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
“是不是狼又回來了,夜裏山頭嚎叫,大聲小聲?”
“那裏還有狼,都殺絕了。是菊英和她婆婆哭墳呢。”
“怪不得。”
“王婆婆,您說他們為什麽殺路生?”
“欺負老實人唄。路生家才個下中農,幹部裏麵還有上中農呢。階級鬥爭?屁!”
“誰動的手您知道嗎?”
“不知道。”
張婆婆的聲音卻越壓越低,“他們說啊,是……”
“誰?”王婆婆頓了一下,“是他。這個畜生,真狠得下心!”
“書記沒有開口說話。還有人在勸解,他卻照著腦門子挖一鋤頭,還有幾個昧良心的就都跟上了。”
“那還能有命?”
“路生沒了,旁邊昧良心的又出主意,說是不能留根兒。昧良心的倒發了點善心,說小的留下,大的挖掉。”
王婆婆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佐生沒了,別的昧良心的又說,還是不能留根兒,小的也挖掉。這樣佑生也沒了。”
“這個沒良心的畜生,活該他討不上老婆、一輩子打光棍、絕後!”
夜
“爹爹,是孔廟老,還是山老?”
“山老。廟是用山裏的石頭砌成的。”
“那破四舊為什麽隻破孔廟,不破山呢?”
民九答不上來,著急,醒了。婆婆給他抹淚,自己卻哭得更凶。衣袖濕了,枕巾也濕了。
晝
山上的新墳也已經幾個月了,花圈已化成紙漿、粘在地上,隻剩下竹架。
日子已經沒有滋味,但民九照樣放他的牛,婆婆、菊英還得出工。
冬季農活不多。早早收工之後,鯉魚到家裏,說是來了解情況,“菊英要是有什麽困難,可以來找我。”
夜
“要有什麽困難,可以來找我們,”過了兩天,婦聯主任邢二姐上門了,“菊英呢,有什麽打算?是回娘家,還是留在蘭田坳?”
“我們把菊英當女兒。她是回娘家,還是留下來,完全由她。”
“這樣好,這樣好。留下來的話,隊上支持。要從長遠打算,可以考慮重新成個家。”
“這也由菊英。”
“我要是不回娘家,就留下來伺候爺和大。哪也不去!”
“你還年輕,長遠看,也是要重新成家的,”大說。
“好的,我就直接地跟你們說了。既然要成家,隊上是很支持的,像蘭鯉魚同誌就很關心,特地托我來提親。鯉魚可是我們的好同誌。菊英,你先考慮考慮。”
邢二姐起身告辭。她話說了一籮筐,給她端的水,一口也沒有喝。
菊英堅決,“我伺候爺和大,哪裏也不去。”
“我們把你當女兒。女兒總是要有個歸屬的,我們不能耽誤你,”爺說。
“鯉魚現在正當道,人是野了些,怕是他早就喜歡上了你。你跟路生成親的時候,被子裏的棉花殼子,就是他給放的,”大幽幽地,“真心喜歡你的人,才會對你好。”
到了睡房,民九說,“我們把菊英當女兒。要是有合適的人,可以招進來,做上門女婿。但是鯉魚──”
“鯉魚就算了,”婆婆想起了她屈死的兒孫,眼圈紅了,忍不住哭了。
菊英一個人在自己房間裏的哭聲,他們沒聽見。
晝
鯉魚那頭催得緊。他讓邢二姐將菊英約到了隊部。
丈夫不在了,按舊禮要守節,沒有這麽快考慮改嫁的。
“哪有給異己分子守節的道理,你不要界線不清!”
新寡的女人,心智彷佛被掏空,已經不能完全盤算自己的處境。娘家雖然不遠,但也不能天天去,身邊就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交心的人。喪了夫,思維、處事就氣短,沒有力量去抵擋外來的壓力和侵犯。
她的反抗雖然堅決,但在莽漢鯉魚這裏,並不能湊效。在隊部的值班室,鯉魚靠蠻力,而不是請求,達到了他的目的。女人是麻木的,並不特別痛苦,認了命。
夜
一個老單身和一個寡婦之間的婚事,並沒有太多講究。請來生產隊的幹部和村裏的叔伯晚上喝一餐酒,就算完婚了。這種情況,鬧洞房也尷尬,所以沒有人來。請來的客人酒足飯飽,開點不痛不癢的玩笑,再次道喜,也就都告辭了。
“我可是早就看上你了,打你進村的那一天,”男人在生米成了熟飯之後,說了實話,“可是到頭來,隻有我,才有這個福氣啊。”女人不好回應,不知是喜是悲。
她溫順地服從,小心翼翼,不去掃他高昂的興致。
晝
蔡菊英不光改了嫁,好像也改了性子。她不再是從前那個開朗、歡樂的少婦,而變得總是麵帶憂愁、寡言少語,人前人後竟有一份見不得人的羞怯。她不再像以往那樣出去串門了,開始生活在完全不被外人所了解的世界裏。
一開始,她還回原來的婆家那裏一兩次。男人不樂意,她也就不去了。男人聽到民九的婆婆喊“女兒”,很反感,“我的屋裏人,怎麽是你的女兒?”
她成了一朵淒美的花,有萬千哀愁,卻無人憐惜。她的男人無心,而他人則不便。
夜
“……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鯉魚哼哼著,“天天摟著老婆睡覺。你說──要是不革命,路生就還在,我能──有這麽俊俏的老婆嗎?”
女人隻好翻身,背對著他。他卻乘著酒勁兒,從後麵鼓搗起來。女人沒有響應,任由他自個兒喘粗氣。有了酒和女人,鯉魚的鼾聲都是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