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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娃一起修法。

(2023-08-26 09:38:58) 下一個

晚上遊泳完,吃完飯。九點多。娃還不想入睡。睡不著也好,我提議娃和我一起修法。他們同意了。

 

我們在油管上選了一個修法觀想的視頻,拿枕頭當坐墊,盤腿坐在地板上,打坐觀想。娃從小聽我念經,後來他們學了中文字,現在等到了可以和娃一起打坐念經的時光。

 

眼觀鼻,鼻觀心,脊椎挺直,俱盧八法,雙眼微閉,觀想身處極喜宮殿之中,自身中脈打開,水晶甘露從上傾瀉,充滿氣脈。一切病障魔障皆被衝走。然後觀菩薩如十萬日月之光,照耀有情眾生。。。。。

 

這一個小時,心不再屬於塵世,飄到了渺渺之外。我把娃拉到了塵世之外神秘世界。許多年以前,父親也怎麽做過。

 

那時中國的寺廟剛剛修複,我的父親每個周末都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娃,遍訪上海周邊的寺廟,甚至還買火車票,跑到江浙皖一帶,那一帶有名無名的佛寺道觀,我和父親幾乎都去過。

 

許多寺廟甚至還沒有修好,殘垣斷壁,破敗的屋瓦窗欞,父親並不介意,在那裏駐足徘徊,繞著寺廟,裏裏外外,看了又看。像回家似的,我那時小,也沒有問他在看啥想啥。

 

他從不拜佛,卻叫我拜,我拜完佛,他隨手拿起佛台上一個供果,塞到我手裏,說:“菩薩給你吃的。然後他拉著我出了寺廟,猴急去找附近鎮上的酒館,叫上一頓酒肉,像過癮似的大吃大喝。

 

他從不存錢,領到工資當月花完,那個年代的人還沒有旅遊的概念,我和母親也不知道他這麽幹的意義所在。母親說,他大概是想回家罷了。因為她聽我爺爺說起一個夢,我爺爺一直生不出兒子,有一晚做夢,夢見一個和尚來化緣,吃完一頓酒肉之後,說要送個兒子給他。做完夢不久,我父親就出生了。

 

我奶奶好不容易生下兒子,卻不幸生病,很快撒手而去,爺爺有了新娶的老婆,並不喜歡這個獨養兒子,爺爺是小業主,並非赤貧,卻沒有出錢供我父親讀小學,我父親是跟著弄堂裏夜校掃盲班認得字。爺爺指望我父親跟他一樣去學做生意,快點去賺鈔票。我父親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卻無師自通,自己買了毛筆硯台字帖畫本,自學畫畫,寫瘦金體字。當然更不招他父親喜歡,說他無用。

 

父親於我是個神秘的存在,我小時半夜裏醒來,常常看見他在吃飯方桌前畫畫。那時家裏有許多我父親的寫過的字和畫,印象中父親的小楷字漂亮極了,字體纖美,像字帖一樣,他還喜歡摹寫皇帝的瘦金體。父親的抽屜裏還有很多好看的花鳥畫。我四五歲時有一麵扇子,上麵有我父親畫的蘭花,背麵還有我父親用毛筆寫的詩文。我極喜歡這把扇子。經常拿著玩,很快這把扇子不見了,我不記得它是給我把玩壞了,或是讓弄堂裏的小夥伴拿走了,還是給我母親拿去扇煤球爐子。反正很快不見了。我母親也是極不看重我父親的字和畫。她把我父親的扇麵花鳥畫,統統拿去扇煤球爐子。

 

父親畫畫也不能說完全無用。當時弄堂裏還有很多人請他畫人像。那個年代,還沒有照片翻拍放大的技術,許多舊時代的老人終身隻有幾張小小的證件照。等到做白事,家屬需要一張能掛起來的大幅人像。那時候要靠畫師,看著小照片,用炭精筆放大人像。

 

父親業餘幹這個掙外快。他下班回家,在燈下用放大鏡看著破損的小照片,然後用十來支粗粗細細的炭筆,占上黑色的墨粉,一筆一筆勾畫,父親用幾支比針尖細的炭筆來勾勒眉眼。這個活很吃功夫,炭粉上了紙不能塗改,畫錯了可前功盡棄。一般人哪裏有這等耐心,一幅人像花幾天去一筆筆勾描,父親卻孜孜不倦,樂在其中。

 

父親畢竟自學,畫畫出手慢,晚飯喝了酒之後,動筆就更慢了。母親著急常常催他。“人家明天早上辦白事就要用了,你怎麽連眼睛鼻子還沒畫出來”。

 

父親往往先顧喝老酒,借著酒勁熬夜趕工,用針尖細筆勾勒眼睛鼻子。在燈下一畫就畫到半夜,一宿未歇畫到天亮,第二天,顧客來拿畫說,“嗯,眼睛畫得真像”。他們卻不知道父親其實一夜未睡,臨時趕得。也有第二天的時候,顧客抱怨說畫得不像。我媽趕忙跟人抱歉“對不起,酒喝多了,你們湊合著用罷,都是鄰居,錢就不要了,就當幫忙。”我父親沒收到酒錢,很不服氣說“瞎三話四,怎麽不像啦,那家人家老刮皮,畫好了說不像,不想付銅佃。”我媽說“付了錢也拿不到,都給你買老酒去了。畫畫的錢還不夠你買老酒的。”

 

畫畫和喝酒被我父親用來逃避塵世煩心事體。除此之外,普通人的一生又有什麽可以多說的呢。酒最終拖垮了他的身體。他那麽急吼吼地喝酒吃肉,若不是前世習氣,莫非是從小黴娘手下,缺吃少穿,乏人關愛,長大後要胡吃海喝的心理補償。

 

畫畫對他而言,也是不合時宜。我常常想,如果我父親有機會去杭州或上海的美術專科學校,憑他的天分,雖不一定有成就,在美術行業吃一碗飯還是綽綽有餘的。最重要的是他的天分能在人生中得以施展,而非像後來那樣一輩子過得那麽卑微。被那個小工廠的廠長呼來喝去使喚。爺爺的產業後來被公私合營了,父親沒有讀過什麽書,他幾次拒絕插隊去新疆,被裏弄幹部打發去一個小食品廠做工人。

 

我小時候去他的小廠,記得看到他在三伏熱天,站在通通紅的烤箱前揮汗如雨,搬運幾百斤的月餅,還有一次大年夜的晚上,我去廠裏喊他回家吃飯,卻在街道轉角,偷窺見他被派去擺路邊攤。昏黃冷清的路燈下,街道上偶爾傳來幾聲炮竹,行人寥寥,都著急回家吃年夜飯,他一個人守著攤,孤零零的人影,在冷風中縮著脖頸,換著腳站。我有點長大了,開始覺得父親做小攤販佬坍台,躲在牆角後不願去叫他。

 

幼年失母的父親,可是連小學的門也沒有垮過,人生中哪裏有學美術的奢侈。自學畫畫是多此一舉,沒有門徑,胡亂摸索,藝術之路又能走到哪裏。可是我明明在半夜裏的台燈下,看見父親那雙手在細致入微地描摹,連弄堂裏那些無名之輩,販夫走卒的人像,他都能畫得那麽入迷。

 

我父親從不教我畫畫寫字,他看見過我從學校拿回來的畫,隻是搖頭說沒有才氣。

 

我父親去世後,我在國外,問起我母親他的遺物,是否他有留下什麽字畫。我母親說一支毛筆一張紙也沒見著。你父親自己處理掉了。什麽時候處理的她也不知道。有一隻大洗筆缸,是爺爺買了送給他的,我父親終究沒有舍得扔,留了下來。還有一張他去四明山掃奶奶墓的照片。是他去世前的那一年,心有所感,一個人悄悄去爬荒草淒淒的四明山,在草比人高的奶奶的墳頭上拍了一張。我也不知道父親怎麽找到奶奶的墳。他三歲喪母,從上海坐船,到了四明山,馬拉著棺材,我三歲的父親坐在棺材上給母親送葬。

 

記得八十年代,我和父親有一次去四明山找奶奶的墳,花了錢請當地的向導,足足爬了半天荒山野草,也沒有找到奶奶的墓。父親去世前拍的這張照片,他沒有扔掉留給了我。他大概想告訴我奶奶的墳地在哪裏,憑著照片能找到?

 

我出國十多年後回上海,他說提藍橋蓋了一個新的廟,你沒去過吧?然後他興致勃勃帶著我去逛提籃橋的寺廟。

 

父親去世那年我回國,在葬禮後的幾天,我又去提籃橋的那座廟,那座廟的大殿裏有一口大鍾,聲音低沉厚重。那天在沉重的鍾聲之下,有個女居士在吟唱地藏菩薩本願經,我聽到她唱到一句“有情眾生皆沉淪,生死輪回之大海。”

 

我駐足想起我父親,突然悲從中來,他也曾站在這口大鍾之旁,而今生死輪回,他又漂泊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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