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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人聲依然鼎沸。長安街不安,火在燃燒,槍聲有如爆竹,不斷從東西兩個方向,傳到天安門前,辛站立的地方,那根聳立的旗杆。
“今天架勢不對,你出門我們不放心呐,”叔叔、阿姨不想他來。他寬慰他們,自己會呆在最安全的地方,“那杆旗子,全世界都能看見!”諒他不敢,諒他不敢。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蘇軍殺死了2500名匈牙利人。而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並未演變成大規模的流血事件。貫穿八十年代的波蘭團結工會運動,沒有遭到暴力鎮壓。畢竟時代在進步。他在國際政治學院讀第二學位,對這些了然於心。
惠踮起腳、嘟著嘴,“鹹與維新,要去一起去。”“別別別,你重任在身,”他雙手抄過惠的後腰,含著她的嘴做成回字。
路上不時看到,群眾在勸說。有些軍人表示“寧肯戰死沙場,不願開赴廣場,”跟群眾一起打拍子、一起唱歌、一起鼓掌。這是一種選擇。一輛大客車坐滿了便衣,為首的回應,“我不是不能帶戰士回撤,而是不願。”他在等待時機。這是另一種選擇。
不光政治人物、軍人,所有人都在選擇。有人畏縮,有人不懼被坦克軋成肉泥。他想,哪怕隻作個見證、呐喊一聲,也不負青春、不枉來世。新的機遇——哪怕希望再渺茫,都像那正孕育的生命,讓他激動、讓他憧憬。
“早些回來。”“嗯。”但是沒有,上午沒,中午還沒。惠開始不安,到他宿舍已去了兩趟。她問國政學院,他們正在查找。
爸爸媽媽說,槍聲已稀落,我們自己到各醫院找找。爸說,“我找廣場西邊,你跟你媽去東邊,有事跟爺爺電話聯係。”
長安街危險,廣場進不去,周邊景象為文明世界所不忍睹。惠和媽從東郊民巷繞進來,醫院走廊裏躺著一具具屍體,地麵還有沒擦幹淨的血跡。啊那張熟悉的臉,“媽——”一位年輕的醫師走過,“我記得他,腹部中彈,子彈入口一個洞,出口一個坑,是開花彈。失血過多,入院時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你們是親屬?請留下死者的姓名、單位。”
不遠處站著一個人,襯衣上血跡斑斑,“我們站在國旗下麵。淩晨一點多鍾,他在我身邊倒下,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一位板兒爺幫大家夥兒將他送到這兒,還是沒能挽救他的生命。”
媽扶著惠,想找公用電話先給爺爺報信。多謝你年輕人,我們相互留個電話吧,萬一有什麽事兒還可以再聯係。“好的,我叫鄒其仁,九章科技電腦部……”
娘倆相互攙扶著,打過電話。沒有哭泣的時間或空間。她們神情恍惚,但還要騎自行車,繞過路障、躲避危險。
奶奶已做好飯,沒人有胃口。爺爺在踱步,“研究了一輩子國際共產主義,沒見過共產黨將槍口對準自己的人民,沒料到啊,沒料到。”還有十天倆人就畢業,就可以登記結婚,一起闖深圳,爸爸一聲長歎。“多——好的小夥子啊!”奶奶痛惜。媽擔心惠兒,“多少還是吃一些吧。”她的肩在抖動,什麽也聽不見。是啊,昨兒分別,還是楊柳依依,一夕之別,今兒已是——雨雪霏霏。爺爺一跺腳,“辛是我學生,明兒一早我找學校去!”
2
辛兒放暑假了?噫——你畢業了吧?
嗯。
分到縣一中了吧?那裏的學堂可真蔭涼!
沒有,我去北京讀研究生。
煙酒生?學抽煙喝酒啊?
不是,是研——究共產主義。
哦——,哦——,大幹部研究的。你讀了出來,要當大幹部吧?
對,二爺,出來當大幹部!辛笑出了聲。
好啊,北京可是毛主席住的地方。以後給我們帶個北京婆子回來!
嗯,一定的。他陪著二爺笑,隱隱地有些上心。
辛在師大學英語,去縣一中、甚至武漢更好的學校,都達不到他對自己的期望。他想去機關或事業單位當翻譯,卻沒有門路。他選擇讀第二學位,兩年、比碩士生少一年,在學習期間和畢業後都是一樣待遇。農門子弟,在選擇人生道路時,考慮較多的是怎樣對顧家更有利。
第二外語他學的俄語。任課的鍾先生說,他在北京俄文專修學校的同學施鄂,是北京政治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國外馬克思主義專業的負責人,“你如果感興趣,我可以給他寫封信。”他求之不得。他向往北京,還沒有去過。更向往政治大學,社會科學的最高學府。
有鍾先生介紹,施先生很熱情,歡迎他報考。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的學者,懂俄語的多,而會英語的少。更重要的,施先生在信中對如何備考給予了具體的指導,讓辛在千裏之外便感受到他的殷切。而辛本人也有誠意,虔誠的誠。董丘老家沒人去過北京,近幾年英語係畢業生也沒有進京的。
他按施先生的指點,認真準備。好在大四上學期以教育學、心理學和中學英語教材教法為主,學業負擔不重,正方便他備考。而且他英語不用準備。心誠則靈,考試結果沒讓施先生失望。在下學期教學實習開始後不久,他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在學校操場,他像足球明星進球之後一樣,興奮地飛奔。對未來,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英語係的傳統,女生占絕對優勢,既有小家碧玉,也有大家閨秀。外係男生眼紅,說什麽陰風陣陣。在波濤洶湧的環境中,他學會了跟女生彬彬有禮地交往,不逾規矩。“大學四年,難道你不想來一把最後的瘋狂?”他沒興趣,篤定要做一隻北方的狼。
甚至他真的開始看英文版的馬克思著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尤其是其中的異化論,一掃從小及今政治課的枯燥乏味,第一次讓他領略到馬克思的偉大之處。勞動是人的功能,吃喝、性愛是動物的功能。勞動者在執行人的功能——勞動時,卻感到自己是動物。他們在執行動物功能——吃喝、性交時,才感到自己是人。
董丘的農民不都是這樣嗎?插秧割穀挑草頭,哪一樣不是牛馬活?他想起建國講的,人要是像叫雞該多好,看中母雞上去就日,日了就走,完全不用負任何責任。在社會主義中國,一個農村青年的崇高理想,不過如此。
喜歡把對世界的反思和感悟,放在充滿不定性的故事裏。倒數第二段關於“人和動物”之區別的討論,放在故事中,特別有意思。也許真正能劃分二者的,是自我意識和尊嚴的遺失殆盡。。。
加油:))
讚同,前些天就應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