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翁之樂者山林也，客亦知夫水月乎？飲冰室主人的楷書沉著端穆，古拙雅正。對聯中間掛著汪曾祺黃花香的畫兒。對聯墨濃，花莖墨淡，花瓣鵝黃，色彩搭配協調而有層次。
這一書一畫，令人肅然起敬，將這空間營造成一個莊重之地，氣場自成一統，將市麵的庸常和喧囂擋在八丈開外。它們，便是鎮宅之寶了。置身其中，你不會去關心房子的大小新舊，牆麵地麵的陳設修飾，或家具電器的品牌製式。
辛坐小方桌一邊，老師去書房取文件。師母給辛端來杯覆盆子汁兒，然後坐到近旁沙發上，很少作聲，隻是慈祥地看著他，讓他感受到持續溫暖的關注。“這是複印件，你留著,”老師在方桌另一邊坐下，“啊，你是武漢老鍾的學生，今兒我們可要好好聊聊。”
你俄語怎樣？湊合，第二外語的水平。
哦，你要拿不準，可以問我。嗯。
家裏有些什麽人兒啊？父母，兩個姐姐出嫁了，都在湖北新市農村。
那你——錢夠花嗎？夠，除了津貼，我周末給老外做導遊，能掙些錢。
能掙多少？一個月三四百沒問題。
小子也，你不錯呀，老夫我一個月，還不到四百呢。世界之潮流，順之則昌。還是學英語好啊，學俄語的不吃香了，這是說明問題的。
哪裏哪裏，知識不能以金錢衡量。現在腦體倒掛，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賣茶葉蛋的有什麽錯？總比造原子彈殺人好！
有人敲門，師母起身，“丫丫啊，來來來，這是我孫女兒施惠。”辛起身，施先生給介紹，“這是雙學位班的聶辛。施惠呀，以後就是個打算盤、數銅板兒的，實——惠！好了，奶奶做飯。你呢，今天跟我們一起吃個便飯，甭客氣。我呢，出門跟老蕭一起打太極的時間到了。你們年輕人慢慢聊，慢慢聊。”
一大文件隻是藥引子，人生的考驗就此來到。辛正考慮，跟這陌生姑娘到底聊點兒什麽呢？
“站起來，我們比比高。背——靠——背。”嗯——，明明看起來我高，怎麽比起來還是你高，不公平。走，我們去書房吧。
行嗎？怎麽不行？惠坐她爺爺椅子上，指著，“你坐那兒，書可以隨便翻！”爺爺說，你學英語的。你教我英語吧。我大二下過的四級。很長時間沒摸英語，都忘了。
不敢當，我們共同學習。你在哪學財會？
首都商學院，大三。對了，你看過櫻花嗎？
他點頭，在武漢大學。那你不用去了，她笑。
北京也有櫻花嗎？怎麽沒有，玉淵潭。禮拜天我帶你去，誤了花期可就沒得看了。
可是，可是，禮拜天我要看書，我要學習，請不要打攪我，我的意誌是堅定的！哈哈哈。說正經的，我周末給老外做導遊，你要願意，可以一起去，練聽力口語。
是嗎，那可太好了。
行，明天我帶你練英語，後天你帶我看櫻花，學習在先，遊樂在後。
成！
他心說，倒是不世故，最怕湖北湖南的陰謀家。她心說，倒是不顯生分，不寒磣。
老師回來，辛幫惠把方桌挪出來，吃飯。師母說，你們年輕人多吃，不要客氣。施先生問，北方的麵食你吃得慣吧？他答，我沒問題，倒是鍾先生警告我，他在北京吃了三年的饅頭，多少年氣都還順不過來。大家笑。老人吃得少，先後離席，“小夥子，你慢用。”
短暫的寧靜降落在小桌上。他看著她，瓜子臉上，水蜜桃樣的顏色，淡淡的眉，山泉似的眼睛，回避他目光低頭一笑時，聳動了滿肩的烏發。你吃啊，來來來，音調平靜而溫柔。嗯，我知道，我自己來。說話的音量調低了，形成一個私密的空間。他們在咀嚼，隻有他們自己才了解的滋味。
校園昏暗，春風沉醉。情侶們在黑暗中品嚐甜蜜，空氣中的愛無可逃避。老先生看得起這個山民，他有多驕傲，就有多感動——一方水土對新來者的接納，莫過於考慮聯姻，雖然這就像當初老先生鼓勵自己報考——後麵還有筆試和複試，而且情節正走進千金小姐遇到窮秀才的老套。
他喜歡她的嘎嘣脆。給他夾菜時小媳婦的神態，讓他暗暗笑，生出一股柔情。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深吸一口氣，奔跑幾步，跳了起來。
性，是大學生宿舍裏永恒的主題。研究生階段跟本科還不一樣，有些室友已經成家，沒成家的也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過來人的深度，為毛頭小夥所望塵莫及。像哲學係老秦。一群參加軍訓的本科女生，穿著軍裝，從旁邊經過，老秦說“哎呀，當兵的見到母豬都是雙眼皮兒啊。”有一次去食堂路上，他感歎“躺著比站著還高，”旁邊剛過去一位富態的矮個女生。
老秦，你這體積重量，嫂子怎麽受得了？這你就不懂了，女人都有三百斤朝天力呀。大家聽了惴惴，這麽大力氣，像我們這些份量不足的，得趕緊練武功。
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獸之別比較微妙，人作為高級動物，既有動物性，也有人性。這裏“庶民去之、君子存之”的之，指人性，仁義禮智信。剛進入青春期那會兒，人差不多就是禽獸。見到漂亮女生，連呼吸好像都會停滯。就是在外麵遇到懷孕的少婦，都會產生完全不必要的聯想和衝動。在大學裏接觸異性多了，見慣了紅男綠女，閱世漸深，知識進步，人性改善，不知不覺中，注重的由外在轉移到內在。
寢室裏日光燈管格外明亮，辛眯著眼走進來。他把老先生給的文件放好，去洗臉、刷牙，考慮明兒穿什麽。臥談會已經開始，隻有他在靜候明天。好的確定性，無非讓人睡個好覺。隻有不確定性，才可能讓人做個好夢。
祝馮兄和平等兄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