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九流之中,有一家叫名家,又稱“訟者”,“辯者”,“察士”,或“刑名家”。
往好了說,是中國嚴謹邏輯思想開創者。
往不好不壞說,是最早的律師。
往壞了說,是杠精的鼻祖。
在先秦時期,並無“名家”的稱呼,先秦諸子的著作當中多半稱其為辯者。到了漢代始見名家之稱。司馬遷之父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中說:“名家苛察繳繞,使人不得反其意。”
名家有兩大學派,我們先來看“合同異”派。
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惠子惠施。
惠子(約前370—約前310) 惠氏,名施。宋國人。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名家學派的開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也是莊子的至交好友。
哈哈,居然和道家的亞聖莊周莊子老兄是好基友。
更難能可貴的是,居然沒有被莊子帶跑調,至始至終高唱著自己的海闊天空。而莊子,不但毫不在意,而且惺惺惜惺惺。《莊子·天下篇》稱“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足見其著書、藏書之多。成語“學富五車”典故即由此而來。
一個人,能把自己活成一個成語典故,被後世記住,就不枉此生了,嗬嗬。
比方說,巫山雲雨。
比方說,膚如凝脂。
比方說,作法自斃。
比方說,學富五車。
惠施死後,莊子慨歎道:“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惠子與莊子,像不像《笑傲江湖》中的曲洋與劉正風,常常在一起琴瑟和鳴,共唱《滄海一聲笑》,成就千古佳話。這惠子與莊子之間,也有一段千古佳話,這便是著名的“濠梁之辯”。
《莊子·秋水》篇中記載: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哈哈哈,我隻想說,二位仁兄閑得蛋疼。我非杠精,不知杠精之樂。
名家曾不被其他學派認同,認為是毫無意義的詭辯之術,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並沒有什麽卵用。純粹隻是為了鬥嘴辯贏的詭辯術。
當然,我們現代人都知道,律師是一個必不可少的職業,是法治社會必不可少的存在。
職業外交家更是一個國家不可或缺的財富。
而惠子本人,更不是每天與人鬥嘴的人。
事實上,他是一個舉足輕重的政治人物,仕途和影響力比孔子墨子老子強多了。他雖是宋國人,卻主政與魏國,為魏惠王法。並力主齊楚偃兵,並與齊楚聯合抗秦。後與張儀不合,被逐至楚國,後轉宋。魏惠王死後,張儀失寵,惠子便重回魏國。
在當時的戰國時期,惠兄絕對是天下名士,合縱連橫,抗秦的風雲人物。
惠子雖然學富五車,但他的著作如今都失傳了。
於是,我們隻能從其他人的文章中去一窺他的思想。
《韓非子.說林上》:
田需貴於魏王,惠子曰:“子必善左右。今夫楊,橫樹之則生,倒樹之則生,折而樹之又生。然使十人樹楊,一人拔之,則無生楊矣。故以十人之眾,樹易生之物,然而不勝一人者,何也?樹之難而去之易也。今子雖自樹於王,而欲去子者眾,則子必危矣。
這一段,彰顯了惠兄的高情商和明銳的洞察力。
“樹之難而去之易“。時至今日,依然是真理。
英語中有諺語說,“Don’t burn bridges“。
中文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當然,有人會說,這是圓滑,不可取,做人要有原則。這當然也沒錯。不過,如果你有一個良好的人脈關係網,做事會更順暢,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剛則易折。
在原則與圓滑之間,如何把握平衡,每一個人的選擇都會不同。
我一直說,每個人的入世法是不同的,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除了與莊子的“濠梁之辯”之外,惠兄還有一段軼事“惠子之梁“。
西漢劉向之《說苑》中記載:
梁相死,惠子欲之梁,渡河而遽,墮水中,船人救之。
船人曰:“子欲何之而遽也?”
曰:“梁無相,吾欲往相之。”
船人曰:“子居船楫之間而困,無我則子死矣,子何能相梁乎?”
惠子曰:子居船楫之間,則我不如子;至於安國家,全社稷,子之比我,蒙蒙如未視之狗耳。”
關於這一段,我是完全讚同惠兄的。
術業有專攻。不會遊泳不代表不勝任宰相,更不代表沒有能力治國。會遊泳不代表能勝任宰相能治國。這二者之間完全沒有因果邏輯上的關聯。
從這三段故事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惠兄的一些思想。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莊子說,從魚的神態就能看出它是不是安逸。
這當然沒有錯。喜怒哀樂,是可以觀察到的,不管是人或動物。
但是,我個人更讚同惠子。
我們確實可以通過被觀察對象的神態來判斷,但判斷不代表事實。
我們其實無法完全代入去感受被觀察對象的內心感受。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我,安知我之喜怒哀樂?不要用主管判斷去代替客觀事實。如果通過觀察,就能洞悉被觀察對象的喜怒哀樂,就不會有“深藏不露”這個成語了。
“樹之難而去之易“。
講的是與同僚搞好關係的重要性。
十個人悉心栽培,往往不如一個人搞破壞。
但是,嗬嗬,惠兄還是與張儀鬧掰了,導致自己不得不離開魏國。
所以說,惠子也是有原則的,並不是一味的圓滑和稀泥。
我個人在這點上與惠兄非常像。
我不喜歡鬥,我可以溫良恭儉讓,讓別人贏。
但我決定鬥的時候,就不會拖泥帶水瞻前顧後,我會全力為之,毫不手軟。贏了,搬開絆腳石。就算輸了,美好的仗已經打過,便沒有後悔。
而與船公的第三段故事,我個人最為欣賞。
東就是東,西就是西,不要把沒有邏輯關聯的兩件事混為一談。
這個故事讓我想起了我的小夥伴。他絕對是一個勤奮聰明能幹的人。
但他有一個缺點,就是做事毛躁,總是忙中出錯。每次出錯了,被我罵的時候,他的借口永遠是自己一周工作了多少小時,帶病堅持工作,才導致忙中出錯。
嗬嗬,每次他這麽說,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的豬腦子,兩件完全不搭界的事情你總是混為一談。你出了錯,和你每周工作了多少小時,是不是帶病工作有個毛關係。你要麽不做,做就認認真真做好了。做成這個鳥樣還得我來返工,還不如一開始就我自己來。錯了就是錯了,扯那麽多有的沒的借口幹嘛?
但是你發現沒有,你周圍有許多船公這樣的人。
你和他/她說對錯,他/她和你說feeling.
你和他/她說邏輯,他/她和你說faith.
雞同鴨講。
我喜歡講邏輯,有原則,但又懂得謙讓的人。
嗬嗬,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自誇一下下。
所以,我喜歡惠子。
我若早生兩千三百年,應該可以和惠兄與莊兄把酒言歡,來個鏘鏘三人行。
如果說,這三個小故事,體現的是惠子的為人處世和思維方式,那麽,他的主要思想,則在“曆物十事”中。這是他對宇宙萬物的觀察與領悟。
《莊子·天下篇》記載了惠兄的“曆物十事”。
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
不在外,不在內。無內無外, 天地一合。
既無內外,便無來去。我的天啊,多麽熟悉的話。如果再加上“亦不在中間”,就成了釋迦摩尼。惠子,不僅僅有極強的邏輯思考能力,合縱連橫的入世法,難道,還與出世法不成?難道,名家也是宗教不成?
我的心,一下吊了起來。
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裏。
惠兄這是在說水。他為什麽說水呢?他在回應莊兄。
莊子在《逍遙遊》有說“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 就是水的深度不夠,就載不起大船。
惠子反駁道,水本身是沒有厚度的,可以一瀉千裏。
哈哈哈,小弟可以想象,莊兄被惠兄猛地懟回去,一時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複。
而我更感興趣的,是惠兄的水,與老子的“上善若水”,有沒有什麽不同?
道家的水,代表的是無窮無盡,是不受。
無窮無盡,惠兄的這一句包含了這個意思。綜合第一句的無外無內,我可以肯定地說,名家與道家,一樣認同世界是沒有邊界的,是無窮無盡的。
但我還沒有看到“刀尖入水”而水不受的觀念。抽刀斷水水更流。
我心裏的饞蟲被勾起來了,迫不及待地想往下讀。
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這算不算最高的平權思想?
在周天子的年代,在王權至上的年代,在儒家的禮樂盛行的年代,惠兄堅持了自己的平權思想。
藐視天子,藐視王權。
別忘了,惠子本身是既得利益者。他是魏國的宰相。他完全可以順水推舟,笑納了儒家的尊卑思想。
這,何嚐又不是佛教的眾生平等思想?
惠兄,請收下小弟的膝蓋。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這一句讓我想起了佛陀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無常迅速。
從生到死,隻是一瞬間的事。
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曾經定義過宗教與哲學的不同。
凡是一種學說,涉及到生死以及如何生死解脫,那就是出世法,就是宗教。
如果沒有這一部分,隻是涉及到如何在這世間為人,那就是入世法,便是哲學。
宗教有出世法,也有入世法。所以宗教包含了哲學。
但哲學不是宗教。
惠兄的思想,顯然已經涉及到了生死這個話題。
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
嗬嗬,這又是一個比較不好理解的繞口令。
網上有許多不得其要領的解釋。都不是那麽貼切,我來試著解釋一下。
這世上沒有兩個完全相同或不同的東西。
如果有完全相同的東西,就不會有“異“這個概念了,連這個詞都不會有。
如果有完全不相同的東西,就不會有“同“這個概念了,連這個詞都不會有。
換句話說,萬事萬物,雖然其表象千變萬化,但都有共同點。
惠兄在說什麽呢?
他不是喝醉了說胡話,他在說宇宙的本質。
佛家說異,用的是另外一個詞“一時“, 或者”因果“,或者”因緣和合“。
佛家說同,用的是“本來麵目“。
南方無窮而有窮。
我們其實可以把南方換成任何一方。
我們選定一個電,向任何一個方向,都可以無窮地推下去。但反過來,從任何一個方向反向推,都不是無窮的,而是會回到最初的那個點。
我們的世界,是無窮與有窮的結合。
惠兄提到了有和無的概念,相對與絕對的概念。我的天啊,這是掃地僧啊。
非有非無,有無俱遣。
我趕緊去查了一下惠子的生卒年月,約前370至約前310。雖然比釋迦摩尼晚生了二百年,那時佛教沒有傳入中土啊。
所以,惠兄的思想,絕對是自創。
今日適越而昔來。
有人從字麵意思去理解這句話,“昔“通”夕“。
於是,就成了一天之內可以去越國跑個來回,早上去,傍晚就回來了。
我不認同。
我認為惠兄是在說時間,說過去,現在,未來。
今天,也就是現在。
過了今天,今天就變成了昨天。明天就變成了今天。
也就是說,過去,現在,將來,是一個連貫的不斷變化的過程。
而我們要判斷過去現在未來,需要有一個點。在這個點之前的,是過去,之後的,是未來。可是,這個時間點在哪呢?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今日適越而昔來。“
如果沒有這個代表現在的點呢?
就沒有過去,現在,與未來。這些概念,都是相對於這個點而言的。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三心不可得。“
這兩句是釋迦摩尼說得。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無外無內,所以無來無去,所以沒有過去,現在,與未來,所以無生無死。
所以,三心不可得。
這個宇宙不是相對的。
它的本質,它的本來麵目,是絕對的。
連環可解也。
嗬嗬,惠兄用了“連環“。煞費苦心!
釋迦摩尼用的是因果。因果輪回,不就是環環相扣麽?
心有千千結。
什麽是生死解脫?
就是跳出因果,跳出輪回。
惠兄說“連環可解“。釋迦摩尼說”生死解脫“。
我明了釋迦摩尼生死解脫的無上正等正覺。我很想看看惠兄的解開連環之法。
惠兄啊惠兄。
這最後一招,不要讓我失望!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燕國,已是當時已知的北境了,所謂北燕。
越國,已是當時已知的南境了,所謂南越。
而惠兄說,天下的中心在北之北,南之南。他在說夢話麽?
不是,他想說的是,天下沒有中心。
我來問你:“宇宙的中心點在哪?“
宇宙無內無外,去窮無盡,自然沒有中心。
“不在內,不在外,亦不在中間。“
現在你知道釋迦摩尼為什麽如此說了?
這個宇宙本就沒有內,沒有外,沒有中間。
這些智者,並不是在故弄玄虛,而是在告訴我們宇宙的本質。
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惠子的思想中,天地一體,無內無外的思想非常明確。在“曆物十事”中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闡述了這些觀點。
這與佛家的“一合相“毫無二致。
但我還是要非常遺憾地說,我沒有看到惠兄解開連環的終結殺招。
我無法確認惠子是不是一位悟道者。但他一定是一位求道者。這也能解釋為什麽他和莊周兄會成為好友。莊子是道家的亞聖,繼老子之後的道家傑出人物。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莊兄無疑是一位大羅金仙級的悟道者。
既然莊兄對惠子如此惺惺惜惺惺,我就也把他歸入悟者的行列吧。
可惜,惠兄的雄文著作都失傳了。他是一位被合縱連橫耽誤了的悟道者。可惜,沒有把自己的一身曠世絕學流傳下來。他缺的是一個貼身的阿難。否則,今日之中土,道教之外,必有一支名教。
入仕,他是魏國的宰相。
經略,他是合縱連橫的先驅。
修身,他是名教的開山鼻祖,與道家的莊子並駕齊驅,毫不遜色。
你說,惠子惠施兄,算不算得是一位玉樹臨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