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誌明與雪原所在的試點想出“隔村鬥地主”方法,雞窩屯的農戶到屁股屯去,在那兒鬥地主沒有撕不下臉的問題。很成功,鬥爭大會群情激昂,農會主席根據昨晚討論的結果,宣布處死例如惡霸地主程某某,於是拉出場子,到空地用鋤頭刨死。梁誌明雖然心下不忍,可是不敢阻止,這是組織決定,他如果稍微有一點兒遲疑,就會被戴上右傾的帽子,輕則趕出革命隊伍,重則被處死。
一天傍晚,農會、土改隊討論明天任務,內容包括早年搬遷至鬆花江南部一個集鎮上的雪原的二叔一家,因為生意搞得不錯,這些年置辦了一些耕地出租給農戶耕種,這次要被作為地主典型處死。雪原心急火燎,會上不敢明說她與二叔關係的真相,隻好中途溜出,騎馬偷偷跑到二叔家。多年不見,二叔二嬸勉強認得她。
雪原慌裏慌張給他們解釋:咱們這個地方的土改隊長姓胡,外地人,心狠。今晚開會,他傳達縣委書記的話,說無論如何要把貧雇農發動起來,每個村要殺一兩個。如果化為地主的人多,就按照三開的比例殺人,六個地主,要殺兩個。你的情況特殊,但是今晚開會已經把你內定,明天處死。你趕緊想辦法,逃命吧。
二嬸嚇得渾身篩糠,毫無主意,兩眼盯著侄女瞧,再盯著丈夫看。冰天雪地往那裏跑啊,二叔似乎還不相信,喃喃自語,不可能沒有王法吧,共產黨也得講王法啊。
雪原急忙打斷,千萬不要這麽講。胡隊長說,這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不死人就不叫革命。
她知道給地主報信是死罪,聲音裏夾著恐懼以及大禍臨頭的絕望,哽咽著。我得趕緊回去,不然,他們要懷疑我的。快想想辦法吧,我走了。說完,衝出門外,跨上馬,疾馳而去。外麵一片漆黑、死寂,冷風颼颼作響。
到了會場,會議接近尾聲,土改胡隊長極其亢奮地動員道:大家聽著:你們是窮人,是貧雇農,共產黨領著你們把地主打倒的打倒,打死的打死,你們要感謝共產黨。這就是革命,是階級鬥爭。該殺的一定要殺,誰要是不敢殺,那你就是地主壞人一夥的。
麵對赤裸裸的恫嚇,貧雇農們張著嘴,仰著頭呆呆地聽,看不出他們明不明白什麽是階級鬥爭。
他接著說:
“現在你們勝利了,要把土地浮財分給你們。浮財不要均分,土地要分等級。你們自己商量怎麽分……”
第二天,一眾人等去抓二叔的時候撲了一個空。
胡隊長老奸巨猾,很快懷疑到雪原。他的自主權很大,立即派幾個農會貧雇農骨幹去把她抓起來。
雪原好歹也是幹部,她的丈夫在地方上官職很高。梁誌明聽到風聲,讓她立即出差外地,十天半月回不來。第二天一大早,梁誌明向地委書記,原上級領導範部長匯報,說這是胡隊長有土改鬥爭擴大化之嫌。範書記聽了匯報,同意他的安排,讓雪原在外地多待些日子,躲過風頭。
胡隊長氣急敗壞,兩頭落空,雖然叫囂要查出幕後黑手,但是經過上級領導的勸說,才悻悻然地放棄了繼續跟蹤的打算。雪原算是又躲過一劫。可是在胡隊長的心裏卻留下不可泯滅的遺憾與恨意,念念不忘此次的失落。究其因,無礙乎自覺麵子上掛不住。
東方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幾十年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1966年文化大革命席卷大地。領導者被打成走資派,大權旁落。胡隊長以其善變,苦心經營,1969年被結合進“省革命委員會”,任副主任,主管公檢法,掌握生死大權。
一日,在全省召開反帝反修群眾誓師大會之前的地市級革命委員會領導碰頭會上,目光如炬的胡隊長發現一個熟悉的麵孔。雖然十幾年歲月的磨蝕,會場罕見的女人麵孔立即勾起他深沉的記憶,不錯,就是她!惡從膽邊生,胡隊長眯起眼睛,射出仇恨的目光,他在內心快速盤算如何控製住這個女人。他下意識感覺這是個很有故事不簡單的人,上次能夠不露痕跡地逃脫,這次就沒有那麽容易。在別人發言的空檔,他坐在椅子裏沉思如何整治她的方法。大會散會前,他走到台後,向隨行的幾個人嘀咕著交代,他們點頭,然後站在門口,等待散會,便攔下了這個女同誌,帶她到了某個省級招待所。
在招待所房間裏,一頭霧水的雪原抬頭與剛剛進門的胡隊長四目相對的一刹那,她的內心騰然泛起一股莫名的不祥之感。她立即認出了這個惡狼般的男人,讓她不寒而栗的對頭。
原本就凶相畢露的整人專家,現在更加陰沉,臉上的疙瘩肉微微顫動,雙眉緊蹙,兩道凶光猶如利劍直接刺向她的心窩。
雪原大禍來臨,渾身僵硬,雙眼不敢繼續對視,手心居然冒出汗。
胡副主任努力做出和藹的模樣,擠出自認為可親的微笑,其實還不如不笑,笑得異常陰險,毒辣,讓雪原惶惶。
你好啊,雪主任。胡隊長擺著大領導穩重的架勢,聲音故意拖長,高深莫測。
雪原聽出還是那熟悉的聲音,內含殺機。此時的她感覺渺小無比,好比遇見黃鼠狼的母雞,滿麵通紅,那是臨死前的木訥呆滯,手足無措。雪原勉強地應和,聲音細若遊絲,一反常態。
胡隊長繼續說道,我們有很多年沒有見麵嘍,山不轉水轉,今天又遇到了你,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話裏有話,聽得雪原如坐針氈,內心狂亂,他究竟要做什麽。
胡隊長意味深長地說,革命是個長期的事業。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要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嘛。任何抱有僥幸心理,妄圖逃過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壞人終歸是沒有好下場的。
雪原意識到來者不善,她的命運堪憂。
原來,胡隊長當年已經調查到雪原與她二叔之間的家族血緣關係,而且隱隱約約聽過一些有關她的個人傳言。後來運動告一段落,他被調入當地地委提拔任職,再升至省局長,也就無暇兼顧,遂終止了對她的調查。自從造反當上把控公檢法的省革委副主任,他突然心血來潮,要建立新功,用鮮血深度染紅他的官帽。前些日子才得到一份揭發材料,說雪原曾經是聞名遐邇的女匪首領雪上飛。這事非同小可,胡隊長嗅出血腥氣,殺人祭旗,非她莫屬。今天也是巧合,她主動送上門來,再也不能讓她逃脫。於是安排了手下以公安名義扣押雪上飛雪原。為了坐實她的罪名,胡隊長決定派人去雪原老家外調,獲取她的曆史材料。同時安排,如果找到證人,一並帶回省裏。
看來,我是逃不過他的手心,在劫難逃。雪原一籌莫展,無計可施。不禁想起父親的教導,凡事不能衝動,要冷靜,多思考,活命要緊。與其這樣窩窩囊囊地死在他的手裏,不如困獸猶鬥,拚個魚死網破,死也要死得明白,死得利索。元神回歸,她便開始盤點父親曾經教過她的各種脫身之計。當夜,借口上廁所,趁著黑夜跑出招待所,往老家方向逃逸。
趁著全國混亂造反的時機,她在老家組織了奶頭山毛澤東思想造反兵團。
坊間傳聞,奶頭山遊擊隊躲入當年的土匪山洞,由一個著名的抗日女隊長雙槍雪上飛帶領,專門與對立派武鬥。民間傳言愈演愈烈,最後竟然演變成除暴安良的亂世英雄,令人聞風喪膽。這裏隻有雪原自己明白,丈夫這個靠山已經被打成走資派,靠邊站,下放到遙遠的山溝裏勞動改造,好久沒有音訊,生死未卜。一個女人家雖然堅強,可是沒有家,沒有後盾,底氣便不足。回想自己大半生跌宕起伏,好不容易過了幾年安生的日子,現在又被推向懸崖邊,性命堪憂,她天天念叨阿彌陀佛,希冀父親在天之靈能夠保護她躲過這一劫。
胡隊長的手下在雪原老家訪得一人,曾經在馬寒山手下,殺人越貨。聽說雪上飛還活著,也是吃驚匪淺,被外調人員帶回省裏。但從照片看,變化很大,不敢貿然認定。不巧,雪原已經逃離,失卻了當麵指認的機會。胡隊長暗自笑道,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手心,你哪天還是會落到我的手中。
一時逞威風,暫時逃脫虎口,可是她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胡副主任調動大量公安、民兵,封山圍剿。躊躇滿誌的他動用地方造反派力量,廣為宣傳,進山剿匪,要消滅一切反動勢力。於是彩旗飄揚,戰鼓擂響,人們呼嘯著向山洞撲去。其實,雪上飛哪有民間傳說那麽神奇,手中隻不過是些彎彎曲曲的紅纓槍,沒有任何招架之力。很快,雪原被五花大綁抓出山洞。
胡隊長狂笑不已,讓村民指認就是當年占山為王的女匪首,山寨夫人雪上飛!
胡隊長陰暗的心理作祟,把她關在冰冷的房間,扒光衣物,吊在房頂,用皮帶往死裏抽打,迫使她交代所有犯罪細節。雪上飛明白死期已至,再無生還可能,下定決心,死也要死痛快,於是爽快交代了她的非人過往以及給二叔報信的情節。
胡隊長撿回他的臉麵,遠遠不夠,手裏捏著亡命旗,自然要展示其至高無上的權力。當即宣布雪原是混進革命隊伍的女土匪,內奸、叛徒,十惡不赦的革命敵人,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似乎喪失理智,把本該按照法律辦事的程序變成個人泄私憤的酷刑,親自監督辦案人員在黑屋裏用刑具施行慘無人道的虐待。宣稱對敵人要狠,越狠,才越革命。打得女人體無完膚,皮肉脫落,骨頭外露。生怕打死,不能遊街示眾,於是在還剩一絲氣息之時,放下草草包紮治療。
幾天後,雪上飛被拖上解放牌大卡車,全身五花大綁站在前沿中間的木柱上,因為她已經不能直立,口裏塞著一團棉花,脖子被細麻繩深深勒緊。巨大的喇叭嘶鳴革命口號,打倒女匪雪上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沿途的居民傾巢而出,紛紛爭相目睹世所罕見的女匪首,傳說中的雙槍老太婆。
盡管,她處在半昏迷狀態,在刺眼的日光下,努力睜開一條眼縫,看著茫然好奇的人群,毫無感觸。她隻是默默地禱告,我的親爹,親娘,你們的女兒翠花來了,來與你們黃泉見麵。我為你們報了仇,我死而無憾,能活到今天,也算值了。我雖然遭此屠戮,也是命裏活該,命苦我不怨恨。女兒想你們啊,隻望在陰曹地府裏與二老永不分離。這世間太多不公平,我無法抗爭,這是我的命,我認!
人們的喧囂,刺耳的喇叭聲音漸行漸遠,她的魂已經飄走,剩下的隻是一副空洞的軀殼。她想,胡隊長們雖然混得人模狗樣兒,可是咱們不也是一前一後的事兒嗎。我生前受了這麽多的罪,閻王老爺心裏有數,會抵消我陰間的罪。而你作惡多端,以革命的名義殺害眾生,難道閻王爺沒有數嗎,你的每一件惡行不都記錄在案嗎。陽間作旳孽,到陰間你都得受懲罰,下油鍋、睡釘床,苦海無邊。
她胡思亂想,任隨行刑人員的拖拽,摁著跪在土坡上,身子向前傾斜,腦子一片空白。隨即腦後轟然爆裂,身子匍匐向前。
窮人出身的受害人翠花受盡惡人欺負,卻不失血性,以惡報惡,以機智和勇敢報了殺父之仇。然而,混亂的世道沒有讓她再回到平和的生活,她時時刻刻生活在生死邊緣,以打家劫舍的方式變成了女匪。她信奉獵人格言,生存第一,不擇手段。雖然殺人犯了天條,卻也不失親情,偷偷救了二叔一家人。後來,隱姓埋名不再聲張,然而最終還是被革了命。她的一生催人淚下,無法言說。非白即黑的道理過於蒼白,人的命運就像轉輪時刻在旋轉變化,無以定論。
雪上飛走了,這個傳奇的女匪首帶著她的傳奇走了。她的時代於此徹底結束,留給世人的卻是一段令人唏噓的悲慘故事。
俗世養蠱的傳說:製造毒蠱的方法,將多種帶有劇毒的毒蟲如蛇蠍、晰蠍等放進同一器物內,使其互相齧食、殘殺,最後剩下的唯一存活的毒蟲便是蠱。
拿幾千萬人頭奪取江山的成功者,就是最狠毒、最無情的蠱王。
巴西BYD工地上的奴工事件,隱隱揭示即使在不用槍炮的商貿競爭中,無底線的厲害對手向世界推銷的是什麽樣的命運共同體。
--殘忍!
讀到後麵雪上飛的遭遇更是慘不忍睹,讓人唏噓不已!人性的惡在文革中得到充分暴露。梧桐兄下筆如有神,故事好人物形象,讚啊!
值此《雪上飛》大結局以及2024年年底之際,向各位朋友,讀者深深感謝。祝福大家2025年身體健康,闔家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