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至9月初,印度尼西亞成千上萬民眾走上首都雅加達和各地街頭,表達對政府的不滿,並逐漸演變為軍警和民眾的衝突,已造成多人死亡。
本次事件的導火索,是印尼政府擬提高國會議員津貼,引發民眾不滿。而根本上,是近年迅速發展的印尼,經濟成果受益不均、物價大漲、社會階層再次分化下,許多中下層民眾憤怒的爆發,也反映了國力上升狀態的印尼體製與社會的不穩定。
印尼建國後,曾長期處於專製威權統治下。蘇哈托時期,一方麵經濟較快發展,另一方麵國民經濟命脈被軍方高層及其親友控製,加上人口增長衝淡了人均所得,大多數印尼民眾既缺乏自由,又在物質上貧乏。這也正是印尼建國後至21世紀初暴力頻仍的重要原因。在蘇哈托執政末期,經濟顯著下滑,也成為其政權垮台導火索。
21世紀初印尼實現民主化至今,經濟迅速發展,國民也比專製時代更多參與感和受益。放眼東南亞和全球,印尼屬於經濟社會發展較良好國家隊列。印尼龐大的人口和經濟總量,巨大的潛力,不僅讓其成為東南亞最具影響力國家之一,也在印太和全球都頗受重視,美歐中日多方爭相拉攏。無論是佐科時代,還是普拉博沃上台後,印尼都處於經濟、綜合國力、國家影響力的上升狀態,看起來充滿希望。
但同時,發展過程中的種種弊病也如影隨形,社會矛盾日益激化。經濟蓬勃發展下,受益是不均衡的,官僚和富商撈的盆滿缽滿,技術精英和優勢行業(如油氣業、旅遊業)從業者也分得一杯羹。而多數印尼民眾,雖也從發展中獲益,但收入仍然微薄,且需要付出沉重的勞動。印尼貧富差距拉大,基尼係數從世紀初的約0.3變成現在的約0.4。
且印尼經過多年發展和權力集團重組,階層日漸固化,普通印尼人不再能夠像蘇哈托時代終結的世紀初那樣,有較多的機會“逆天改命”、發家致富,多數人難以大幅改善生活和實現階層躍升,貧窮者看不到希望。國家的日新月異,受益的隻是少數人。
而同時,印尼還是多族群、多宗教、人口眾多、自然條件利害夾雜的國家。印尼國土分布在若幹島嶼上,共有超過300個民族,最大民族爪哇族人口並不占絕對優勢(隻占總人口40%)。伊斯蘭教雖為主要宗教,但基督教和佛教等宗教群體也難以忽視。而亞齊、巴布亞等地及其族群還有較強離心傾向,曆史上長期與爪哇人暴力衝突。印尼華人與土著民族的關係也並不和諧,華人還成為多次動蕩的“出氣筒”、“犧牲品”。
而印尼人口又多達2.8億,每個族群規模都不容小覷。印尼是熱帶氣候的海洋國家,一方麵盛產稻米、棕櫚油、橡膠等各種糧食和經濟作物,一方麵地狹人稠又災害頻發,水災和地震威脅巨大,國民生存空間有限且不夠安穩。印尼雖綜合國力強勁,但人均收入遠低於新加坡、文萊、馬來西亞等鄰國。與其人口過多頗有關係。
這樣的人文與自然條件,就埋藏著動蕩的種子,讓經濟政治問題與民族宗教問題交織、相互刺激,在貧困人口眾多的背景下,很容易激化矛盾和引發暴力。蘇哈托時期以鐵腕甚至血腥手段維持統一和表麵的“穩定”,代價是華人、東帝汶人、亞齊人、巴布亞人遭到鎮壓和屠殺。民主化後的印尼民主政府,推行了若幹開明政策,讓印尼仍然保持統一和相對安定。但無論是專製還是民主、強硬還是開明,都沒有也不可能從根本上消除印尼內部族群差異的隱患、國民貧困和缺乏安全感的憂慮。
本次印尼民眾走上街頭的抗議和騷亂,是後蘇哈托時代即民主化後近三十年,印尼各種社會矛盾激化的必然產物。經濟和國力的上升期,固然會一定程度凝聚人心、給人希望,但也會拉大階級差距、增加國民焦慮,讓發展與競爭中的落敗者更強烈的失落和憤怒。而經濟增長往往必然伴隨一定的通貨膨脹,有利於經濟但卻會讓民眾嚐到物價上漲的苦頭,中下層感受尤為痛苦。
經濟發展和民主政治,也都會提高國民的權利尊嚴意識,民眾比專製貧困時代更強烈的維權意願和行動力。不成熟的民主也會激發民粹。而多族群的、整體仍然較貧困的印尼,也很難像日韓甚至越南那樣內部團結和相對穩定。內部族群和區域差異,也會大大增加解決各種問題的難度。
所以,就在印尼國家“蒸蒸日上”之際,發生了如此大規模的抗議及暴力行為,及未來局勢更惡化、動蕩反複發生的可能性。
而同樣處於經濟和國力上升期、但仍未成為發達經濟體、多數民眾仍然較貧乏和權利受損的國家,在世界上還有許多,也大都麵臨著與印尼相似的問題與挑戰。
這些國家一方麵經濟快速發展、不少人發家致富甚至成為新貴,另一方麵多數民眾無論基本生活保障還是權利自由度都較低較差,國民之間的相對差距反而比以前“一窮二白”時更大,權利意識覺醒的公民們對政府更不滿,抗議此起彼伏。而若執政者不能妥善對待民眾關切,就會影響進一步發展,甚至吞噬已有的成果。中東、拉美、非洲不少國家都長期卡在“中等收入陷阱”和不成熟的政治轉型中難以自拔。而依靠專製壓製問題和不滿,短期或可以保障穩定,長遠看隻是為更大動蕩埋下禍根。
所以,無論印尼還是其他國家,在經濟不斷發展、國力逐步提升時,都不能盲目樂觀、忽視民生和民意,而應直麵發展和轉型期的種種問題,尤其要注重發展成果分配的相對均衡、公民權利的保障,並公平妥善處理多族群之間的複雜關係。雖然這些也未必能夠避免動蕩,但這是各國執政者的應盡之責,也是比高壓維穩更符合情理法與長遠利益的解決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