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離九點上班時間還有幾分鍾,莫不凡乘電梯直接上到公司九樓。出了電梯後,他走進樓梯間,卸下挎在肩上的背囊,從背囊掏出一卷報紙,攤開,現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他藏尖刀在外衣右手的袖管裏,手握刀柄,將報紙和背囊踢到牆角。莫不凡走出樓梯間,在走廊上站立大約十秒鍾,摘下遮掩紅腫雙眼的墨鏡,塞進外衣口袋,兩頭看了看。走廊空蕩蕩,很安靜,他走向陳冬雨的辦公室。他進入房間時,陳冬雨正站在文件櫃前翻閱文件,莫不凡快步走到陳冬雨身後,將鋒利的尖刀擱在他的咽喉處用力一拉,然後迅速轉身,一箭步衝到正在會客室砌茶的總經理助理身後,在她脊梁戳了一刀。
“殺人啦!”李小姐發出慘烈尖叫,逃到走廊上便倒地了。
莫不凡追出去,恰好和清潔工秦碧蘭麵對麵,尖刀直插她心窩。一名大廈保安剛好從洗手間出來,經過消防箱,看見有人行凶,他反應極快,立即抓起消防斧,往莫不凡腦袋劈下去。整個過程結束時,還未引起寫字樓裏太大混亂,凶案導致三死一傷,受重傷的是總經理助理李小姐,死者包括凶手莫不凡。
事情要從十月的一個星期五說起。那天早上莫不凡的太太要用家裏的車送小孩,所以他就搭了地鐵去市區。出了地鐵站口,他用手機上的APP叫來一輛出租車,當彎腰進入副駕座時,莫不凡看見司機的麵孔,不禁愕然,他問:“江一舟?你是江一舟嗎?”
司機轉過臉,與莫不凡目光對接,然後說:“沒錯,我是江一舟。你是莫不凡,我記得你。”
東至五山路,南至珠江岸邊,西至廣州大道,北至廣園快速路,這個範圍屬天河區中心地帶,是著名大公司雲集的地方。江一舟原來受雇於一家國內500強企業集團廣州分公司,他在該公司工作多年,升到了部門副主管的職位。然後那個部門在一次組織調整時被撤銷,他和部分同事被下崗。他再也無能力為位於珠江新城的住宅供款,唯有忍痛割愛,委托中介把房子賣了,和老婆、孩子搬到番禺。三年前他和莫不凡最後一次見麵時說:“賃我的能力和信念,我不相信這樣快就被職場淘汰了。”
此後,江一舟的形象在莫不凡腦際間逐漸淡薄,現在看他的處境,竟然和他當年的誌向大相徑庭,難免有點意外。“你在天河區這一帶兜客,遇上從前的同事,會不會感到尷尬?”
“麵子和生存哪樣重要呢?當然是生存啦。死要臉,豈不作死?熟人遲早會碰上的,哪又怎樣?現在和你相遇也是值得高興的。” 江一舟回答。
汽車駛入華穗路時,江一舟說:“老兄,中午有空嗎?我很想和你聊聊。”
莫不凡很樂意地接受了江一舟的提議,說:“中午吃飯的時間還是有的。找個安靜的地方,公司附近的星巴克,怎樣?”
到了公司樓下,江一舟按照莫不凡手機支付的車資,返還鈔票,莫不凡堅持不收,說:“你靠開車謀生,我怎好意思白坐哩。” 兩人互相推讓好一陣,最後莫不凡不再堅持。
莫不凡回到公司,忙了一個上午,中午如約到了星巴克,看見江一舟已經在靠角落的座位上了,他上前打了招呼,然後相對坐下。江一舟臉色有點蒼白,胡茬明顯,大概一兩天沒刮胡子了,他比三年前粗獷、憔悴了不少。莫不凡突然產生一種莫名的憂慮,憂慮什麽?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莫不凡和江一舟不算深交,隻是有打籃球的共同愛好,當年江一舟還在公司上班,周末他們同是籃球場上的活躍分子,然而江一舟被公司辭退,莫不凡就有兔死狐悲的感慨。
莫不凡搶著付賬,給江一舟要了一杯咖啡和幾件蛋糕、奶酥之類,自己要了一杯檸茶和三文治。江一舟說自己離開公司之後就沒有涉足咖啡廳,當了出租車司機之後,午晚兩餐通常就在路旁的餐館要個外賣應付口腹之欲。
說話之間,莫不凡讓江一舟代為問候他太太藍爽爽,江一舟說:“幾個月前領了離婚證,原因無他,正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都怪我不成器,找過幾份工作,路子越走越窄。分開之後,她在百佳超市找了一份工作,兒子跟她一起過日子。哦,對了,你的小孩怎樣?多大了?”
“十三歲和十歲。他們都好,還過得去。”
“那就好。經常在一起打球的人呢?有沒有什麽變化?”
“說不上。不過的確有些老友走了。柯明和陳冬雨,記得他們嗎?”
“記得柯明,球場上他走位老出錯!陳冬雨……”
“陳冬雨現在是分公司的老大,自從他上位之後,公司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夠折騰的。” 提及陳冬雨,莫不凡心情沉了下來。
江一舟將一塊奶酥送到嘴邊,手便定住了,露出驚訝神情,說:“陳冬雨性格木納,既無小聰明也無大智慧,我離開公司前未見他做出過什麽業績,現在竟然當了老大,真令人大跌眼鏡!”
“正因為他過去表現平庸,前任老大才向總公司推薦他做繼任人。前任白總經理辭職後,自己創辦了一家公司,他需要利用我們公司原有的資源,因此繼任他的人最好能夠聽任他擺布,陳冬雨似乎是合適的人選。”
“白總經理可以說是老謀深算了,我被裁之前就說過他是悶聲發大財一類的人,想來陳冬雨仍然在他的布局下行事。” 江一舟將奶酥放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說。
莫不凡淡淡一笑,然後啜了一口檸茶,說:“你又猜錯了。自從他上位之後,身邊就有了幾個吹牛拍馬的人,盡給他出騷主意,在行業內外搞什麽合縱連橫,無非是籠絡幾個同業打擊另幾個同業,還有所謂願景規劃和精英計劃,就是收買其他公司的雇員充當間諜,竊取人家商業機密和技術專利,無視市場遊戲規則,破壞商業道德底線,他卻以為這是比別的行家高明的地方,弄得裏裏外外神憎鬼厭,和老白的關係也搞得十分糟糕;他本人正如你說既無小聰明又無大智慧,卻又好表現英明、正確,他剛愎自用的作風在藍球場上你也領教過了。不提他也罷,說說你的遭遇。”
“經濟大環境已經從頂峰下行,找工作自然是越來越不容易了,這幾年我發出應聘的電子郵件數不勝數,收到回複寥寥,當然我是想找一份配得起我學曆和資曆的工作,總不甘心屈就低薪水低技能的職位。迫於無奈,最近開滴滴維持生計,圖的是個人自由。離婚時我將全部積蓄都給了藍爽爽,她和兒子將來過得怎樣就聽天由命了。”
“是啊,你現在是單身一人,生活問題容易解決,拖家帶口就煩惱多了。” 莫不凡想到自己的處境,神情甚是陰鬱。到目前為止,莫不凡對自己的市場數據分析職務還算滿意。他大學畢業後曾有段苦日子,做推銷產品拿傭金的推銷員,十二年前他找到了在現在這份工作,但是江一舟一番話卻使他有點不開心。
看著眼前的江一舟,汗漬滿臉、胡茬拉紮的形象很不順眼,難道這就證明他是農民工階層一分子?曾經有過的翩翩風度哪兒去呢?他是名校畢業的大學生,在公司做到部門主管,在樓價高昂的珠江新城有過一套不錯的住宅!莫不凡繼續說,“我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才還怕找不到合適的職位?我看網上和報刊上都有不少招聘廣告,是你要求太高了吧?”
“不是我要求太高,而是人家要求不低。你想想,我已經四十幾歲的人了,現在高學曆的年輕求職者多如牛毛,招聘的企業可以千挑百揀,像我一樣的年紀的人就算在職也屬於被淘汰之列,誰還會請我回去呢?”
莫不凡聽到江一舟說“四十幾歲的年紀”,覺得份外刺耳,於是說:“不必過於悲觀,過了暫時難關,還是有……”
“老莫,你用不著安慰我。這些年我已經逐漸調整了心態,重回職場基本沒戲了,看看將來,如果運氣好,買彩票中大獎還有一線希望。”
莫不凡問:“那時候公司以什麽理由將你裁掉?”
江一舟沒有看莫不凡,而是盯著咖啡懷說:“老白說是部門重組,人員精簡。你應該記得吧?在我被裁之前半年,公司招了十名新人,半年之後卻說業務收縮,必須裁員,十個新人裁了九個,順帶把我和一個財務部的一個會計也裁了。這是公司壓榨員工的手法:新人在試用期的工資很低,試用期一過,公司就將人裁了,用不著支付較高的人工,而我們幾個薪水高的舊人也成了被犧牲的對象,等事情過後,公司再用較年輕的填補舊人留下的空缺,支付的人工也相對較低。”
“站在公司的立場,老員工經驗豐富,對公司貢獻也較大,得到較高薪酬也不會讓公司有什麽損失,新員工薪酬雖然低,未必做得出成績。老白他們這樣做不是自毀長城嗎?”
“這就要看他們裁什麽職位的人了,我的薪水都會隨著物價指數調整,所以我慢慢就變成價格昂貴的員工了。你想想看,經過多年調薪之後,我領的比那些業務部門後進的年輕主管還多,他們大可以用一個比我年輕十五歲的人取代我,他的起薪可要比我的薪水低太多了。”
“不過,你是部門主管,無論如何也算是公司的台柱之一啊!人才和資金對於企業經營來說缺一不可,尤其像你那樣有豐富經驗的人。” 莫不凡疑惑不解地說。
江一舟苦笑一下,說:“換了別人或許這樣看,可是老白卻不這樣想。這裏頭大有文章。總部委任老白做分公司總經理,可以說是所托非人。他安排了幾個親信掌管可以撈油水的部門,在公司之外建立自己的經營體係,利用本公司的資源,包括物質資源和品牌資源為他們的私人企業謀利,在公司內部早就有‘四大家族’的傳聞。我不是老白的親信,卻又主管著最容易獲得公司內外信息的部門,你說老白還會容許我存在嗎?公司架構重組,拿來做祭品的當然是我了!”
“老江,你是老白政策的犧牲品,我可能成為陳冬雨政策的犧牲品。”
“為什麽這樣說,你不會和他發生正麵衝突吧?”
“自從陳冬雨上位之後,和老白的政策完全相反,把公司對外關係搞得很僵,遭遇業內業外共同抵製,業務量急劇萎縮,另外,他以清查營私舞弊的理由將‘四大家族’把持的業務部門收歸他控製。有這兩大原因,公司內部進行調整,不少人被裁掉勢所難免,我擔心自己會是其中之一。”
江一舟伸手越過桌麵,拍拍莫不凡的手臂,安慰他說, “說不定陳冬雨對公司的改組,你被任命為新部門的主管呢!”
莫不凡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不可能的,因為我不是他那個圈子裏的人,而且我看他不順眼,難保不會流露冷嘲熱諷的言語,公司裏好事之徒不少,將我說過的加油添醋傳到他耳裏亦未可知!”
“總是要往好處想嘛!柳暗花明又一村。”
和江一舟分開之後,莫不凡的心情仍然是鬱悶的。晴朗和煦的秋日裏,他卻覺得天氣令人不舒服。走進商務中心大廈,他看到進進出出的大多數是二十多歲三十歲的年輕人,在電梯裏,他按了公司所在的樓層鍵,然後環顧身邊,也都是晚輩,忽然,頭發已顯灰白,汗漬滿臉的江一舟又在他腦中浮現。出電梯之後,他去了洗手間,長時間麵對盥洗盆前的大鏡子,前額頭發稀疏,兩鬢黑中有白,眼袋明顯,這副容貌實在令人頹喪。九月份,他剛過了四十六歲的生日。
下班回到家後,他信守在江一舟麵前許下的諾言,沒有對老婆艾嘉提起與江一舟相遇的情形。就算沒有承諾,他也不會說的,因為這個話題流露了他對生活前景的憂慮。艾嘉向來對他凡事憂三分的性格不以為然,有時還嘲諷他幾句,雖然理解和安慰居多,但是也會招來他暴躁的回應。他的憂慮有一長串,而且每天起床後都會想這些:家人的健康、兒女的教育、買房還貸、汽車消費、銀行存款———似乎永無休止。他自己也最清楚這多半是由於人格的不穩定———他和他父親一樣,都是個性較為陰鬱而缺乏幽默感———但除此之外,生活還算不錯。當一個男人有個貌美恩愛的太太、兩個健康的兒女、在一個高尚的社區有一套不錯的住宅,生活當然算小康。而一份穩定的好工作則為這一切提供了金錢來源。至少,這是到目前為止的情形。
那晚莫不凡遲遲難以入眠,到淩晨三點,又在一種不祥的感覺下驚醒。他愈努力想再入夢鄉,那種不祥的感覺就愈強。到了四點,他拖步走進書房,在桌前坐下,對於家庭的財務做精確的估算。果然他的不祥感更增強。如果考慮到在他的財產中,房子還有十年的貸款要付,那麽持續的收入顯然是最重要,也就是說不能夠沒有工作。另外,兩個孩子的教育所費不貲,除了中、小學的學費外,還有什麽補習班、興趣班、遊學班諸如此類。
莫不凡對現在的工作和收入還是比較滿意的。剛剛考上大學的時候他有一些朦朦朧朧的雄心壯誌,畢業之後做過幾份工作,發現自己並非能力超群,隻是芸芸眾生的一個,於是就不求聞達但求安穩。黑暗中他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家庭開支表格,房間沒有開燈,隻有熒屏的光芒映照,他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他的胃在翻攪,腦海一直被一個念頭所纏繞:現在的職業不再是事業和前途,以他的年紀和狀況而言,失去它就等於失去生命。到了三點,他感到筋疲力竭卻毫無睡意,於是起身去廚房從冰箱拿了罐啤酒。他不喜歡吃藥,非萬不得已是不吃安眠藥的。喝啤酒或許能夠產生睡意,空腹喝一罐啤酒,效果會更佳。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他經常半夜突然醒來,總擺脫不了腦中關於家庭經濟的盤算,每晚一罐啤酒,然在鬧鍾響之前再勉強睡上幾個鍾頭。 艾嘉一向睡得很熟,沒有發現他深夜的行為。在白天,他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談舉止,以免她覺察有什麽異常。然而,他的身體會突如其來發生一些症狀,手的顫抖和眼皮的跳動,這些他都能輕易地掩飾,可是牙齒不由自主地打顫就控製不了,每次發生時都令他很緊張也很絕望。這種情況隻有在他無法入眠而坐在書桌前思考未來時才會發生,他的牙齒全然不聽使喚,就像是掉進冰冷的水中一樣地打顫。 有時候,他又動了向她說出自己感受的念頭,卻不忍讓她分擔精神壓力,始終自己默默承受。她仍然漫不經心地按步就班安排常事務:購物、煮飯、搞衛生、接送孩子、和朋友搓麻將。
在辦公室裏,莫不凡盡量小心地采取低姿態。雖然他很想打聽以往離開公司的同事的去向,但他知道無緣無故地提起這個話題,一定會讓人產生疑問,因為通常在辦公室內是不會涉及這個話題的。他想,如果能夠了解到一位原來的同事在離職之後,狀況變得更好,或許能令他心安,他想遇見和江一舟情況不一樣的人,卻苦於無緣。
過了一些日子,莫不凡參加一個大學校友日活動,中午聚餐時遇見羅立信,於是一個在最近失眠時隱約成形的想法突然浮現,他對羅立信說:“聽說你的公司經營得風生水起,最近的形勢變化似乎更有利,人手不足應該是難免吧?”
羅立信有點得意地回答:“有時的確如此,尤其缺少善於和官員打交道的人才。”
“市場分析和評估的人需要嗎?我在這方麵有豐富經驗。”
“當初我創立公司的時候網羅人才,曾經邀請你加入,你卻謝絕了。我現在勸你還是留在大公司,我們這類小公司不是很穩定的,而且報酬也波動,有時多有時少,看項目的大小和類型而定。”
看見羅立信有宛然推卻的意思,莫不凡謹慎地問道:“如果不計較待遇呢?像我這種年紀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有發揮作用的機會?”
羅立信搖搖頭,略帶嘲諷地說:“從前我以為一個企業是不能少了你這樣角色的,後來的經驗告訴我,能夠敏感捕捉局勢風向和政府立項的意向就行了,例如西方國家對我們實行高科技封鎖,政府急於開發本國的高科技,最近各地都有不少芯片項目上馬,我們也在做這一類項目,主要工作是讓政府和企業銜接得很好,讓政府官員相信一個飲食集團已具備了研發和生產芯片的所有條件,這是你的本事。我們公司就想辦法讓政府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目的是搞到補貼或融資。”
“原來如此。”
和羅立信交談之後,莫不凡失眠、焦慮與痙攣持續惡化,突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又回複正常了。他開始睡眠安穩,白天的情緒也愈來愈平穩,對前景似乎逐漸樂觀起來。他的工作和薪水都還在,這是事實。他自己也奇怪為什麽和江一舟的偶遇竟然會對他造成如此的震撼。過去這段痛苦的日子都是他自找的,他不該放任自己專往壞處想。不過其他人在這種煎熬下可能會崩潰,他卻一個人成功地克服了,這點他感到自豪。他並不是一個容易自滿的人,但此刻卻覺得自己確實值得鼓勵。
十二月第一個星期一,離五點下班還有幾分鍾,他正準備收拾東西回家時,服務評估部的主管潘吉祥走到他的桌前。潘吉祥是幾年前從上海調過來的,被公認最有希望晉升為高管理階層的人,莫不凡和他處得還不錯。這時他態度和藹卻有點無趣: “我剛和樓上的頭頭們開過會,” 他透露說,“是由陳冬雨總經理主持的。我們這個部門可能會做小小的改組,我們要和市場分析部合並成銷售與服務評估部…… 你怎麽?不舒服嗎?”
“沒有,我很好。” 莫不凡聽說公司要對自己所在的部門進合整合,神情大變,全身顫抖,手上的文件掉落地上。
“你該呼吸點新鮮空氣。對了,陳總希望你明天早上會議開始之前先去他的辦公室,九點鍾之前。你知道他不喜歡人家遲到,明天一定要準時。”
“好。” 莫不凡回答。
那晚他徹夜未眠,在床上輾轉反側,父母、妻子、兒女的音容在腦中不停轉換。鄉下的父母為他讀書成才耗盡一生,他終於滿足了父母的願望,讀完大學又取得碩士學位,謀得一個好職位,收入也不錯,有了房子有了車,娶了嬌妻,生兒育女,自認為完成了孝子應盡的義務。然而,自己卻因為從小就用了全部光陰刻苦攻讀,早早就失去了人生過程的天然情趣,養成了陰鬱的性格。現在,他和艾嘉夫妻二人也有如當年父母那樣的理想,用心血和財力為一對兒女鋪砌成長之路,做了所有不讓兒女“輸在起跑線”的事情,從小就給他們優質的飲食營養,選擇優質的幼兒園和中小學校,讓他們參加各種各樣的補習班、興趣班。到了淩晨五點多鍾,他想:今天去公司上班,陳冬雨將會宣判他的職場大限,數十萬年薪收入從此消失,他給兒女搭建起華麗的生活殿堂就會一下子崩塌。這時,江一舟的臉孔在他眼前浮現,因此情緒似有所釋然,他對自己喃喃細語:“生活未必非要高標準不可。江一舟離開公司後還不是照樣過日子嗎?他能夠接受現實,自己為什麽不能呢?” 隨後便朦朧入睡。
半個多小時後,莫不凡起床,漱洗完畢,在餐桌前坐下,艾嘉給他做的早餐已擺上桌麵,一隻荷包蛋、一片薄牛扒、半個切成片狀的西紅柿、一片俄羅斯列巴、一杯鮮奶。他看著眼前的食物,輕輕歎了一口氣,心想,自己失業之後,恐怕全家人都要大大降低飲食標準了,最大壓力還是供樓還貸,後續資金從何而來呢?出現那樣的後果,艾嘉如何麵對。就看這份早餐,可見艾嘉細致入微的體貼。她認為早餐精致而且豐富,晚餐可以簡單一些,才能保證人體每日所需營養,又不至於體胖發福。到目前為止,家庭經濟尚算小康,全家和睦,自己失業之後,前景會是怎樣?真不敢想下去。
艾嘉在給兒女鋪排早餐時說:“今天你下班之後,到網上給兒子選一台電腦,他應該有自己的學習工具了。另外,這個月的開銷也用得差不多了,所剩的大概也能夠支撐到出糧的日子。”
聽了老婆這一番話,看著桌麵的食物,莫不凡的思想突然一片空白,自己被解聘之後,全家的日子怎樣過下去啊?今天就是職業生涯的大限!一股莫名的怒氣衝上腦門,在其後的時間裏,他一直被這樣的情緒支配:陳冬雨,在這世界上,有你沒有我,有我就沒有你!
這天他身藏尖刀回到寫字樓,在數分鍾內襲擊三人,導致兩死一傷,凶手本人在作案過程中被保安劈死。對於這宗慘案,警方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調查,卻無法對凶手的殺人動機做出結論,他們最後在報告上寫上“行凶動機不明”。
凶殺案引起的恐慌餘波在公司裏持續了一段時間,潘吉祥無論怎樣絞盡腦計也想不明白,莫不凡在血案發生之前是十分正常的人,兢兢業業,工作業績也不差,當天陳冬雨讓他到總經理辦公室,就是打算告訴他已被提拔為重組之後新部門的副主管,當麵交待工作,誰也沒料到會發生慘劇。潘吉祥的結論是:莫不凡一夜之間變成了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