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字靈均,絕對是個騷人,因為他絕對是個墨客。
他,寫了一本與《詩經》齊名的詩集《楚辭》。
他,開創了一個新的詩體,騷體。
我之所以稱之為騷人,因為《楚辭》的第一篇就是《離騷》。
好奇怪哦,一個天下聞名的騷人,寫的第一篇詩文,起名叫《離騷》。哈哈。
關於這個“騷”字,曆來有不同的解讀,有些說是憂的意思,有些說是心煩意亂的意思。
還有一些其他的解釋,總而言之,不爽,不開心。
今人說騷,要麽是體力好性趣旺,要麽是誌向遠大,非常褒義。
我個人認為,靈均兄用《離騷》,是拒絕躺平不作為的意思。
靈均兄,楚國丹陽秭歸(今湖北宜昌)人。
他,生性浪漫,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奠基人。
有時我想,兩千多年後,潤之兄常說道“革命浪漫主義”,其中非常有靈均兄的影子。他二人的背景其實非常相似,都是國家處於強敵環視的被動局麵,對現狀極為不滿,力主改革。
當然二人也有不同之處。
靈均兄要改良,潤之兄要革命。
二人的天命也不同,靈均兄改良失敗,壯誌未酬。潤之兄革命成功。
二位兄長滿腹經綸,皆寫下了許多大氣磅礴的詩篇。
《楚辭》是以南方民謠,楚國方言為基礎的一種新的詩體。
又因為其第一篇是《離騷》,又稱離騷體,或者直接稱騷體。
《楚辭》,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楚辭》這個名稱最早出現的西漢,後由劉向編輯成冊,王逸作章句。收集了屈原,宋玉,淮南小山,東方朔,劉向, 王逸,王褒,莊忌,賈誼,共十六篇辭賦。
其中,屈原和宋玉是楚人,其他幾位是許久以後的漢朝人。
在這十六篇收集的辭賦中,靈均兄獨占九篇。
靈均兄揚名天下,流芳百世,就是靠這九篇文章。嗬嗬,有誰不服麽?
誰若不服,你也可以去開創一個新的詩體,成為一代宗師啊。
先秦的文字,從手法來說,常用“賦”,“比”,“興”。
賦,是鋪陳,排比的手法,很適合朗誦。
比,是比喻。上一篇的《詩經》中我曾提到過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
興,就是引伸,聯想。從“關關雎鳩“就聯想到”窈窕淑女“。
賦比興的手法,在《詩經》中常見,在《楚辭》中亦如是。
當然,《楚辭》有其不同之處。否則,也不可能把它稱為一種新的騷體。
《詩經》是四言體,每局四個字。
《楚辭》多用排比的形式,第一句多用七個字,以“兮“這個語氣詞結尾,第二句多用六個字。但也有一些變化。個人覺得,這是最早的長短句。莫非,後來的宋詞是效仿楚辭?
靈均兄的九篇雄文,分別是:
離騷 九章 漁父
大招 九歌 遠遊
天問 卜居 招魂
《九章》應該是作於被貶之後,顧名思義,有九篇詩文。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回風。
空有滿腹經綸,報國之誌,卻被奸佞所陷,昏君不容。悲天憫人,鬱鬱不得誌。
曆史本無對錯,亦不在我想評說的範圍之內。
作為一個後生晚輩,先賢的文章,吸引我的是情懷與文字。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腰懸長劍,頭戴雲冠。
“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誌向高遠。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步餘馬兮山皋,邸餘車兮方林。乘舲船餘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這些妙句皆出自《九章·涉江》。好文字,好意境!
九章之涉江是我最喜歡的一篇。為甚麽?
這是一篇描景描人的範文。以情入景,以景抒情。
從文字的優美之程度,後人中的唐初四傑之王勃之《滕王閣序》可以與之媲美。
但年少的王勃血氣方剛,所以《滕王閣序》大開大合,充滿豪氣,風格迥異。
從意境之憂傷,後人中的婉約詞代表人物柳永之《雨霖鈴》可以與之媲美。
都是秋冬季節,乘船遠行,前途未卜。
《漁父》是一篇短文。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
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遂去,不複與言。
哎,靈均兄,迂腐啊!
舉世皆濁,眾人皆醉。兄何罪?何須赴死?
教化他們。教化不了,是因緣未到,隨它去。
以皓皓之白,冰清之玉,就算身處濁世,焉能蒙世俗之塵埃乎?
讀《漁父》,就覺得靈均兄犯了許多老男人的通病。
許多老男人,年紀大了,身體衰老。
隻能緬懷曾經的帥氣,隻能緬懷過去的威猛。
唯一剩下的,可以拿來炫耀的,可以拿來吸引女人的,就是自以為是的睿智。
他們誇誇其談,
他們剛愎自用,
他們就是一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模樣。
他們把權力當成能力,把奉承當成尊重,把尖酸當成幽默,把憤世當成公義。
他們最期盼的,就是女人作迷妹狀,聽他們喋喋不休。
結果,把自己活成了笑話而不自知。你環顧四周,是不是很多這樣的老男人?
我不斷地提醒自己,以後老了,斷不可如此。
靈均兄雖然也有同樣的毛病,但他絕不是一個笑話,因為他敢為自己的理想去赴死。
我不讚成他的處世之道,但欣賞他的剛直不阿。
他的文字,在中國文學史上,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
他,在我的心中,是一個寧折不彎,玉樹臨風的男人,盡管不是一個完美的人。
誰又是完美的呢?
殘缺的美,其實更真實,更令人尊重。
《卜居》也是一段靈均兄與人的對話。
和《漁父》放在一起讀很有意思。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複見。竭知盡忠而蔽障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
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餘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
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
“吾寧悃悃款款,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
“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遊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潔楹乎?
“寧昂昂若千裏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
“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
“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籲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身處逆境,任誰,都難免有猶豫的時候,都有問自己要不要堅守的時候。
靈均兄也是人,所以他去見太卜鄭詹尹,想聽聽對方的意見。
到底是應該隨波逐流,還是明知結局悲慘,也要出汙泥而不染?
太守對曰,事務不是非黑即白,你按自己的心意行事就好。
在《漁父》中,漁父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哎,我們常常會碰到智商高情商低的人,靈均兄便是如此。
朝堂上的太守,鄉間的漁父,都比靈均兄情商高。
但是,流芳百世的,不是太守,不是漁父,而是屈原屈靈均。
但是,流芳百世真的那麽重要麽?孰對孰錯?
我想,沒有人知道答案。
我,讚同太守的話。人啊,按自己的心意行事,一以貫之就好。
突然想問一個問題:作為女人,太守,漁父,屈原,你會選誰作你的相公?
還是回歸文字吧,處世之道,那是每個人個人的選擇。
《漁父》與《卜居》中有不少膾炙人口的名句。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
“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大招》與《招魂》這兩篇,與君臨兄其他文章很有些不同。
“魂兮歸來!”
在楚地,乃至江南,至今仍有招魂的習俗。
這兩篇到底是不是屈原寫的,曆來有爭議。到底是招誰的魂,曆來也有爭議。
有些認為是靈均兄寫的,是招楚懷王的魂。
有些認為是他寫的,但是在招自己的魂。從《卜居》中可以看出,靈均兄也是猶豫不決的。所以,他用這兩篇在給自己打強心針,在招自己的魂。我個人讚同這個觀點。
有些認為是後人在給忠肝義膽的屈原招魂。
從寫作的角度,這兩篇用的主要四言體,和《詩經》類似。
這個與《楚辭》中的其他文章有很大的不同,風格迥異。
同樣用四言體的還有他的另外一篇文章《天問》。
《天問》就是十萬個為什麽。我們的宇宙為什麽是這個樣子?等等等等。
他的心中充滿了問號,但不知道答案。
嗬嗬,靈均兄有成為科學家的潛質。
後人說,屈原是是浪漫主義文學的奠基人。
這浪漫二字,在《大招》,《招魂》,和《天問》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這三篇,從文字優美的角度並無甚麽出色之處,主要是表達自己的情懷。
文章嗎,從來都是如此,有些以文字優美取勝,有些以情懷意境取勝。
《遠遊》,靈均兄又恢複了往日的寫作風格。
“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
“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為而自得。“
“聞赤鬆之清塵兮,願承風乎遺則。“
“貴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
“風伯為餘先驅兮,氛埃辟而清涼。“
“鳳凰翼其承旂兮,遇蓐收乎西皇。“
“攬慧星以為旍兮,舉鬥柄以為麾。“
“叛陸離其上下兮,遊驚霧之流波。“
這是不是很有後來東坡兄的《水調歌頭》的味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對不對,應該是東坡兄的《水調歌頭》很有靈均兄的《遠遊》的味道。
輩分不能錯,哈哈。
我,特意把《離騷》放到了最後來說。
《離騷》是屈原的代表作。否則,後人怎會把整個《楚辭》稱為離騷體。
《離騷》是靈均兄給自己寫的一個回憶錄,或者說,一個長長的絕筆,一個長長的墓誌銘吧。
從身家出世,一直寫到自己決定追隨彭鹹的腳步投江自盡,以死明誌。
王逸在《楚辭章句》中記載:“彭鹹,殷賢大夫,諫其君不聽,自投水而死。”。殷商時代的大夫,在靈均兄的眼中,便是前朝的先賢。
年老之人,往往有寫回憶錄的衝動。
將死之人,往往有寫絕筆的想法。
此時的靈均兄,即已年老,又決定向先賢學習,以死明誌。
所以,《離騷》中的悲憤,可想而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佇乎吾將反。”
當然,今人最熟悉的一句是:“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靈均兄的九篇雄文,個人最欣賞的是《離騷》,《遠遊》,與《九章·涉江》。
《離騷》是悲憤,是言誌,是不甘,是遺憾,是回顧,是情懷。但我沒看到反省。
《遠遊》是浪漫。《九章·涉江》是婉約。
人,一定要有反省的能力,不能都是別人的錯。
人, 都會犯錯。犯錯沒關係,但一定要從中吸取教訓。如此才能不斷提高。
所以,不斷提高的前提條件就是有反省能力,承認自己的錯誤。
所以,我個人更喜歡《遠遊》與《九章·涉江》。
靈均兄是一個優秀的讀書人,文學史上的一代宗師。
但在政治上,情商堪憂。
何必去玩自己不擅長的事呢?作一個玉樹臨風的書生不是挺好的嗎?
我喜歡書生的靈均兄,詩人的靈均兄,而不是三閭大夫屈原。
就像我在上一篇中寫道,我欣賞詩人吉甫兄,而不是太師尹吉甫。
靈均兄生性浪漫,開文學史上浪漫主義之先河。
小弟也生性浪漫,否則,也不會時常秉燭夜讀,寫下這些讀書隨筆。
生死有先後,一紙寫春秋。
雖然遙隔兩千多年,還是要和靈均兄過過手。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驅輕舟於蕭瑟兮,斂長空之浩然。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 懷東流之斷然兮,任斜陽照孤影。
“乘舲船餘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沉疊嶂於汨水兮,看紅葉之飄零。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 水漸寒而奈何兮,遇勁風而盤旋。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穀空寂以修身兮,聽小榭起濤聲。
“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 逐浪去其人遠兮,歌渺渺而傳奇。
靈均兄,一向可好?
每年端午,我都會買一些粽子。
一半自用,一半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