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幼讀《三國演義》,手不釋卷。最初,對於劇中人物的想像,除了自己的理解,更來自於臉譜:紅臉的關公和薑維,藍臉的蔣欽、夏侯惇,黑臉的張飛,黃臉的典韋,白臉的董卓、曹操、司馬懿。
臉譜的顏色,能夠區分人物的是非善惡。紅臉的是忠勇,黑臉的是率直,藍臉的是桀驁,白臉的是狡詐。有了諸葛亮的正麵形象,就有了司馬懿的反麵典型。後來,有關《三國演義》的整書或片斷,接二連三被搬上熒屏,不同版本塑造出不同的人物形象,飽滿豐富而又各有千秋。尤其,老戲骨倪大紅出演《新三國》裏的司馬懿,剛毅沉穩而又睿智深遠,機謀善斷而又處心積慮,將一個複雜的人物形象刻畫得入骨三分,我對司馬懿有了重新認識。
成大事者,必是忍者。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是必然;合,亦是必然。縱觀中國曆史,最終整合天下大事者,必是忍者。
夏朝如此。之前,國君是禪讓製產生,堯禪位於舜,舜禪位於禹。舜的時代,鯀奉命治水,前後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卻因治水不利被舜所殺,這還不算,舜又命令鯀的兒子禹去治水。禹把忍發揮到了極致,他治水,似乎根本就不記得父親被舜殺害的事實,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三過家門而不入,不僅把水治好,還籠絡了人心,最終,舜不得不禪位給了他。與其說舜是禪位,不如說禹是掠奪,因為到了後來,禹實在是太強大了,強大到舜不得不“禪位”於禹。到了禹的時候,禹把王位傳給了自己的兒子啟,從此開創了中國近四千年世襲的先河,中國曆史從此走上了“家天下”。
商周如此。商湯臣服於夏,被囚之於夏台;姬昌臣服於商,被囚禁於羑裏,不僅如此,商紂王還殺掉他的兒子作成肉湯,姬昌明知是其子之肉,卻愉快地喝下,比起禹的忍,有過之而無不及。
曆史上,與禹、湯、姬昌等人相比,還有兩人的忍套路更深,一個是戰國時期的越王勾踐,一個是三國時期的宣王司馬懿。
古人雲,小隱於野,中隱於市,大隱於朝。如果說,勾踐的忍過於悲壯,那麽,司馬的忍則頗具戲劇性,這其中,充滿了大勇氣和大睿智。
司馬懿的一生經曆來看,不僅有小隱,有中隱,更有大隱,不僅在亂世裏存活下來,更是成為最終版的一代梟雄,終結了三國亂世,使中國曆史再度書寫了大一統王朝。
司馬懿成於堅忍。
在河南溫縣司馬懿故鄉,一座後人給他塑造的雕像上,刻有如下傳記:
司馬懿,字仲達,河南溫縣安樂寨村人。古代著名軍事家、政治家。生於東漢光和二年(179年)。史稱其少有奇才,聰明多大略,博學洽聞,常慨然有憂天下之心。當四海分崩,三國鼎立,百姓凋敝,群雄峰起之時,懿初屈就曹營,勤於吏職,夜以忘寢,芻牧之間,悉皆臨履。每大謀必有奇策,武功文治,多所建樹。懿善臨危製變,觀其借吳刀而殺關羽,憑神算而困諸葛,殄公孫於百日,擒孟達於盈旬,除曹爽於須臾,兵動若神,謀之再計。且於軍事動亂中建屯田之製。勸農桑,禁浮費,興水利,瞻國用,而供軍資,內然肅然,固一世之雄也……
司馬懿出身華麗,世家子弟,不僅僅是官二代、官三代、官四代的問題。高祖父司馬鈞,漢安帝時官拜征西將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西部戰區總司令;曾祖父司馬量是豫章太守,祖父司馬儁是潁川太守,父親司馬防為京兆尹,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市長。司馬懿是司馬防次子,少年時期就胸懷謀略,生於亂世,“常慨然有憂天下心”。
起初,司馬懿是具備了文人清高的,在未曾找到自己甘心情願輔佐的明主之時,決不肯輕易出山。曹操派人召他到府中任職,司馬懿不想與曹操同流合汙,就借口自己有風痹病,不能起居。曹洪讓司馬懿去幫他,司馬懿恥於和曹洪往來,就假裝拄拐不去。正所謂“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他選擇蟄伏,小隱於野,熟讀兵書戰策,積聚能量;他以靜製動,如鷹隼般地洞察天下;他等待時機,一伺時機成熟,便即刻施展自己的滿腹才華。他內心深處無比堅信,亂世方能出梟雄,那些最先粉墨登場的,如呂布,如袁紹,如公孫瓚之流,注定是要被最先清洗掉,絕不可能成為贏家。
司馬懿成於隱忍。
林欲靜而風不止。生逢亂世,司馬懿是不可能夠安心蟄伏的,他人生的第一個對手,便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曹操。曹操采取強硬手段,逼迫司馬懿就範,你不肯來,我便殺你。司馬懿深知,此時的曹操,高居魏王,覬覦九五,漢室江山氣數已盡,漢帝退位也隻是時間問題。於是,他順勢而為,當了曹操的幕僚,正如傳記所載:“屈就曹營,勤於吏職,夜以忘寢,芻牧之間,悉皆臨履。每大謀必有奇策,武功文治,多所建樹。”
初出茅廬,司馬懿把自己多年的積累,應用於實踐,如雞群立鶴般脫穎而出,嶄露頭角。他建議屯田,解決軍糧,得到曹操的采納。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曹操準備遷都,他堅決反對,並主張聯吳擊蜀,孫權果然俘殺關羽。
奸雄之人,莫過於曹操,曹操多次想誅殺司馬懿,但司馬懿實在太過於聰明,雖有不甘於人下的風骨,但是卻處處隱忍,時時附和,叫他去喂馬,他就去喂馬,叫他到一邊去,他就到一邊去,高高興興,絕無怨言,曹操最終也未能找到殺他的借口。
想殺掉司馬懿的,不僅是曹操,還有曹操的兒子曹丕、曹丕的兒子曹叡、曹叡的兒子曹芳、曹芳的堂弟曹髦,也都是有一個算一個地提防著他,想要殺掉他。曹丕每次把兵權交給司馬懿,用完之後就馬上收回。孔明一出祁山之前,散布司馬懿欲起兵造反的謠言,曹叡果斷罷免了司馬懿,啟用曹氏宗親。但自曹操以後,曹氏家族的男丁,實在是一個比一個熊包,哪一個也不是孔明的對手,不得已,還是得請司馬懿出山。於是,三國曆史上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明馬鬥”,就此拉開大幕。
無論正史,還是野史,無論誌書,還是演義,孔明好像遠比司馬懿的智謀高明。但縱觀孔明六出祁山,有哪一次,不是勞師疲弊,無功而返?一出祁山,孔明逼不得已唱了一出空城計;二出祁山,損兵折將,連一座小小的陳倉都未能拿下;三出祁山,蜀軍因天時不利被迫撤軍;四出祁山,司馬懿紮營拒守,蜀軍糧盡而退;五出祁山,孔明已是窮兵黷武,以致後方無力籌辦糧草,督糧官李嚴隻能假報東吳來犯,蜀軍被迫班師;六出祁山,孔明不僅在渭水一戰損兵折將,自己更是積勞成疾,病死五丈原。
明麵上,六次交兵,司馬懿多是窮於應付,手忙腳亂,但最終結果,卻都是蜀軍非敗即退。司馬懿為何不乘勝追擊,一蹴而就呢?
這正是他“大隱於朝”的高明之處。
司馬懿深知“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他之所以能夠平平安安,之所以還有能夠被利用的價值,正因為在那遙遠的成都,還有一個諸葛孔明的存在。隻要孔明存在一天,他司馬懿就會平安一天。
事實上,孔明的對手決不是司馬懿,司馬懿的對手,也決不是孔明,他們有著共同的對手,那就是天下。所不同的,孔明為的是扶不起的阿鬥,而司馬懿,為的是自己。
孔明一出祁山,被困彈丸之地,無奈擺出空城之計。司馬懿統率十五萬大軍“倍道而行”,直抵西城。見到在城頭撫琴的孔明,他果真懼怕嗎?
答案是否定的。此時的司馬懿心中雪亮,西城就是一座空城,孔明縱有撒豆為兵的本領,也變不出更多的一兵一卒了。退一步說,城裏果真埋伏下雄兵十萬,以自己所率十五萬大軍,至少也能夠打個平手。
但司馬懿一定要敗的,而且,還要敗得真真切切,敗得轟轟烈烈,敗得一敗塗地,敗得不留痕跡。一方麵,這麽輕易地俘獲臥龍孔明,實是勝之不武;另一方麵,“明馬鬥”的好戲才剛剛開始,大幕才剛剛拉開,他還沒有玩夠,此時得勝還朝,他和他,都將死無葬身之地。為了掩飾自己真實的內心世界,司馬懿在慘敗之後還不忘記長歎一聲:“我不如孔明也。”其實,他和他的心裏都在笑,因為他們就這麽天衣無縫、不留痕跡地配合著,瞞過了所有人。空城計的成功,不是孔明的成功,是孔明和司馬懿二人轉的成功,是兩人默契配合的結果,他們各有所需,各取所需:孔明得名,司馬得利。司馬懿以自己的隱忍,成就了孔明的名;孔明以自己成名,成就了司馬懿的利。
孔明擺空城計,實是無奈之舉。他在與司馬懿對賭:你是不能殺我的,雖然你最終將要滅掉弱小的蜀國,但絕不應該是現在。
諸葛孔明、司馬仲達,這兩個天底下最明白的人,一個端坐城頭,一個跨下戰馬,這應該是他們一生之中,第一次麵對著麵,遙遙相望,彼此間不需要任何表白,隻需一個眼神,刹那間的心有靈犀,彼此間的此生足矣。
既然彼此看透,那就彼此隱忍吧,看誰能夠忍得過誰,誰能夠熬得過誰。於是,三國曆史上出現了奇葩一幕:有這樣一對絕世高手,他們似敵非敵,似友非友,見招拆招,鬥智鬥勇,你來我往,惺惺相惜。
孔明派人到洛陽散布謠言,說平西大都督司馬懿擁兵自重,引起朝廷恐懼,剛剛登基的魏明帝曹叡果然上當,罷免司馬懿。司馬懿被困之時,同樣派苟安到成都散布謠言,昏庸的後主劉禪一紙詔書,將諸葛亮從前線召回,功虧一簣。
孔明派人陣前叫罵,司馬懿裝聾作啞。麵對氣勢洶湧、一心求戰的將軍,為了安撫軍心,他寧肯犧牲少許兵馬,以小的代價告誡:這就是出戰的下場。孔明呢?雖然取得零星戰績,卻連打個牙祭都算不上,隻能在隔岸恨得牙齒癢癢。
孔明派人給司馬懿送去婦人衣妝,羞辱他,司馬懿不僅笑納,還向來使打探孔明的起居飲食,得知諸葛丞相睡得晚、起得早、吃得很少,而且凡是二十軍棍以上的處罰都要親自過問,司馬懿歎著氣說:“孔明恐怕活不長久了。”來人回報孔明,孔明同樣歎著氣說:“司馬懿是最了解我的。”
與其說,他倆共同導演了一幕幕曠日持久而又配合默契的戰爭大片,不如說,他倆更像是在對賭一場戰爭遊戲,都把戰勝對手,看作是畢生的成就。他們深知,在這場“明馬鬥”中,誰的內心世界足夠強大,誰將是最終的勝者。
自助者,天助之。當司馬氏父子被困上方穀,老天爺突降大雨,瞬間澆滅了孔明最後的希望,也壓斷了支撐他內心世界的最後一根稻草。相反,當孔明自知命不久矣,躲在大帳裏禳星續命,把生命的最後希望寄托於天地鬼神之時,偏偏是在最後一夜,偏偏是司馬懿派兵探營,偏偏是魏文長闖進大營,一腳踢翻了孔明的本命燈……終於,孔明耗盡了最後的心血,油枯燈幹。
孔明死了,曆代都有不少詩人謳歌他,最著名的,要算是杜甫的名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每令人感到悲愴,卻未見有人給司馬懿寫詩作文。這裏麵,有孔明輔佐所謂“漢室正統”的原因,或許還因為,在二人的博弈中,司馬懿笑到了最後,成為勝利的一方,孔明則成為悲劇人物,人們總是同情弱者的。
過去,我總認為在這場兩個人的“明馬鬥”過程中,諸葛亮是主角,但後來明白,司馬懿才是主角。在任何一部影視劇裏,配角總是先於主角而消失,最後帶領觀眾走向高潮的,才是真正的主角。司馬懿,這個真正的主角,熬死了孔明,誅殺了魏氏,篡奪了朝堂,並吞了三國,成為最終唯一的贏家。
司馬懿成於殘忍。
遼東太守公孫淵搞獨立王國,司馬懿率軍平定。公孫淵派王建和劉甫出來和解稱臣,王建是公孫淵的相國,劉甫是禦使大夫,為了達成和解,公孫淵可謂把自己的左膀右臂派出來了。司馬懿毫不留情,把這兩位都殺了,還把他們的人頭送還公孫淵。公孫淵又派衛演去請降,為了表示誠心實意地投降,願意派自己的兒子去到司馬懿帳下作人質。司馬懿對衛演說:“能打就打,打不過就守,守不住就逃跑,除此之外,要麽投降,要麽就是死。”說白了,就是不接受投降!
城破後,司馬懿高舉屠刀,先是下令屠殺十五歲以上男子七千多人,收集屍體,築造京觀。而後,又把公孫淵所任公卿、將軍以下一律斬首,又殺了二千多人(“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千餘人皆殺之,以為京觀。偽公卿已下皆伏誅,戮其將軍畢盛等二千餘人。”《晉書》)。
這裏需要說一說京觀。京觀,按照《左傳》上講的,就是殘殺戰俘,把屍首堆在道路兩旁,用泥土夯實,在路邊築成高台,目的是顯耀武功,震懾四方。這是一種野蠻的炫耀武力的方式,就是連春秋時期的楚莊王都認為這樣做太不人道,他說:“士兵都是為了執行國君的命令而盡忠,又怎麽能建造京觀呢?”而且楚莊王還認識到:“這樣殘暴的做法,怎麽能保有天下?”
但是,司馬懿就這麽做了。
大將軍曹爽兄弟專擅朝政,司馬懿又一次裝病,不問政事。這次裝病,司馬懿不僅將自己的表演天賦推向高潮,更為西晉王朝的誕生,打下了堅實根基。李勝被任命為荊州刺史,赴任前以辭別司馬懿為由,前去探聽虛實。得知李勝前來,司馬懿對兩個兒子說:“這一定是曹爽派來的,打探我的病情虛實。”就披頭散發,坐在床上,假裝年老耳聾,聽不清是“荊州”還是“並州”,侍婢喂他喝湯,他把湯水流滿了衣襟,還哽噎著說:“我衰老病重,死在旦夕了。”說完,立馬倒在床上,咳嗽不止。曹爽聽說司馬懿病入膏肓,就放心地率領大小官離開洛陽,去祭掃魏明帝的墳墓高平陵。曹爽前腳出城,司馬懿後腳發動政變。為了騙得曹爽舉手投降,司馬懿發誓賭咒,聲稱隻免去曹爽官職,以人格擔保他的生命財產安全。還叫德高望重的太尉給曹爽寫信,隻要曹爽盡早交出權力,可以保全爵位和生活待遇不變。事實呢?曹爽投降了,結果成為司馬懿的魚肉,司馬懿以謀反的罪名誅殺曹爽及其黨羽,不僅夷三族,就連他們出嫁在外的女子都不放過。《晉書》載:“誅曹爽之際,支黨皆夷及三族,男女無少長,姑姊妹女子之適人者皆殺之……”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三國時期,不乏絕頂睿智之士,郭嘉、孔明、龐統、周瑜、陸遜、田豐,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但他們不是英年早逝(充分說明了健康的重要性),就是站錯了隊、跟錯了人,最終的勝出者,止司馬一人。
生於世家,未有紈絝。身逢亂世,未必苟活。居於朝堂,未曾卑亢。蟄伏鄉野,未肯鄙棄。識實務,觀時勢,辨大局,曉天下。司馬懿,終成一代帝王。
(寫於2018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