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房子是在著名的克萊德山。
我的車停在了大豪宅的車庫門前。前院很美,嗡嗡的小蜜蜂,碧綠的草坪的外圈是一叢叢的淺藍色法式薰衣草,大門的正前方有三排一人高的樹玫瑰,分別是燈籠紅,檸檬黃和淡紫色。
三大樹玫瑰花,每朵花有一個小拳頭那麽大,簇擁在一起,分外妖嬈。
頭一晚剛下過雨,濕潤的空氣裏夾雜著薰衣草和玫瑰花的香味。薰衣草清新,玫瑰花甜膩,氣味都被雨水打濕了,香得醉人。
那房子的雙扇大門有三米高,半掩著。我費力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我的客戶吳總,背對著大門,雙手抱肩,正站在那裏,端詳那高高的旋轉樓梯。
我叫一聲:”吳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來了。”
吳總轉過身來。她一頭烏亮的齊耳短發,身著淺灰色牛仔褲,米色短袖針織衫,渾身上下沒有戴任何首飾,隻有左手手腕戴了一隻黑色的蘋果手表。吳總身材高挑(她大概有我女兒那麽高,1米73,74的樣子),自帶一股逼人的氣魄。
吳總快步走過來,張開雙手,像抱一個孩子一樣,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比我高半個頭,她緊緊地抱著我。我和吳總隻是經紀人和客戶的關係,我沒有想到她會這樣熱情地擁抱我。我心頭一熱,眼眶有點濕潤。
抱了兩秒以後,吳總放開我:”你女兒怎麽樣?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是神經性厭食症。還好我送的及時。我女兒催吐隻有3個月,應該可以治好。她給我推薦了幾個心理醫生,讓我聯係。她也單獨和我女兒聊了15分鍾。”
“那就好!我女兒在俄勒岡州做醫生。我今早打電話給她。她有一個好朋友,是專門針對厭食症的心理學醫生。她病人很多,但我女兒說可以幫你聯係,讓你女兒盡快開始治療。”
這回我真的要哭了。我雙手合十一遍遍作揖點頭地說:”謝謝!謝謝!謝謝!太好了!現在心理醫生很缺,我本來很擔心約不到醫生!”
”我知道現在心理醫生不好找,所以今早我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女兒打電話。我想你女兒看醫生這事不能拖。”
吳總領著我走到客廳沙發坐下,說:”我們聊兩句。”
我環顧四周,問:“檢測房屋的工人呢?賣家呢?”
“工人在二樓,他說二樓有5個臥室5個洗手間,他要花一些時間檢測。賣家剛剛出去了,說要走一個小時。這麽大的房子,我們可以說說話。”
我點點頭,歎口氣說:”我離婚好多年了。離婚的時候孩子還很小。我的前夫斷崖式逼離。”
“他外麵有人了?”
我搖搖頭:”當時沒發現。聽說他離婚後浪了一年,就再婚了。”
“你呢?”
我的眼睛垂下來。我們坐的沙發是那種複古的高級皮沙發,棕色沙發皮上布滿一條條細細的紋路,我扣扣那些紋路。我搖搖頭:”我要養兩個孩子,我沒有再找。”
“他按時付撫養費嗎?他來看孩子嗎?”
”他不來看孩子。撫養費是離婚的時候就一次付清了。”
”真是無情的男人。”
我一直是一個工作上殺伐決斷的女強人,但不知為什麽,在吳總麵前,我柔弱得像一個小女孩,還總想哭。
我說:”當單親媽媽太難了。”
吳總坐得離我近了一點。她說:”辛迪,我知道很難。因為我也是一個單親媽媽。”
這話我並不驚訝,因為在買房子這段時間,吳總從來沒有提過她的丈夫。
”15年前,我下班回家,我的前夫也是突然提出離婚,毫無回旋的餘地。無論我如何哀求他就是一口咬定沒感情了,他不快樂,要去尋找自己的生活。我和我的前夫是中學同學。”
吳總的眼神裏有了哀傷的痕跡,她說:”在我們分居的時候,有一天孩子們跟我說爸爸有女朋友。那個女人是個離婚女人,也帶一個孩子,比我的前夫小17歲。我的前夫為了和這個女人在一起,不僅要和我離婚,還偷偷轉移家庭財產。我的工作一直很好,我家的錢主要是我賺的。”
我驚呼:”天啊!你前夫太惡劣了。你家的錢在哪裏,你都不知道嗎?”
吳總搖搖頭:”那時候工作太忙,孩子又小。我忙著上班管孩子。最重要的是,我對這個家從來沒有起過二心。我掙的錢都放在我們的共同賬號裏,我的前夫管錢。他一直對投資理財有興趣。”
“後來呢?”
“我們的離婚大戰打了三年。這三年我看盡了人性的自私醜陋。最後前夫分走了大部分的財產。我拿了小部分。”
我驚呼:”天啊!太不公平了!為什麽他會分走大部分財產?美國的法官怎麽會這麽判?”
”後來是我妥協了。離婚拖了太長時間,我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你不想再拖下去了?”
吳總沒有立刻回答我,她垂下眼簾,仿佛在沉思前事。我注意到吳總的眼睫毛很長。吳總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難得的美人,她的身材像模特一樣好。
吳總抬起頭來,平靜地說:”有一天,他的情人發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我,是她和我的前夫在西雅圖海邊的一張合影。”
我憤憤不平地說:”這個女人發甜蜜的照片故意刺激你。太陰險了!”
吳總笑了一下,說:”那時她常常做這樣的事。我也無所謂,這個男人我本來也不想要了,照片刺激不到我。但那張照片不一樣,我看見的第一眼,我就決定我要立刻離婚,一分鍾我也不想再糾纏下去。”
我好奇地問:”為什麽?那張照片有什麽特別?
吳總抿抿嘴,說:” 那張合影的背景有一座白色的燈塔。”
“燈塔?”
“他們的那張甜蜜的合影是在西雅圖Discovery park的那個海邊照的。”
我恍然大悟:”哦,對,那個公園有一個燈塔,很美的海邊,我也帶孩子們去過。”
吳總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那個燈塔是當初我的前夫向我求婚的地方。”
吳總的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我的心像失重的電梯一樣猛然下墜。我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我伸手握住了吳總的雙手。
吳總的大手裹住了我的手,我那顆正在急速下墜的心穩住了。
吳總說:“過去這十多年,我拚命工作,好好教育孩子。我在公司的位置越做越高,收入也很好。我還跟著兩三個好友投資,現在我的財務狀況也很好。”
我立刻接道:”看看這三百萬的大豪宅!”
吳總笑起來,她說:”是啊!現在我的兩個孩子一個是醫生一個在華爾街投行工作。我的日子不知道多暢快。我快退休了,我買這個大房子就是為了將來歡迎孩子們帶著我的孫子回來玩。”
吳總看著我的雙眼,真摯地說:”辛迪,我告訴你這些就是想讓你明白,你別看我現在光鮮亮麗,有錢成功。我也經曆過人生的至暗時刻。我剛離婚的那幾個月,我常常整夜失眠,想不通,我這樣一心為家,除了工作就是陪孩子的女人怎麽離婚了?”
我眼前的吳總,是這麽美麗的一個女人。她60出頭看著像四十七八歲。不施粉黛,白淨的鵝蛋臉,白裏透紅,端正的五官,高鼻梁,小巧的嘴,眼角有淡淡的皺紋,一雙杏仁般的雙眼,滿是善意和溫柔。
而且吳總是一個大公司的高管,領導著幾百人的團隊。她的事業很成功。
原來這樣的完美女人也會被拋棄。
我問:”後來你那個渣前夫遭報應了嗎?他的小女友有沒有再綠他,或者把他的錢騙光甩了他?”
吳總搖搖頭:”他和那個女人結婚了,買了一個大房子,帶著那個女人前段婚姻留下的孩子,三個人過著平靜的生活。他們沒有再生孩子。”
一股氣憋得我像要炸了一樣。這世界就是這麽不公平!什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自私的人過得好著呢。
我問她:”你快樂嗎?”
吳總的眼睛裏閃著光,她說:”我很快樂。我完全原諒了我的前夫。他再婚的時候,我給他發了一個短信,我告訴他我原諒他了,我再也不恨他,我祝他幸福。”
我說:”我做不到,我永遠不原諒我的前夫!”
“為什麽?你還愛著他嗎?”
我使勁地搖頭:”我不愛他!我一點不愛他!我隻是想起年輕的我,獻出我的一片真心,那麽傻。太傻了。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守著這個男人,守著這個家。我做什麽都願意。我工作再累,照顧家再累,我都願意。”
這麽多年過去了。每當我想起那個年輕的女孩,一頭烏黑的長發,滿心滿眼都是那個男孩。她以為她找到了幸福。她願意為這個幸福付出一切。我就好心疼那個女孩。她原本隻想好好對這個她愛的男孩,好好對這個小家。
她是個好女孩,但她的真心被踩在腳下,碾碎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想起她,我還是會好心疼。
吳總說:”我的前夫再婚前,給我發過的短信。他向我道歉,說了對不起。”
我冷笑道:”男人真自私啊。一邊睡著小三,一邊發短信求前妻。” 我又問:”難道他想回來與你和好?”
吳總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沒有提複合的事。他隻是說他也很難過,他後悔毀了我們這個家,傷害了我,傷害了孩子。”
我忍不住冷笑一聲,男人就是這麽虛偽!
吳總說:’”我回答他,過去的事我不再想,我很快樂,我也祝他快樂幸福。”
我問吳總:”你是怎麽放下的?”
吳總說:”恨一個人太累了。我好像活在一個籠子裏一樣,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於是我告訴自己,我要原諒他,給自己自由。”
我愣在那裏。自由?自由是什麽?這麽多年,我是活在一個牢籠裏嗎?
吳總握住我的雙手,她的手溫暖有力。她凝視著我的眼睛,她那堅定的眼神打動了我。她對我說:”你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你應該遇到的人。你走過的每一條彎路,都是你應該走的路。這就是你的人生,永不後悔,永遠向前,不要回頭。”
我愣住了。一股奇異的力量從吳總的手掌心傳到了我的手掌心,然後通過我的血管充滿了我的全身,支撐著我挺直了背,抬起了頭。
這時,門開了,走進來一個時髦的女人。30幾歲,染成紅色的中長卷發,lulu lemon 的外套裹著她纖細的腰身。她右提著一個愛馬仕紙袋,左手拎著一個香奈兒小包, 無名指上戴著一個亮閃閃的大鑽戒。
她是賣家安吉拉。我和吳總都站起來向她點頭致意。
安吉拉是個漂亮家庭主婦。她老公在的高科技公司前幾年上市了。作為初始員工,她老公發了筆橫財,所以買了這個大房子。他們有兩個上小學的孩子。
安吉拉性格活潑,臉上總掛著甜甜的笑,挺好打交道的,一看就是個善良沒啥心眼兒的美少婦。就是有點愛炫耀。
安吉拉輕快地說:”哎呀,不好意思。我的銷售給我發短信,說我訂的包包到了,讓我去取。我一刻都等不了了!我等了三個月。這種包包好難買。現在這些名牌公司的饑餓營銷玩得越來越順了。真受不了她們!”
她看看我們,說:”我給你們拿兩瓶水。要不要喝紅酒?屋檢還沒有搞完?”
我說:”安吉拉,你這個房子這麽大,屋檢肯定時間長。你家門口的玫瑰花好漂亮。”
安吉拉高興地說:”是吧?我們有園丁每周來割草,但我家的玫瑰花都是我老公照顧。他喜歡種花。我隻管欣賞。”
我客氣地說:”你老公真是模範老公。”
“哎呀!他就是太細致。我不會開車,他剛才送我去的商場,他把我送回家又趕回公司了。他工作很忙。還好商場和他的公司就在附近。這個房子位置很方便。”
吳總說:”你不會開車?” 像美國的大部分城市一樣,西雅圖的公共交通很差,在這裏住,不會開車就像半個殘疾人。
“是啊。我這個人很笨。膽子又小,學不會開車呀。”安吉拉嬌滴滴地說。
我問:”那你老公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學?”
“對,每天早上,他送了孩子上學後再去公司上班。我睡懶覺。”
我覺得不可思議。
安吉拉的嘴唇上塗了亮晶晶的唇彩。她撅著嘴說:”我老公就是閑不住。我們買了塊地,新修了一個房子,也都是老公在管。那個房子可以看到湖景,落日很美。等我收拾好以後,我請你們過來喝下午茶。”
安吉拉拿出她新買的包包給我們觀賞。是一個黑色金扣的愛馬仕包,硬邦邦的皮。安吉拉背上新包轉著圈地給我們展示。我覺得這個包對於嬌小的她來說,有點太大了。
我和吳總都誇好看好看,太好看了。
安吉拉興高采烈地說:”這叫凱莉包,是愛馬仕的經典款!哎呀,你們都不知道,好難買。我的銷售人很好,我可以介紹給你倆認識。”
我有點遲疑地點點頭。吳總說:”好啊。你介紹給我。”吳總轉向我:”哪天我倆也去逛逛。”
安吉拉拍拍手,開心地說:”我們三個可以一起去!現在認識了,可以做個朋友。你倆都是職業女性,我最佩服你們這樣能幹的女人了,我喜歡和你們做朋友。就是我不會開車,要你們開車來接我哦。”
我立刻說:”沒問題。我可以開車。”
安吉拉笑嘻嘻地說:”我老公又升職了。所以我給自己買了這個新包來慶祝一下。”
我和吳總都目瞪口呆。我心想安吉拉上輩子一定是拯救了銀河係,而我和吳總上輩子不知做了什麽虐。
這世上有一類女人,從小就被有愛的父母嗬護,像個小公主,長大後,遇到個好男人,很早就結婚。找的男人也是性格溫和,聰明能幹,正直高尚,最關鍵的是特別愛她,於是這女人就繼續做小公主。
活到幾十歲了,還像個小女孩一樣。天真善良有點愛炫耀。
我媽說,這樣的女人一般都臉龐圓潤,臉頰飽滿,一臉福相。安吉拉就是這樣的女人,白白嫩嫩的,快40歲的人了,還有著少女的嬌媚甜美。
我在私校認識的好朋友小蘭也是這一類女人。
看看我,顴骨突出,雖然身上肉不少,水桶腰,耙耙肉,但臉上是皮包骨頭。
吳總看著介於我和安吉拉之間。
這個房子順利交易。吳總和安吉拉都搬了新家。我賺到了傭金。
我和吳總還成為了很好的朋友。我幫她買了好幾棟投資房。
-------------小說原創------------
作者有話說:這篇小說,我想寫寫女人之間的善意和友誼。
還有感覺小說裏的婚姻有點2極化,要麽男方賺錢少,不給撫養費,不見孩子,轉移財產,要麽幸福得什麽都不用幹,像安吉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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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管放下已否,事情已經過去了。應該意識到這一點,自己走出來。
給吳總點讚。
有一點擔心安吉拉,如果有什麽變故,對她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