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美國,新冠疫情嚴重起來。在西雅圖開始封城之前,何建與曉薇發生了他們認識以來最大的一次衝突。
那天餐廳的客人很多,人手不夠,何建在前麵幫客人點單,收錢,給堂食的顧客送餐,給外賣的客人仔細打包。打包是一個技術活,食物如果灑了,客人是一定會要求退款的。他們餐廳隻有三個桌子,大部分顧客買了食物,都會拿回家吃。何建的爸爸之前做過研究,這種以外賣為主的餐廳,店麵小,隻需要一兩個服務員,投資最少,回本最快。
何建的爸爸在後廚炒菜。除了卡門,現在他們還雇傭了一個矮矮胖胖,很敦實的20幾歲的墨西哥人名叫貝爾納多。他洗菜切菜,掃地,倒垃圾,總之哪裏需要他,他就出現在哪裏。貝爾納多有勁,勤快,態度也好,特別老實,是個好員工。貝爾納多絲毫不掩飾他是偷渡來美國的。他挺喜歡跟何建聊他18歲的時候,和他的表哥一起,跟著蛇頭,穿過得克薩斯州和墨西哥邊界線,在烈日下走了三天三夜,才到達美國的故事。他說:“什麽也不想,就是走啊走,走啊走。總算到了美國。”
貝爾納多最大的願望就是拿到綠卡,現在美國的移民政策越來越緊,綠卡遙遙無期,希望渺茫。但是貝爾納多有著墨西哥人天生的樂觀。他的那種滿足的笑容常常打動何建。
他們相處得相當不錯。
何建正在給一碗酸辣湯仔細的打包。這種湯汁最容易灑,需要套上兩層塑料袋。有一個堂食的客人在向他揮手,指指麵前的菜,可能出錯了。何建看了那位客人一眼,抬高手,意思是請等一下。櫃台前麵排了長隊,都是等著點餐的客人。
何建的額頭冒出一排細細的汗珠。他回頭叫:“貝爾納多!”他想讓他去看看那個招手的客人,到底出什麽事了。貝爾納多聲音傳來,人影沒有現身。何建一邊回頭找貝爾納多,一邊打結,一著急,麵前的紙杯翻了,湯灑了出來。何建低罵一聲:“媽的!”把紙杯扶正,隨手抓了一個抹布擦灑出來的湯。
在何建最狼狽的時候,曉薇帶著她那幫朋友進門了。曉薇,王子強,麗薩和她的富二代男友。今年他們四個都選了同樣的課,下課以後,王子強提議去酒吧吃漢堡薯條,順便喝一杯。曉薇想見何建,提議來這個店吃中餐。其它三位勉為其難地同意了。
曉薇他們四個穿著講究。都穿著休閑的牛仔褲和圓頭衫。但是麗薩和男友的圓頭衫上都印著大大的:GUCCI。曉薇和王子強的套頭衫上都是印著“DIOR”。這其實是他們去年一起去紐約過新年,正好遇見打折,一起買的。他們同去的5個人都買了DIOR的圓頭衫。Dior啊,而且LOGO那麽大那麽明顯,還打折30%!不買簡直天理難容啊。當然打完折也要500美元一件。
何建不知道這背後的故事,在他眼裏,感覺就是麗薩與她的男友這一對穿著情侶衫,曉薇與王子強這一對也穿著情侶衫。
何建的臉黑下來了。他一腦門子汗,頭發貼在額頭,何建覺得自己滿臉油光,非常難看。看看王子強全身上下都是名牌,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微笑,一張五官扁平的大餅臉看著也頗為順眼。都說人靠衣裝,很有道理。
曉薇滿臉帶笑地對何建招招手。何建看著她身邊三個光鮮亮麗的朋友四下張望,臉上似乎都帶著嫌棄。何建的心裏突然湧動著一股怒氣。他非常生曉薇的氣。她這個時候來這裏幹什麽!她帶她那些總擺著一副臭架子的富貴朋友來這裏幹什麽!來顯擺嗎?來看他的笑話嗎?
曉薇心情很好。她今天考試考得好,馬上要放假了,她的朋友們都在商量春假去哪裏玩,想問問何建願不願意和她們一起去。反正都是男男女女一起。男的住一個房間,女的住一個房間。而且隻要能見到何建,她就心裏樂開了花。
曉薇她們這個圈子,女孩子都要找家境好的男孩做男朋友。這些女孩子漂亮,愛打扮,自己家裏也有錢,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大家常常議論誰的男友家有上市公司,誰的男友家在洛杉磯的比弗利山莊有大莊園。以前追曉薇的男孩也是這一類的,雖然曉薇沒有對誰真正動心,但是心裏還是挺得意。現在朋友們話裏話外意思是何建窮,曉薇有點不服氣。何建的爸爸也是老板啊。她不知道,何建家這寒酸的放著三張桌子的小餐廳簡直印證了何建窮這個傳言。
麗薩雖然是曉薇最好的朋友,但是年輕漂亮的女孩本來就是敵人。麗薩新換的男友據說特有錢,雖然不知道他家是幹什麽的,但是開一輛保時捷豪車,油門常常踩得震天響。那天剛剛給麗薩一個驚喜,是一個愛馬仕Constance包。很難買。大家包括曉薇都很羨慕她能天天背著難買的愛馬仕。
曉薇心裏其實已經把何建當男友了。沒有明說是因為何建雖然對她很好,但是何建從來沒有明確的表明心意。他從來沒有說過我喜歡你,你做我的女朋友之類的話。他隻是給她買早餐,來找她,接送她幹這幹那,隨叫隨到。有時候曉薇覺得何建是不是把她當妹妹。不過麗薩肯定地說,現代社會,大家都忙得要死,誰有這閑心給自己找個沒用的妹妹!
曉薇想讓朋友們看看她的男友家,生意火爆,飯菜好吃。
這隻是曉薇的一廂情願。
何建感覺是曉薇帶著她的有錢朋友來羞辱他。
麗薩是來看熱鬧。這破餐館油乎乎的,曉薇這傻子還挺得意。當然曉薇的傻是她倆的友誼維持了這麽長時間的關鍵原因。
麗薩的男友和王子強,存粹是這個年齡的男孩,都聽漂亮女孩的話。
排了15分鍾,曉薇他們排到了。曉薇笑眯眯的對櫃台後麵黑著臉的何建說:“我要一份宮保雞丁。”再轉頭對朋友們說:“他們店裏的宮保雞丁特別好吃!”
麗薩說:“我要一份綠菜花炒雞。“
王子強和麗薩的男友點了蛋炒飯,煎餃和鹵肉飯。
他們是堂食。找了唯一那個大一點的桌子坐下後。麗薩的男友說:“桌子沒擦啊。老板!來擦一下桌子。“
曉薇看看正在一刻不停忙碌的何建,說:“沒事,我拿紙巾擦擦。“桌子中央放著一盒紙巾,曉薇撕了十幾張,快速地把桌子擦幹淨了。
王子強問:“會有人給我們倒水嗎?”
曉薇馬上說:“有水!在那邊。我去給你們倒。”她怕王子強也要揮手叫何建倒水。何建看著要忙死了。
曉薇走到房間那一麵的飲料機,倒了兩杯水。王子強也跟過來,也倒了兩杯。王子強說:
“你真熟。常來?有點像老板娘啊。”
曉薇雙手被水杯占著,沒法打他,隻好抬腿踢了王子強一腳,嗔怪道:“閉嘴!“
何建遠遠看到的是曉薇和王子強在打情罵俏,這一氣更加不得了。他感覺自己氣得都要呼吸不順暢了。
曉薇也注意到何建的臉色。她有點迷惑,我來,他不開心嗎?
何建把食物端到曉薇她們的桌上。說:“都齊了。”沒有別的話,好像不認識她們一樣。轉頭走了。
這三人都盯著曉薇。曉薇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過了3秒,麗薩的男友說了一句廢話:“他們挺忙的。”
麗薩心有不忍,說:“是啊,這餐廳生意很好。”
王子強咬一口煎餃,一泡油滴在桌上,好油。王子強皺著眉勉強誇讚道:“味道不錯。”
曉薇覺得何建特別不給她麵子。小臉也沉下來。
他們安靜地吃完了這頓他們認識以來最尷尬的飯。
之後他們還要去酒吧坐坐。曉薇推說頭疼,自己先回家了。
曉薇在自己的公寓裏等到半夜,也沒有等來何建的微信。以前他們都會聊一點各種廢話。今天曉薇沒有發微信給何建,何建也沒有任何聲音。
第二天是周六。周六早上何建總會送早餐給曉薇。一個芋頭包,一杯黑咖啡,一個茶葉蛋,或者油條,或者小包子。
這個周六,曉薇·本來還想,如果何建不解釋清楚他昨天為什麽莫名其名地耍態度,她就不吃他送的早餐!她是有骨氣的。
結果曉薇餓著肚子等到11點也沒有等來早餐。
曉薇一天都懶洋洋的,幹什麽都沒有勁頭,書也看不進去,電視也看不進去,飯也吃不進去。就是每幾分鍾就看看手機,然後對著何建的頭像咒罵幾句。
等到晚上,曉薇要瘋了。這次她真的生氣了。她好心好意的帶朋友去餐館吃飯。何建莫名其妙的甩臉子擺態度!她最恨別人這樣對她。曉薇是個直爽的人,她如果有不對的地方,她不介意別人批評她,她會誠懇的接受批評和真誠的道歉。她最討厭這樣不明不白的不理她!
曉薇坐在桌前,握著手機,突然覺得好委屈。她這輩子從來都是別人對她好,對她賠笑臉,她爸她媽她的姥姥姥爺,她家的親戚,她的同學朋友,都是她對他們耍小性子,發小脾氣,從來沒有人像何建這樣對她。而她卻傻嗬嗬地一見到他就掩飾不住的開心。
她想:我再也不要理這個混蛋!從此我們路歸路,橋歸橋。他媽的,誰離了誰還不能過了。我李曉薇是有尊嚴的!
但是想到她可能永遠見不到何建了,曉薇就傷心得不行。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不明白何建為什麽要這樣對她。曉薇委屈地趴在桌子上哭起來。哭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天已經黑了,她今天一天都渾渾噩噩的,沒有出門沒有吃飯。
曉薇坐在桌前,抬頭看看窗外的月亮。今天的月亮好亮啊,她想起前幾周何建背她的那個夜晚,月亮也是這麽亮這麽圓。那晚她多幸福啊,而今晚·…..曉薇又抽抽嗒嗒地哭起來。
她淚眼朦朧中朝公寓樓前的馬路上看了一眼。她住的這個公寓離大學路隻隔一條馬路,但是馬路上人少很多,是一個鬧中取靜的地方。現在天黑了,更是寂靜。曉薇看到了一輛有點麵熟的小車停在她們樓前的馬路邊上。她擦擦眼淚,仔細地看,是何建那輛熟悉的黑色凱美瑞。
曉薇的心一下子亮堂了!本來擰在一起好像一團亂麻的心一下子舒展開來。曉薇帶著淚的圓臉現在掛上了笑。她心想:“這個壞蛋!“
她連外套都沒拿,穿上鞋,衝出門外。一蹦三跳地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了樓下。她的心跳得很快,大口地喘著氣。她右手扶著門,左手按著胸,等自己狂跳的心平靜下來後,以自己能想到的最自然的步伐走向那個小黑車。
曉薇走到車門前,彎下腰,她看到何建靠在座椅後背上,正失神地看著前麵。
曉薇忍住笑,舉手重重地敲車窗,砰砰,砰砰!
何建轉頭看到貼著車窗的曉薇的臉,一驚。
曉薇打開車門,直接坐進車裏。轉頭看著何建:“你在這裏幹什麽?”
何建臉一紅:“我~~“
他說不出話來。
“你來找我嗎?“
何建輕聲說:“嗯。”
曉薇本來不生氣了,一聽這話,不知為什麽,心裏一股火又騰得升起來。
她冷著臉問:“你昨天怎麽了?”
何建囁嚅道:“我昨天累了。”
“你昨天為什麽莫名其名地生氣?我做錯什麽了?“
何建不知道如何回答曉薇的問題。
他不能告訴她:你的那些有錢朋友給了我很大的壓力。
他不能告訴她:在你麵前,我很自卑。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給你你習慣的生活。
他不能告訴她:我擔心我不夠好,我怕你有一天會嫌棄我,我怕你會離開我。那樣我會受不了的。
何建什麽都沒有說,他突然覺得很無助,很難過。
曉薇看著何建那憔悴的臉,有些心疼。她溫柔地說:“你剛剛下班嗎?從餐廳過來?“
何建點點頭,輕聲說:“對不起,曉薇。都是我不好。“
曉薇的眼裏一下子湧滿淚花。她撇嘴說:“我昨天考完試,想快點見到你。大家都餓了,
我才帶他們去你們餐廳的。“
何建點點頭:”我知道。“
曉薇說:“結果你對我那麽壞。“她的淚留下來了。
何建著急地說:“你別哭了。昨天餐廳忙,我壓力大。都是我的錯,我態度不好,我向你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曉薇的小臉哭得紅紅的。何建遞給她兩張餐巾紙。
何建說:“我帶你去吃東西吧。你餓嗎?“
曉薇老老實實地說:“我很餓。“
何建皺眉道:”為什麽我每次見你,你都很餓?“
“我在減肥,每天都沒吃飽,所以每天都覺得餓。“
何建嗬嗬笑了。
曉薇意識到何建在逗她。瞪他一眼。
何建起動車,說:“你瘦得像個小猴子,還減肥。再減,連“他本來想說:”連胸都要沒了。“沒敢說出來。
曉薇說:“你懂什麽。我還要減五磅。你嫌我瘦?“
何建轉頭凝視著曉薇,溫柔地說:“我不嫌你瘦。在我眼裏,你總是很漂亮。“
曉薇甜甜地笑了,臉龐露出淺淺的酒窩,她說:“我再瘦五磅會更漂亮。“
曉薇靠在座椅上,覺得渾身像剛洗了熱水澡一樣的放鬆和舒服。她的餘光看著何建健美的身材,高高的鼻梁,聞著他身上那種淡淡的男人的氣味,心裏充滿了一種她說不清的情愫。
後來何建離開西雅圖,她才認識到何建在她身邊的這種感覺是什麽,是幸福的感覺。
曉薇輕輕地問:“昨天你是吃醋了嗎?王子強真的沒有在追我。”
何建說:“沒有,我沒有吃醋。”
他確實沒有吃王子強的醋。他吃很多人的醋。他吃那些注定會在曉薇身邊出現的聰明,自信,能幹,優秀的男人們的醋。
他了解曉薇的心意。他了解曉薇的單純,天真和善良。他了解這個傻姑娘對愛情的全部理解:愛情比生命更重要。但是愛情像春天裏的櫻花一樣脆弱啊,再美再動人,一陣風一陣雨就會把整樹的花瓣兒吹落到地上,把美景變成滿目的蒼夷。
橫在他們之間的鴻溝,不是一個人,甚至都不是父母的阻撓。曉薇的任性,不是她父母能阻撓得了的。但是這鴻溝卻如此寬闊,寬闊得讓何建對他和曉薇的關係一點信心都沒有。
每次見曉薇,他都有一種這是最後一次見麵的感覺。曉薇對他完全的依戀和信任,讓他如此心酸。他有一種預感,他一定會辜負曉薇。到那時,不知道這個傻姑娘會哭到什麽地步。每當想到這裏,何建的心就會很疼很疼。他寧願他從來沒有遇到過曉薇。
何建開車帶曉薇去一個茶餐廳吃飯。何建的手機裏存了不少歌。他開車的時候會常常放歌。今天有一首老歌。曉薇從來沒有聽過。她聽到歌曲唱到:
大家都吃著聊著笑著今晚多開心
最角落裏的我笑得多合群
盤底的洋蔥像我永遠是調味品
偷偷的看著你偷偷的隱藏著自己
聽你說你和你的他們曖昧的空氣
我和我的絕望裝得很風趣
我就像一顆洋蔥永遠說配角戲
多希望能與你有一秒專屬的劇情
如果你願意一層一層一層的剝開我的心
你會發現你會訝異
你是我最壓抑最深處的秘密
如果你願意一層一層一層的剝開我的心
你會鼻酸你會流淚
隻要你能聽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曉薇很感動。
曉薇問:“這歌真好聽。叫什麽名字?”
何建說:“洋蔥。”
曉薇笑了:“是個菜名?”
她按動何建的手機,又再放了一遍這首歌。
聽完第二遍,她又放了一遍。
整個路程,他們都在一遍又一遍地聽這一首名叫洋蔥的老歌。
何建微笑著問曉薇:“這麽喜歡這首歌?”
曉薇說:“很好聽。歌詞很感動。”
何建說:“我也喜歡。我覺得我就是那個洋蔥。正好我也常在廚房幹活。“
曉薇一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曉薇看著何建那俊秀的側影,心裏在問:“我需要怎麽做才能一層一層剝開你的心?這中間我會流多少淚,才能看見你最深處的秘密?“
後來很多時候,尤其在他們分開的時候,他們各自在超市,在廚房,在餐桌,每次他們看到洋蔥,都會想起這首歌。
何建會想起自己是那永遠在盤底的調味品。
曉薇會想起那個溫柔漂亮的男孩曾經說他是那個被一層層包裹著隱藏著壓抑著的洋蔥,而她,曾經為了這個男孩留了多少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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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這一章希望寫出了青春的愛情那種純純的甜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