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泊人生,揮手百年

花樣童年,苦難少年,讀書就業青年,海外奮鬥壯年,匹夫不可奪誌。
正文

又說滿山紅葉時

(2024-01-25 19:01:59) 下一個

十月十五日由上海返回密州時,又見滿山豔紅的楓葉,滿山豔麗的秋色,而在上海,剛是初秋,蟬聲已咽,秋蟲正鳴,綠葉青翠,桂花未開。但十月二日去浙江西天目山的朋友說,剛到山腳下的禪源寺,便被桂花的濃香包圍了,以至衣褲、鞋襪、背包、行囊都透著香氣。美國的密西根州是沒有桂花的,聽說新奧爾良州有,卻無緣相見。二00三年十月十五日神州五號上天時,我正在上海,那天中午剛走到淮海路襄陽公園門口,便被一陣撲鼻的桂花香味吸引。十六年沒有聞過桂花,但那嗅覺上的記憶並沒有抹去,見到那幾棵老樹上黃黃的花蕾時,居然有遇見故人的激動。然而,今年的上海,似乎氣溫太高,同是十月十五日,卻沒有盛開的桂花,隻有點愁悵的遺憾。

 

是啊,人生中總是有太多的遺憾,太多的缺陷,有時甚至是刻骨銘心,今生難忘的。

 

九月二十二日,當我在密大橄欖球場,為女兒高中的劃艇隊當了九小時義工回家後,電話機上閃著十五個留言,個個都是表妹、外甥要我立刻趕回上海、父親病危的緊急留言。我頓時心急如焚,打了一通電話,訂下了二十五日下午飛上海的航班,接著再打電話回去,說是剛剛搶救回來,兩支強心針後才有80/40的血壓,但體溫為40.5攝氏度,脈博為140,口不能言,聽力尚存,於是女兒、老婆紛紛喊話,我也大喊著「我要回來看你了!」唯恐老父聽不見,一夜難眠後,於二十三日上午八點(上海二十三日晚八點)再打電話去,說我父親白天幾小時直著舌頭,叫我女兒Lucy,又在「阿克、古克、亞克」地學我女兒十一個月時的鴨語,又啞著喉嚨笑,把鄰床的病友弄糊塗了,一個勁地問父親Lucy是誰,但父親此時已語不成句,無法言明。

 

二十四日上午八點打去時,說父親的話更是不清,聲音也弱,隻能分辯出他反複說著四個字「經..受..考..驗」。二十五日上午七點至登機前的一點十五分,上海的電話一個也不通,二十四日晚上八點(上海二十五日早上八點)獲知的病情是血壓70/40,體溫三十九度七,脈博150,「凶多吉少」、「電解質混亂」、「酸中毒,深昏迷」等許多字眼紛紛在眼前晃動,我既怕見父親臨終時的痛苦,又想見他最後一麵。十二點五十五在機場候機時,一位多年的鄰居要我替他向我父親說,「你永遠活在我們心中。」我卻深感恍惑,不是大人物,何必用大字眼呢?我隻想說讓父親放心,我們會盡責盡力,把女兒培養成才。但在飛行、轉機、候機的二十三個小時中,一種牽腸掛肚的揪心感覺一直無法解脫,而上海越近,一種不祥的,天人永隔,無緣再見的悲切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

 

八月二十八日,九月四日父親在我返美前兩次說過「見不著啦,見不到啦」的情景更加曆曆在目,或許這是父子間的一種感應罷,我隻能去想去年二00六年七月九日清晨兩點半和他一起看足球世界杯法意決賽時的快樂,二00二年六月二十五日見到尼亞加拉大瀑布時的快樂,九四年十一月二十日首次見到我那十一個月女兒時的歡樂。

 

 終於,西北二十五號航班於九月二十六日晚上八點,提前抵達浦東機場,一坐進出租車,未出機場便給醫院、家中打電話,卻還是不通,但老妹的手機倒是撥通了,第一句話是「阿哥,老爸死了,昨晚十一點半。」似乎正是我抵達底特律機場的時刻,我突然感覺心裏一涼的時刻。我又撥通父親單位的負責人,說是立刻在我家見麵,商談後事料理。於是不去醫院改去家中,剛把兩隻箱子拖入臥室,父親的同事已按門鈴,確定追悼會時間、規模、程序後,已近半夜。

 

迷糊中睡去,又迷糊著醒來,已是二十七日淩晨三點半,環顧滿是父親遺物的房間似乎父親未走,似乎我九月六日沒有回過美國,早上七點半,保姆要來做飯,九點要去淮海醫院十八樓十二床探望父親,又會聽見他唱「平安夜」的歌聲。我默然坐在床前,中秋的月光如水,灑滿窗台,父親喜愛的伏爾加船夫曲又在夜風中遊蕩。九十一年的人生,十一年的戰火,三十二年辦學,十年文革,二十二年退休生活,青年喪父,中年喪妻,失偶四十三年,獨居二十年,他的人生步履,像這伏爾加河的纖夫,沉重中透著苦澀、汗水、苦水、淚水、血水,灑了一路。雖說書櫥裏有國際貿易學會的理事證書、先進工作者證書、優秀論文證書和幾個獎章,但那站在窗前皓首望兒盼孫的形象,在機場上立於青年中的形象,在樓前不停揮手的形象再也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沉重的音符合著兒子沉重的淚珠,合著無盡的思念,陪伴父親一步一個腳印的蹣跚西行,月光如水,哀思無限。

 

九月二十七日上午去了外灘銀行,下午與父親同事去醫院結帳,取得死亡證明後再去派出所注銷戶口,開出火化證明,隨後去火葬場預訂悼念大廳,購好棺木、骨灰盒,晚上找出二十七張代表父親生平的舊照,製作光盤用。二十八日上午再去火葬場付款,中午去浦東父親單位落實各種事項,二十九日的追悼會倒是簡單、隆重,父親的親朋好友、學生同事濟濟一堂,院長主持,書記到場,各地唁電收到四十二封,有的城市還派專人憑吊。

 

十月一日的清晨,我獨自來到父親生前喜愛的徐家匯公園,碧水翠柳,紅牆藍天,陽光燦爛,鮮花奪目。由於世界特奧會正在上海召開,又逢國慶佳節,四處五彩繽紛,花台燈塔林立,突顯上海的繁華、熱鬧。不為什麽,每次我見到張嘴替孫女喂飯的爺爺奶奶,替孫輩喂魚,和孫輩共樂的老人們,我總要停步細看,因為那老人的笑容酷似父親當年。記不清在那「良宵酒樓」前走過多少次了,每次都要看他八月六日最後一次替我洗塵時坐過的椅子,想起他看我吃飯的親切目光,幾次進了上海本幫菜飯館,都要點那馬蘭頭拌豆腐幹,似乎能聽見他在冥冥中說著「好吃,好吃」。而把飯店裏用蠶豆做的蔥油豆瓣酥,放入口中時,又想起因為我二十年沒吃過這豆瓣酥了,父親便在蠶豆上市的四月,一粒粒剝好,放在冰箱裏,讓兒子七月份最後一次吃他剝的豆瓣,深情無言,往事並不如煙。

 

十月一日晚間和二日、三日都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我不僅看見了一九三七年父親南洋中學的高中畢業照,還看見了他的同班同學斯坦福大學的吳元黎教授、哥倫比亞大學的王念祖教授、紐約的建築師徐積楷先生、上海財經大學的謝樹森教授。當年的英姿少年,有多少進入了曆史,隻有這發黃的相片記錄著他們的青春,無言的文字記載著當年的故事。我見到父親在一九四一年五月二日的日記上寫著「跟著蔣委員長抗戰到底!」一九六八年三月十二日寫的認罪書「資產階級思想嚴重」,自覺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教育路線。二00二年七月十二日寫的「紐約,華盛頓遊」,這些代表著他每段人生的特殊故事,說著那特定的時代語言,人生如水,如風,如雨,如歌,如夢。

 

父親還把三次來美國的護照、機票、換美元的收據保存在一起,把Mackinaw的城堡故事、小島故事寫在飯店的餐巾紙上,密歇根精神的英文全部抄在小本上。紐約帝國大廈的高度、建成時間、當日的氣象、周圍的景觀、氣氛都寫在保險公司的廣告上,而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曆史、各種數據,在Skylon上遇見故宮文物鑒定家史樹青的故事也寫在他的日記本上。父親雖然沒有學會電腦,不會上網查資料,但他的一生都把學習當作畢生的樂趣,知識看成是最大的財富,他的筆記本共有七十四本,內容涵蓋政治、經濟、社會、人文、史學、金石、文物、考古、地理、旅遊、攝影等多個方麵,而抗戰時由越南河內,經緬甸八莫、密支那進入雲南的地圖,一九四六年由重慶返滬時海關總稅務司美國人李度開的通行證他都保管完好,鎖在抽屜內。

 

即使八月二十二日當我把他的病況以通俗的語言解釋給他聽,他對「無可救藥,坐以待斃」的結論很是反感,但是也聽進了一部分,對醫生再也不做辯證治療的報告,再也不問「醫療方案了」。時至今日,我依然對父親從中學起養成的好學習慣,辦事的條理性,每逢大事的沉著、鎮定充滿敬意,你可以說老一代人知識陳舊、思維僵化、思路死板、沒有創造性、與時代脫節,但這一代人的踏實認真的工作作風,民族危難時的犧牲精神,堅韌不拔的思想品格還是我們後輩的珍貴遺產,在拜金主義盛行,寡廉鮮恥,腐敗不少的社會醜惡麵前,這代人的精神更為寶貴。

 

況且,這一代的知識分子,父親這一輩的不少人士在這生命的最後階段並沒有停止反省反思,以史為鑒,總結出了可供後人參考的經驗教訓。對共產黨為何會有一九四九年的勝利,反右、文革為何會產生,國家今後會有哪種結構,台海兩岸會有何種解決方案,都在他的日記中、文章詳注、眉批、閑文雜議中有所反映。「反右鬥爭,自毀精英;大躍進衛星,頭腦發昏;文革浩劫,曆史倒退。」「英國文官製度值得借鑒!」「八億人一個腦袋必然出錯!」「閉塞言路,大捧整人,沒有前途!」我不知道在公共場合父親是否會發表相同的言論。記得八二年我說過相似的話時,他立刻要「慎言多思,不要翹尾巴,當心形勢會變」。或許這是他的經驗之談,或許這是安身立命,保全自己的良策,我知道民主是個漫長、痛苦的過程,在封建包袱沉重,一黨製曆史久遠,官本位、錢本位、權本位的中國社會,要進行政治、經濟改革實在不易。但父親在私下有此大膽的議論倒是出我意料,怪不得他對章伯鈞女兒的書一買再買,對胡耀邦女兒的書推崇備至,對建立和諧社會十分擁護。

 

十月四日的天氣十分晴朗,陽光普照,萬裏無雲,我小心翼地帶著父親的骨灰盒去青浦福壽園尋找他和母親的安息地。寄存好骨灰後便跟著導購觀賞這占地八百畝,由國家民政部投資數億的園林式陵園來。這擁有一百十二個園區的陵園確實不同凡響,青山簇擁,綠水環抱,名人薈萃,群星閃耀。北大蔡元培校長,複旦的陳望道校長、謝希德校長在此長眠,喬冠華坐在滕椅中大笑,章士釗柱拐杖立於青鬆綠草間,電影演員阮玲玉、上官雲珠、金焰、程之、於飛、劉瓊在此聚會,書畫家吳昌碩、沈尹默、任政在此安息,評彈越劇、京劇名角楊振雄、張鑒國、戚雅仙、尹桂芳、童芷苓、鄭正秋、鄭少秋在此可見,由前市長曹狄秋、市委書記陳丕顯、華東局第一書記魏文伯、市委宣傳部長楊西光、文革後的市委書記陳國棟,以及解放前地下黨市委書記、文革中自殺的駐蘇大使劉曉組成的名人園,屹立路旁。而一路看去,上海近代,現代人物聚集,各行各業精英齊全,確實是個人文紀念公園。

 

不僅如此,還見到陳潔如、胡適、鄧麗君的名字也在其中。胡適與七君子,聞一多、陳望道、範長江組成了君子園,而鄧麗君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別居一處,麵對小河流水,背倚亭台樓閣,也是一方神聖。思來想去,認為此地風景甚合父親品味,雖然地價已是兩萬一平方,直逼市區房價,但想到父親能在此欣賞他喜歡的評彈名家,見到心慕的電影巨星,相處多年的老鄰居、老朋友、老同事,於是便下定決心,付了定金,打道回府。

 

到了家中,人是累極,但朋友硬邀去黃浦江夜遊,盛情難卻,隻好遵命。到了浦東濱江大道,已是人山人海,東方明珠下閃光燈不斷,正大廣場的飯店門口排起長隊,馬路上攔出租車的人密密麻麻,黃浦江邊更是摩肩接踵,一家三口,三代同堂,幾家共遊以及各種旅遊團絡繹不絕,英語、日語、韓語、俄語、德語、法語不絕於耳,黃浦江中大型廣告船流光溢彩,滿目生輝,曾載過國民黨主席連戰和各國首腦的大型龍船也出動了,旅遊一號、二號、五號、十號船穿梭往返,整個浦東浦西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黃浦江的水也被染成五彩,我卻在萬眾歡騰的浦江邊居然睡去,還連著打了幾個響呼,看著居正外孫的傻笑,服務員的側目,我卻不知已經睡著,而且還在打著響呼,或許是九月二十六日來馬不停蹄、身心疲憊,如今父親的大事已告一段落,精神一下放鬆了罷。

 

正在這時手機響起,卻是安娜堡的老婆打來,知道我躺在黃浦江邊,她倒是大吃一驚,「千萬別...」“ [日本電影「追捕」中的沼倉跳下去了,長瀨也跳了,但中國人姚某沒跳,因為女兒沒有長大,房產證沒有辦好,不好跳的!老婆噗哧一聲「神經病」,倒也使我徹底清醒,連喝幾口咖啡後頓時如釋重負。

 

然而,人生在世,責任不小,要把小的培養成人,要使老的有幸福晚年,走好人生最後一程,我們這些中年人的擔子不輕,不可輕言放棄,一個人把自己的責任做好了,才會嬴得別人的尊重,無論成就大小,這樣的人生也是有價值的,朋友還會記得,同事不會忘記,學生不會忘記,後輩不會忘記。眼前不息的黃浦江,見證了我祖父八一三抗戰血灑熱土的悲壯,見證了父母在浦江邊戀愛、工作的過程,也見證了九五年一月四日我和父親、女兒三代人在此的歡樂,如今又滾滾東流,開始見證又一代人的故事,又一代人的悲歡,倘若江水有情,倘若江水有義,請向逝者致敬,請向生者祝福,請祝國家昌盛,請祝全民幸福。

 

 十月四日以後的日子,過得飛快,父親的遺物基本有個頭緒,家中的物品也有個底細,房產證的辦理既是一波三折,也是極富戲劇性,明明山窮水盡卻又柳暗花明,雖說沒有遺產稅,但公證費的支出也使我大吃一驚,好在有驚無險,也是順利渡過。在即將離開上海的十月十四日,我又一個人坐在「良宵酒樓」父親坐過的椅子上,那並不遙遠的情景曆曆在目,無法挽回,可是看著街上青春勃發的戀人,正在上學的學生,邁著鴨步的「國際婦嬰醫院」準媽媽們,心裏又有另一種人生的感受,新的一種人生體驗,既然人生的兩頭都是黑洞無法把握,那珍惜現在的每一天,過好現在的每一天,珍惜親情、愛情、友情、真情,才會使今生的生命有意義。記住逝者的愛,記住自己的責任,完成好自己的責任,才會無愧於前人後輩,無愧這一生。

 

人生如水,來去匆匆,人生如歌,悲歡交錯,人生如夢,轉眼百年。九月二十五日中秋節的深夜十一點零五分,父親的監視器上閃出一片晶瑩,血壓直線下降,心電圖猛然一亮,化作四散的星星,緩緩拉出一條直線,呼吸沒有了,脈博沒有了,醫生來了,護士來了,但是無法拉住他的步伐,與我的抵達差了二十個小時,天人永隔無緣再見了,可是他給我剝的蔥油豆瓣酥還有餘味,那「良宵酒樓」內還有他的目光,還在注視著來往的人生,來往的親人,他的愛不會遺忘,他的情不會遺忘,中秋不圓,慈父千古!

  

00七年十月二十五日  父親仙逝一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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