動,總的說來,是越晚近越溫和。政府這兩天在抓緊執法,看來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沒有必要,對學潮的處理會進入執法模式。“這次學潮上街遊行示威的人這麽多,社會各界人士遠遠超過學生,黨中央機關、國務院都有人打著橫幅參加,違反戒嚴令的大有人在。這個執法標準可不好定啊。”嗨——,中國沒有法,鄧小平是個實用主義者,最後總不是抓幾個頭目了事。

不過大家同意,不管如何收場,學潮已接近尾聲。

他送她回家時,學院路上,街燈跟往常一樣寧靜。梧桐樹影,亦幽黑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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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freemanli01' 的評論 : 謝謝自由兄分享。許多中國人心中期望的,不是民主,而是明主;不是良好的製度,而是英明領袖。追求自由的人,也有組黨的,比如中國民主黨,但是都被抓了。共產黨和法西斯跟民主不能兼容,不能當一般政黨看待。
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感覺中國和美國建國時的精神還是不一樣的。
美國開國時,參與權力平衡爭論的都是有實權的人。他們在自己的領地已經有了自主的能力。
而中國的反抗是祈求。缺乏自主精神,對自己缺乏自主,對別人缺乏尊重自主。
最近對哈密爾頓和傑佛遜的兩黨有了一點新的領悟,也貼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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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腦袋裏浮現一個問題:為什麽美國曆史上兩黨的那些人最後沒有合並成一個黨。 (2023-08-23 18:23:26)下一個
開始的時候似乎可以理解,大家的理念多少有些不同。比如傑佛遜和哈密爾頓的爭執和偏好更多的還是理念之爭,多少還是正大光明。理念不同、政策主張不同,所以有不同的黨。因為人性有兩個組成方麵--- 靈與肉,自由意誌 vs 物質限製,獨立自主與依附權威,實驗心理學vs 分析心理學, --- 兩方麵都影響人的行為,所以,根據強調人性的不同方麵的重要性,自然就分成兩黨。

政府那些政黨領袖和幾十年呆在國會的議員們,即使再吵架,會不會最後也變成遠親不如近鄰的一家親,暗地裏合並成一個有自己利益的黨。

為什麽有些國家就會出現一黨製。而另一些國家就能長期兩黨。

美國的兩黨最後會不會變成事實上的一黨。如果變成一黨,這個黨會是強調自由的,還是強調控製的;是強調靈性的,還是強調物質的?

想想發現,如果兩黨製最後真的演變成一黨,很大可能就是變成強調控製、強調物質的黨。為什麽?

因為強調自由的人,天性不容易結黨,隻有當他們反對控製時,才不得不結成黨。
就美國而言,也是先有了哈密爾頓的聯邦黨、大政府黨,才有傑佛遜的強調自由和小政府的黨。或許保守主義的黨注定就是處於守勢的。
人們結成政黨,僅僅是為了眼前五毛錢的利益而投票嗎?也可以是為了捍衛一種自由的生活方式吧。
一黨製的國家,必定是反對信仰自由的。也就是說,那些想捍衛個人自由的人沒有足夠強大到形成自己的政黨。(這個結論,待檢。)
雖然也要承認哈密爾頓對美國體製的貢獻,但同時也要承認傑佛遜的遠見。
略微想了想,這或許是個有意義的問題。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格利' 的評論 : 謝謝格利鼓勵。我不急,讓某些人慢慢急。哈哈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信息量很大,即使經曆過那場學生運動的人也不可能如此清楚當時的各種情況。此文必成經典,馮兄慢慢寫,別著急。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一個沒有驚豔的老樹' 的評論 : 好在曆史可以無限延伸,希望永遠不滅!
一個沒有驚豔的老樹 回複 悄悄話 歲月的痕跡!永遠的傷疤!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瀟瀟' 的評論 : 歡迎瀟瀟。曆史在我這裏是油畫布的背景,別忘了讀後麵的故事。
x瀟瀟 回複 悄悄話 謝謝記錄,曆史不是一部份人的專利。辛苦了!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歲月沈香' 的評論 : 謝謝沉香。幫著寫一下中共黨史 哈哈
歲月沈香 回複 悄悄話 讚馮墟翔實大作!寫得真好,不容易!
馮墟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菲兒讀辛苦了。確實比較長。寫故事容易,寫曆史難、要取舍。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兩個人的甜蜜躍然紙上。馮兄大作,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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