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五年的十月,秋意漸漸濃起來了。晚霞照亮黯淡的雲,金黃的綾羅、火紅的綢緞,半透明地橫陳在天際。不等青色褪盡,楊樹黃,樺木橙,山地櫟棕,榆樹紫,但都蓋不過楓樹紅,雖然這兒楓樹並不多。漫步在參天古木下,樹梢被晚霞點燃,亮過天光。從岸邊看去,湖麵遠處天藍,近處嫩綠;倒映湖中的秋色,是額外的視覺獎賞。
湖心傳來長笛聲。環湖的樹木是天然的共鳴箱,讓笛聲格外圓潤悠揚。笛聲在湖麵激起的波紋,比昆蟲在水麵舞蹈生成的漣漪,還要細密許多。循聲望去,一葉孤舟,一人獨坐,一笛在手,浪蕩悠遊。
在晚霞褪盡之前,明月已從另一方升起。長笛放下,魚竿揚起。不一會兒,收竿靠岸,從東邊湖灣起身,走向林中的小木屋,就在近旁。劈柴的聲音在清爽的空氣中飄蕩,回音繚繞。火光升起,魚香四溢。點燃燈火,照亮小屋,也就照亮了森林。
今世的人哪,你們可知,那泛舟者何人,吹笛者何人,垂釣者何人,林中獨居者何人?
哦,那是亨利·梭羅,我們鎮子裏的讀書人哪。亨利是土生土長的和諧鎮人,念完哈佛後,又回來了。教過書,在自家鉛筆廠幫過忙,是鎮子裏的土地測量員。前幾年住在艾默生家,幫著維護房屋、教育孩子。今年他自個兒在林子裏修了這麽個小木屋,七月四號美國獨立日那天搬進來。一個人在林子裏,獨立啦!
亨利·大衛·梭羅,美國馬薩諸塞州和諧鎮人士,出生於一八一七年。一八三七年哈佛大學畢業。為了減少幹擾、專心寫作,他在瓦爾登湖邊林中,住了兩年兩個月搭兩天,完成了《瓦爾登湖》的初稿。此後六易其稿,一八五四年初版。一個半世紀以來,再版不絕。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盛讚:“在一本書裏…他超過我們美國有過的一切。”他的另一名作《論公民抗命》,直接影響了包括甘地、馬丁·路德·金和約翰·肯尼迪等在內的曆史人物。一個半世紀以來,他的著作在世界範圍內,推動了文化進步,影響了曆史進程。
梭羅生活的年代,屬於美國工業化進程的早期。仍有相當多的人以農業為生。已有鐵路和電報,尚無汽車和電廠,電燈還沒進入實用,電話尚未發明。醫藥欠缺。微生物學還處於草創時期,哈佛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們還在公開爭論,疾病有沒有可能通過醫生,從一個病人傳給另一個病人。外科手術開始采用乙醚麻醉,但是抗生素進入實用要等到一個世紀以後。艾默生的長子死於猩紅熱,梭羅的哥哥死於破傷風。梭羅一八三五年染上肺結核,一八六二年死於肺結核,才活了四十四歲。他的思想延續了他短暫的一生,影響深遠,得以不朽。
梭羅是奇人,《瓦爾登湖》是奇書。梭羅是造鉛筆、測繪的高手,能修屋、造船、弄花草、事農耕,會長笛、擅溜冰。會拉丁文、希臘文、意大利語、法語、德語和西班牙語;書中不少引文,都是他自己由外語翻譯的。他讀書多,涉獵廣。其書用典之多、之深、之廣,令人生畏。希臘、羅馬、埃及神話,遍處都是。《聖經》、西方古典哲學信手拈來,印度教、儒學亦多方引用。但梭羅不是述而不作,他有機融合多元文化,視角獨到,見解精深,文采斐然,其著作因之得以傳之久遠。
梭羅是一部超出自身時代的百科全書。作為博物學家,他具備豐富的生物學、人類學和自然曆史知識,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對自然界觀察敏銳,記錄翔實。
梭羅特別喜歡說俏皮話。書中佯謬、雙關、比喻、象征、轉義、通感、借代、諧音等多如牛毛,難以勝數。例如,他說“給我享受真正財富的那種貧困。”佯謬。“高級的種植,施肥采用仁和智!”隱喻。他提到新英格蘭的冬天令人壓抑遲鈍。積雪深厚的時候,他象兩腳規一樣,來回踩著相同的腳印,而這些腳印裏經常充滿天空自身的藍色調。雙關。藍色調(blue),既指雪中腳印倒映天空的顏色,也指人在漫長冬天裏的鬱悶情緒。他笑話不會釣魚的人,是古老宗教流派的修道士(Coenobite);這是取諧音的雙關語,cannot bite,魚兒不咬鉤,所以釣不著。他將冬天到湖裏切冰的一撥人比作“一群北極雪鳥。”轉義。雪鳥(snow-bird)又指到南方過冬的人──馬薩諸塞州在北極以南。廢話。幾隻紅鬆鼠鑽到屋子底下,發出一種聲音,梭羅稱作“聲音的芭蕾足尖旋轉”。通感。他以John指代英國人,以Jonathan指代美國人,以Bright指代牛,以Bose指代農場的狗,以Reynard指代狐狸。這些借代,不明就裏者,冷不丁地,會感到莫名其妙。
由於他超人的語言天賦、淵博深厚的學識,也由於年代、語言、文化的阻隔,要完全識破梭羅的這些文字遊戲,準確理解他每一句話的意思,可不容易。您如果能領會他埋在某處的文字遊戲,那會心一笑就是獎賞。不能領會,也不必垂頭喪氣。當年艾默生就是這麽勸慰讀者的。事實上,即便是梭羅幾個最要好的朋友、都是知識界的巨擘,亦不能完全洞其堂奧。對多數讀者來說,《瓦爾登湖》是一座高難度的知識文化迷宮。
《瓦爾登湖》一書有突出的文學和思想價值,但是難讀,所以英文加注版有好幾種,既有正式出版的,也有互聯網上的。耶魯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四年出版、傑弗瑞·克雷默編寫的全注疏本,原文和注釋左右對照,兩邊字數大體相當;積數輩學人之功,是《瓦爾登湖》研究的集大成者。雖仍有可商榷處,不可盡信,但對閱讀理解《瓦爾登湖》,大有助益。
《瓦爾登湖》的中文譯本,據說有幾十種,從最早的徐遲譯本,一直到最新的杜先菊翻譯的克雷默的全注本,就象登山家都想攀登珠穆朗瑪峰。有兩點可以肯定。其一,中文版也是積數輩學人之功,總體上是越譯越好。其二,梭羅書中多處引用儒家經典,其中一處還是大段引用;中文版在這方麵比原著好,因為梭羅不具備漢語能力,引文英譯很不準確,但中文版都成功還原了。
譯事艱難,相信多數譯者都深有體會;不對原著做深入研究,是翻譯不好《瓦爾登湖》這本書的。這裏僅舉一例,可見一斑。開篇第一段最後一句“At present I am a sojourner in civilized life again.”意思是說,在林中獨居兩年多之後,“目前我已回到文明世界,再次成為一名寄居者。”徐遲、仲澤乃至杜先菊,都將此處sojourner譯作“過客”。Sojourner一詞,本意為旅居者、寄居者,無貶義;“過客”則有貶義。梭羅成年後,大部分時間都過著寄居生活,一八四一年到一八四三年住在艾默生家;結束瓦爾登湖邊林中的獨居生活後,又到艾默生家住到翌年七月;從一八五〇年一直到死的十多年裏,他一直住在朋友阿莫士·布朗森·奧爾柯特的家裏。再者,梭羅雖在日記中恨人生苦短,但他追求精神永恒,而成為不朽人物,絕對不是過客。將sojourner譯作“過客”,不信亦不達。誤譯重複一萬次,也不能說是正確的。
好在《瓦爾登湖》是一本奇書。奇就奇在,你未必如梭羅般博學,未必能領會其一字一句的精妙,也不必處處翻查資料,你也能用心領悟它的基本意義,感受教益和閱讀樂趣。同時我們可以相信,多數中文譯本都體現了原著的基本意義,不失為梭羅思想和文采的忠實傳播者;幾代譯者的艱苦努力,值得尊敬。
這就發生一個問題。典故和修辭本來是為敘事說理服務的,如果反而成為閱讀理解的障礙,那又是何苦來哉?梭羅使用典故和修辭,多數精當,有的可說是渾然天成、精彩絕倫,但琢痕外露、甚至過於牽強的時候也有。此外,梭羅寫作並不嚴格遵循通常的寫作、語法規範。《取暖》一篇”I sometimes dream of a larger and more populous house…”一句,共有三百四十個單詞,四十四個逗號,九個分號,一個句號。即使是潛水冠軍,也難保不被這句話憋死。至於一般讀者,如果晨讀不幸遇上這句話,讀到中間可以睡個午覺,午覺後接著讀下半句,是明智的安排。此種句讀,不可原諒。書中有一些指代不明的地方。如《取暖》一篇記錄了自一八四五年至一八五三年間多數年份,瓦爾登湖全麵封凍的具體日期,然後提到自十一月二十五日起,地麵已開始積雪;要弄清到底是哪一年,得回頭倒翻好多頁。更要命的是,梭羅喜用常用詞的生僻含義、生僻寫法,喜歡用生僻詞、創造新詞。有的詞,如suent,在當時的任何詞典中都查不出來,研究者隻有到梭羅的日記中去查找,他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如果要給梭羅先生取個中文名兒,我們就叫他孔乙己好了。
凡此種種,不足為訓。《瓦爾登湖》是文學瑰寶,但有不合文法的地方。如維納斯的斷臂,《蘭亭集序》墨寶中的塗改。所有的完美,都還有缺陷。
美國十九世紀的超驗主義思潮,被稱作“美國的文藝複興”、“第二次美國革命”。這次思潮波及宗教、哲學、文化和政治,將個人主義和標新立異的行動精神鑄入美國的民族性格,是一場積極的文化革命。這場革命,跟獨立戰爭那次美國革命一樣,不巧都爆發在和諧鎮和波士頓。所以和諧鎮裏爆發了革命。萊蒙托夫說“在風暴中才有安詳,”原來安詳中也可以有風暴的。在這次思潮中,艾默生是公認的主將,梭羅和奧爾科特都是代表性人物。
超驗主義者當中,有好幾位在基督教公理會當過牧師。這一思潮起源於他們對教會傳統發起的挑戰。他們基於康德的唯心哲學,承認先驗知識,認為經驗經由直覺獲取、而不是相反,拒絕不假思索地接受經驗和傳統,主張基於個人心智的直覺、觀察、思考、批判。艾默生詰問:“為什麽我們不能有一部詩歌和哲學,基於洞察、而不是傳統;和一種宗教,基於我們獲得的啟示、而不是記述他們獲得啟示的曆史?”這是離經叛道,公開挑戰《聖經》權威,呼喚宗教改革。
超驗主義者廣泛吸收東西方文化,持性善論,崇尚自然,認為人和自然具有內在的美好。在個人和組織之間,更信賴個人,認為組織會腐化個人。在物質和精神之間,認為物質是暫時的、會腐朽湮滅,但是精神可以不朽、達到永恒。他們強調知行合一,鼓勵抓住當前、及時行動。主張自力更生,提倡獨居體驗。在社會政策方麵,他們認為惡法非法,不道德的法律無效;他們反對當時美國政府的印第安人政策,反對美墨戰爭,反對奴隸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