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先森,您找釣魚台國賓館嗎?在——東邊兒呢,”她在玉淵潭北門,一眼看見他,止不住地笑。他右手放胸口,“我心——依然是中國心!”然後鞠躬。平生第一次真正約會,他穿上西裝、戴了領結,慎重其事。她不禁看了又看,好不容易合攏嘴,“有範兒!”
太陽重新升起,今天是新的一天。他們手牽手,接續前世的情緣。
鮮花要有綠葉配,櫻花卻不是這樣。滿樹綠葉積蓄一年的能量,要到第二年開春以花的形式集中釋放。花期很短,才幾天功夫,幾乎是隨開隨落。嬌嫩的花瓣,飄在空中,落在地上,有些悲壯,尤其是最常見的白色櫻花。櫻花樹要等到花瓣快落盡,才生長新的綠葉。
“不比武大差,”武大櫻花雖盛,卻都是白色的,遇上陰雨天,一片慘白,配一片人頭黑鴉鴉,甚是淒涼。玉淵潭有一片粉紅的櫻花,烘托出完全不同的氣氛。
他們沿西湖逆時針行走,走上中堤橋,看左邊的杭州,右邊的武昌,湖裏的碧波,岸上的櫻花,和身邊心上的人。中堤過後,他們開始沿東湖順時針行走,走過粉紅的花,乳白的花,樹一株一株,花一叢一叢。但他眼裏心中沒有其他,隻有攜手同行的這朵花,才最美麗、鎮得住滿園春色。她天藍色翻領絨衫外麵,套一件藏青色風衣。絨衫軟和,而風衣挺闊,襯托出一位正當好年齡女子才有的曲線。如果人吃人不是一種傷害,他恨不能一口一口將她生吞進去。愛得啃、愛得咬,表達的正是他的心情。
他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手牽了又放,放了又牽。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說不完。笑也笑不夠,也不知道為什麽笑。
爺爺說,你從山中來,挺不容易的。
那是,我們那兒,方圓幾十裏,除了我,沒人到過北京。
像你還知道給家裏寄錢,我打小就沒吃過苦。
那沒辦法,兩個姐姐出嫁了,我是獨子啊。農民沒有工資、退休金,不能退休。
現在好了,你都開始掙外匯券啦。
我愛北京——的你,他壓低聲音,握緊她的手。
你們英語專業的,讀很多英文小說嗎?
不能算多。
怎麽會呢?
莎士比亞、華茲華斯、艾略特等,把我們折騰得,成天死去活來。其實沒太多時間讀小說。
這樣子啊。
你讀些什麽書呢?
柏楊啊沈從文啊史鐵生啊。
空餘時間還幹些什麽呢?
做些女孩子的事啊,跟媽媽學打珠算呀。下學期就要實習,我還什麽都不會呢。
喔,媽媽是會計。爸爸呢?
出版社編輯。
你在大學裏打球嗎?
跑點步,不怎麽打球。
男生都不打球啊?跑步好單調喲。
正因為是男生,才不打球。班上隻三個男生,偶爾跟女生混起來打籃球、排球,惹人笑話。
哈哈,你女孩子看花了眼吧?
一直看到——色盲。你呢,有哪些喜歡的體育項目?
排球呀,羽毛球呀,遊泳呀。
我以後陪你打羽毛球。
公園照相的纏著他們,從西湖到東湖,又從東湖到西湖,“照相嘞照相嘞,立等即取、倆小時取相了欸!照相嘞照相嘞,立等即取、倆小時取相了欸!”
正好在一叢粉紅櫻花前麵,“照一張吧。”照相的不容她猶豫,“靠近點兒,再靠近點兒。”
路入棲賢步轉東,望中天末有雲從。玉淵亭林蔭濃密,清幽安靜。已經走了半天,他們坐下歇息。他看她頭發上落下的櫻花,一個小圓點一個小圓點,幫她一一清理幹淨,小心得像處理最金貴的瓷器。你頭上也有,我幫你弄。
你肚子餓嗎?不餓,看見你就飽了。秀色可餐?在湖北話裏有不同的含義,意思是看見你生氣,氣飽了,哈哈。你吃過炒疙瘩嗎?沒有。菜包雞呢?沒有。走,我們去三裏河吃。
吃過這些,你才算到過北京。你對這一帶好像很熟啊。是啊,跟以前男朋友常來,她咯咯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樣無厘頭的話,折磨對方。他心一沉,嘴張開又合上,什麽也沒說出來。
午後氣溫上升,她滿臉緋紅。他脫下外套,她脫掉風衣。我替你拿吧。不了,她理一下頭發,相識隻三天,還是要矜持一下。行了,給我吧,他堅持,於是手臂裏就有了她的體香、他的汗臭。替她拿衣服,於他是獎勵,於她是驕傲。
我們也去劃船吧,她不明白,為什麽他會猶豫一下。他先上船,把衣服放好,伸手扶她上船。身為沒有開過船的船長,他使勁兒踩腳踏船,以掩飾自己的緊張,“你那麽使勁兒幹嘛,比賽嗎?”
船隨風浪起伏。他想轉移注意力,“實際上,有些事兒我想不明白。”施先生學貫中西、名滿天下,自己隻一學生,為什麽周末給老外做導遊的收入,就超過他?是價值規律,還是供求關係?現在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施先生說原子彈是殺人武器。那麽拿手術刀的不如剃頭刀的呢?
她不順著說,那又怎麽了?拿剃頭刀的,十幾歲開始學不早。拿手術刀的,到大學開始學不晚。他說,你看不到社會財富分配明顯不公嗎?啊,聶辛同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就全靠爺爺和您了!她抓住他手搖晃,小船也跟著搖晃。
你怎麽了,手發抖?你不知道我是山裏人,不會遊泳嗎?至於嗎,船翻了,本姑娘是不會丟下你不管的,她看著她,在他臉頰隻輕淺一吻,就讓他的心立時融化。恐懼的程度下降,甜蜜的程度上升,他重新摟過她的肩,在她臉頰留下深長一吻。是人都有脆弱的地方,所以我們需要彼此。你是我的避風港,你是我的美人魚。出深山,走武漢,到北京,遇到你,我比任何人都幸運。
天上雲很高,太陽很溫暖。湖邊遊人如織,湖心隻有他和她。腳拿開、心放鬆,任由船起伏漂流,不說、不想,你看我、我看你,看著太陽一路西斜。施惠我愛你,施惠我愛你。怎麽了,我在這兒呢,世界這麽大,我怎就偏喜歡上了這個山裏人呢?你說奇妙不奇妙?
當晚霞將他們臉龐照成釅紅,湖風開始感到寒涼,他們將船劃到岸邊。起岸,她帶他,穿過阜成路。
原來她學校就在旁邊,你逗我呢。她隻笑。留你在這裏示眾,我去宿舍拿飯盆兒了。
她挽著他手臂一起去食堂,坦然接受來來往往的注目禮。飯菜買好,找位子坐下。嘿,施惠。嗨,施惠。嘻嘻,施惠。哈哈,施惠。這個好吃,她挑一勺京醬肉絲,送他嘴裏。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挑一勺爆雞丁,送她嘴裏。大庭廣眾之下,這是公開的主權宣示。學生食堂的飯,隻有這樣吃才有味道。
他們吃完,將飯盆兒洗淨。她回宿舍放飯盆,他等在外麵。施惠,看見你的東南亞華僑了,嘻嘻。
入夜的玉淵潭,是不同的景象。昏黃的燈光照滿樹櫻花,投下濃密的影。她隨他,鑽進最僻靜的一叢。他靠著樹幹,雙手放她後腰上,抱定她,試著親吻。她咬緊牙關,試圖堅貞不屈。但心中愛意無以排遣,對方的愛無以抗拒,已經發生的不能抹殺,開始發動的不能停下。她不由仰起頭,雙唇像花蕾進入春天,一點點、一點點,逐漸打開。二口對接、形成日字,跟蜜蜂采蜜一樣,一口一口吸吮,努力從對方口腔汲取蜜汁。一個生命與另一生命最初的聯接,既甜蜜又神聖。
更多時候,他們臉貼著臉,耳鬢廝磨,靜聽她呼吸,感受他心跳。直到公園裏趕人,女生樓要關門。路很黑,心卻很亮。人們歌頌光明,但是夜色多美好——多少甜蜜的事業,在夜色中發展!
愛,讓人體都獲得了磁性。愛有多神奇啊,沒有愛,接吻不光不合法,甚至極不衛生。
輕輕地捧起你的臉
為你把眼淚擦幹
這顆心永遠屬於你
告訴我不再孤單
深深地凝望你的眼
不需要更多的語言
緊緊地握住你的手
這溫暖依舊未改變
回政大路上,他輕輕唱。
黼黻,我可是先查了意思,才敢往下看,怕自己看不懂。:)
看到這句,忍不住笑了。
從隨開隨落的櫻花,到“雙唇像花蕾進入春天”,純真熱烈的愛情裏,潛藏著惴惴不安。因為櫻花的花語,從來都含有“山櫻如美人,紅顏易消歇”一般的短暫易逝。。。
也在馮兄給菲菲的回複中,學會了那兩個俺也不認識的字。玉淵潭、阜成路,還有郭峰的那首歌,也讓俺回到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