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蔥歲月

一個ABC對知青赤腳醫生訪談錄
正文

劉蘭玉訪談

(2022-02-23 09:46:16) 下一個

內容簡介:

一個僅有少許醫學知識的18歲女孩,被要求去為產婦接生;一個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培訓的青年人,竟然做了上百台外科手術;一個初中畢業生,卻做了22年的職業醫生……這一切,都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被稱之為“赤腳醫生。雖然“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但有關這方麵的研究,目前在中國依然是個禁區,對於80後和90後的年輕人來說,更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名詞。

    本文給讀者呈現出來的,是一個中文不太流利的美國ABC,一個在美國名校學醫的二十歲女孩,不遠萬裏走入中國,做了一件讓當代曆史學家汗顏的事情:縱橫數省,遍訪近百名知青和知青赤腳醫生,為他們的青春作證,為這些口述曆史做出感人的記錄…

 

 

劉蘭玉訪談

  

我從北京飛到連雲港是從北京南苑的一個軍用機場出發的,據說這家航空公司以前也是由中國空軍經營的,因為連雲港在中國不算大城市,所以從北京飛去的航班不多。她很熱情也很客氣,我與她通過多次電子郵件,非要和先生一起到機場去接我,說一個小姑娘自己坐車不安全。當走出連雲港機場,看到兩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的時候站在自己麵前時,我還是被感動了。

當然,更多的感動還在後麵,後來在連雲港和蘇北贛榆縣的訪談旅程中,他們即是我的導遊也是我的司機,象老爺爺和老奶奶一樣,細心地嗬護著我這個從異國他鄉來的大學生……

 

安娜:您是在哪裏插隊?

劉蘭玉:我是江蘇省連雲港市的知青,到江蘇省贛榆縣黑山口鄉插隊的,去了不久就幹赤腳醫生了。我是1970年才下鄉的,下放的比較晚,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因為連雲港市1968年開始武鬥,武鬥打起來把部隊的槍炮都弄出來了,真槍真炮地幹上了。當時連雲港武鬥兩派在北京談判,周恩來總理親自主持調和,後來兩派1970年才達成停火協議,成立市革委會,成立革委會辦的第一件事情是把我們知青都下放到農村去。

我記得是5月3日下去的,我們是第一批插隊的。當時走的時候在南廣場那邊,敲鑼打鼓,很熱鬧。一個大貨車,90多個人都站在車廂裏麵,拉到贛榆縣那邊去。那邊公社裏來人帶隊的,當時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是個女的,幫助帶過去。到公社去以後,在公社裏麵吃的中飯,吃過中飯之後,每個村把我們帶到村子裏麵去,我們那個村一共6個知青,3個男的,3個女的。當時我和我愛人在一個村,我們是一個學校的。

    安娜:你們以前認識?

劉蘭玉:我們是一個學校的,他是六六屆,我是六七屆,他比我高一屆。因為文化大革命期間,打亂了班級界限,都是以個人的觀點,分成了幾派。後來革命委員會奪權之後,又有七派造反派,反正派很多。我們兩個人都是屬於保守派的,當時對我們學校裏麵的黨委書記被打成走資派有看法,他實際上是抗日戰爭時期的革命老幹部,行政是十三級,級別挺高的,把他打成走資派,受的那罪,被鬥的那樣子,我們都看不慣。我們說,你有造反有理也得講道理,他有錯誤你批評錯誤,不能動手打啊,我們對造反派的行為都看不慣。

當時學校裏麵主要形成兩派,我們兩個是一派的,保守派。到後來保守派就不行了,毛主席親自發動的運動,又說造反有理,人家搞革命就都不要我們保守派了,所以我們在家裏屬於逍遙派,就逍遙了。那時候,有一個海州醫院的醫生,現在有70多歲了,當時還隻有20多歲,同濟大學醫學院畢業的,畢業之後正好在這邊實習,也成了文化大革命的逍遙派,反正醫院裏麵也不正常上班的,我愛人和幾個同學就跟著他一起學針灸和醫學知識。他們在解放路找了個教室,學校都不上課了,教室都空著,他們幾個人在那裏學。後來這個人當主任醫師了,在連雲港是內分泌科專家。

他們邊學邊對外看病,誰要願意的試試的,也不要錢,就是實驗性質的,都是義務的。有些病人也願意,特別有些小毛病,感冒啊,就去針一針,弄一弄。我在家裏麵沒事,學著做衣服,做裁剪,還有些人學木工,做木匠,打家具。我愛人因為家裏父親也是所謂的走資派,膽子比較小,不讓他學木匠,因為學木匠的木頭,要到處找,比如外麵有大字報專欄,有些木頭都是從那架子上拆下來的。他家父親不讓他去,拆大字報專欄,被抓到以後肯定會被打成反革命,那就麻煩了,所以他爸絕對不許他學木匠,他就學針灸了。

學針灸之後,過了一段時間,後來有些人就在他家門上貼一個對聯:廟小妖其濃,水淺王八多。這是罵人的,王八就是鱉,妖怪,烏合之眾。他家裏人看過之後就害怕了,以為是造反派找他們的事兒,所以後來就連針灸都不敢再去學了。實際上,後來知道是同學跟他開玩笑貼的,但那個時代大家活得都是謹小慎微的,走資派更是戰戰兢兢的活,反正他就不學了。

當時武鬥打得厲害,有很多傷員,他們被叫到醫院裏麵幫助護理傷員,當然也就趁機可以學學護理,學學護士那些事情,跟著醫生、護士屁股後麵屁顛屁顛的搞搞服務,就在現在的連雲港市第一人民醫院。我當時就在家裏學學裁剪,買點布,自己給自己做個衣服穿穿,就是閑著沒事,也無聊,沒事找事。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1970年5月份下鄉的時候,我們到農村去了。,我們所在的大隊當時有5個149醫院的解放軍軍醫在巡回醫療,我們就跟他們學針灸啊,采集中草藥什麽的。因為我們下鄉的地方是山區,山上草藥不少,我們采過小柴胡,丹參,黃芪,益母草,茵陳等中草藥。解放軍帶著我們學,這個是什麽草,那個是什麽草,采來以後這個草是什麽功能,可以做什麽,就這樣教我們。

我們還用草藥防病治病,農村裏的廁所都是在地上挖個坑,裏麵有數不清的蒼蠅、蛆,髒的不得了,所以我們就用小毛茛眼,天天撒在那些地方。有時候熬一大鍋藥湯,防治肝炎,用茵陳熬湯以後,每個生產隊裝一個大桶,弄到地裏以後叫大家來喝,能預防一些傳染病,象肝炎啊,感冒啊等等。

當時村子裏麵有一個老醫生,姓徐,那時候他已經50多歲了,在村裏開小衛生室也開了很多年了,所以跟村子裏麵的人也很熟。文革開始後說他是地主分子,解放軍醫療隊比較左,說農村的醫療權怎麽能讓地主分子把持著呢,就要把這個鄉村醫生趕走,要成立貧下中農自己的衛生室,由貧下中農來掌管。當時就是這樣的思維方式,因為文化大革命嘛。解放軍一那樣,我們知青當然跟解放軍的觀點是一致的,就把他趕走了。

貧下中農接管了衛生室,但總得有自己的人管吧?於是就在村裏培養自己的赤腳醫生,第一個是楊洪彥,他當時很小,才十多歲,上沒上中學我不知道。剛十多歲的孩子,就讓他跟著醫療隊學,也到公社裏學過。然後在我們這些插隊知青裏麵再找一個,我們那個莊子裏麵沒有一個高中生,插隊知青裏麵也隻有我和我愛人兩個高中生,而且我愛人又學過針灸,對於人的穴位都比較熟悉,解放軍醫療隊覺得他還行,讓他也來當赤腳醫生。我們在那裏幹活確實表現也不錯,也不是調皮搗蛋的人,解放軍醫療隊推薦,隊裏同意,所以就幹了。解放軍在那裏待了幾個月,後來醫療隊就撤走了。

撤走以後就把我們曬在那裏了,當時我們也比較傻,也不知道靠攏大隊幹部。解放軍醫療隊走之前,晚上都要開會學習,每次開過會之後,大隊書記都要私下找幾個人問你們今晚開什麽會?什麽內容?有一次問到我愛人,他沒講,他覺得解放軍開會,跟你無關,沒有必要跟你說,就沒說。就是因為他沒說,人家別人都跟大隊書記說了,這邊開過會,那邊去匯報了,所以大隊書記就認為你不是我的人。

我們本來插隊知青在那裏也就沒有任何關係,村子裏麵隻有兩個大姓,一個姓楊的,一個姓謝的,還有個別其他的姓,隻有一家半家的,很少,那個地方掌權的都是姓楊的。我們去了既不姓楊,也不姓謝,本來就是個外地人,農村裏麵那種舊的觀念,排外是很厲害的,正好又有了這個問題,大隊書記就拿我愛人來開刀了。雖然我愛人的父親是南下幹部,但是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翻出他夫人是富農分子。檔案都在公社裏麵,書記就拿著這個,晚上開會的時候說,有些人靠著解放軍尾巴翹上天,你不摸摸自己屁股幹不幹淨,你屁股不幹淨還想怎麽弄,話就是指我愛人了。就是說話帶鉤子,你到農村來,讓你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你要好好改造,你改造不好我就可以批鬥你,就是這樣來整他。

當時在那段時間裏麵,我因為是根紅苗正,我什麽也不怕。我父親是革命幹部,1942年參加革命的,我家是下中農,我母親是佃農,你查我祖宗八代,都是無產階級。我愛人就很害怕,而且當時我們在那裏還沒有結婚,隻是戀愛對象。有些人就在我跟前吹風了,說我傻,應該找個家庭出身好的,革命的,不要鮮花插在牛糞上,怎麽怎麽樣。我愛人當時他也確實害怕,一個是大隊書記整他,怕到時候真把他鬥了,真是受不了;再一個他也怕我不跟他了,跟他吹了,因為一劃清界線的話,你挨鬥,我憑什麽跟你,所以當時思想壓力很大。天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沒辦法了。當時我們雖然是以戀人關係下去的,但是我們平時很少接觸,在農村裏麵有那種農村封建習慣,男女授受不親。他住在生產隊喂牛的牛棚裏麵,跟人家一起住,我跟幾個女知青住在房子裏麵,一般是他幹他的,我幹我的,晚上天天開會,學習文件,根本就沒有時間去說話,去交流。那天我們專門請了一天假,我們還不在一塊,他找他的隊請假,我找我的隊請假,請過假以後,早上天一亮,太陽還沒出來,我們就騎車到塔山水庫去了,把事情談開了,給他一個定心丸。

    安娜:挺浪漫的。

劉蘭玉:現在看來是挺浪漫的,但是當時壓力是很大的。我當時自己有個自行車,推著自行車,路好騎的時候就騎著帶著,不好騎的時候我們就推著走,圍著塔山水庫轉了一圈。我說現在我們已經是最下層最下層了,知青農民了,他們能最後怎麽鬥你?怎麽治你?他能開除你地球的球籍啊?你撤職沒有職可撤,你開除沒有地方開除,開除還是種地,還是農民,有什麽可怕的,無所謂的事情。

我反正是這樣子,我既然跟你談對象了,而且處了這麽長時間了,我也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我不會變心。一直走了一整天,到晚上天黑了才回到村子裏,基本把他的思想顧慮打消了。我說你要是不相信,咱們拿結婚證吧,拿了結婚證你就放心了吧。我當時雖然是出身好,再怎麽樣,我的前途也就是個知青,也是個農民,我也不可能遠走高飛。最後結果,我們拿結婚證,結婚了。

    那年12月26日領的結婚證,結婚時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弄,我父親給我一百塊錢,他父親給他一百塊錢,就是二百塊錢,買了三抽桌,三個抽屜的桌子,21塊錢,買了一個盆,買了一個鋪板,9塊錢,就是木板,買了一個床頭,也是9塊錢,說還得弄幾個箱子,錢不夠,沒辦法,隻能找木頭,找同學打成兩個箱子。買點漆抹一下,本來要抹紅的,我說就抹黃的,紅的怪那個的,反正我不喜歡,農村結婚都是喜歡紅的,那時候說革命化什麽的,我不要紅的,就抹成橘黃色的。又買了幾斤糖塊,買了兩條煙,在農村裏麵把糖塊撒一撒,大家抽點煙,就這麽辦了。

    安娜:這個就是目前所謂的裸婚。

劉蘭玉:是,絕對就是裸婚,什麽也沒有。結婚當天的中午吃飯是我自己做的,下的是麵條,也沒葷的吃。到後來我想起來了,我們應該利用結婚的時候請個客,把大隊書記幹部請來吃一頓,他保證以後對我們好了,但是我們就是不知道,沒有這個意識,想不起來這個東西。就這麽結婚了,該幹活的幹活,就是結婚那天沒出工,第二天又到地裏幹活了。結過婚以後不同的是,我們兩個人有了自己的家了,有自己的房子了,兩人說話方便了。不像過去的時候,他住在那邊,我在這邊,他在那裏幹活,我在這裏幹活,根本沒有機會交流說話。         

結婚以後,當時大隊書記把我愛人的赤腳醫生拿下去了,又找不到合適的知青接替,最後隻好讓我幹。衛生室和我住的房子就是一牆之隔,農民看病找我也方便,不管上班下班,你隻要到那個地方,反正我就在隔壁。正吃飯的時候,病人一喊,我也可以過去給他處理;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們喊一下,我也可以去,可以處理。

我們村農活特別重,早上天一亮就要到地裏幹活,幹兩個小時以後回來吃早飯,吃過飯以後再去幹活,出去幹活都是一邊走路一邊梳頭,那時候紮個小辮子,因為在家裏沒有時間,爬起來,趕緊弄水擦一把臉,就走,辮子一邊走路一邊梳。人家別的農民家裏有人做好飯,到家就吃飯,我們怎麽弄?我們回家以後就趕快燒火,趕快做飯,一個燒火,一個做飯,做好以後趕快吃,趁熱吃,吃完以後馬上就得走,一點時間都沒有。

早上是這樣,中午也是,中午下工回家,在地裏幹活累的,回到家根本就不想吃了,躺下渾身都癱了,躺在床上歇歇,再做飯吃飯,下午再去幹活。我以為人生就這樣下去就行了,1972年3月生了女兒以後,大隊讓我等到滿月到學校當老師。當時我還愁得慌,因為帶著小孩子,小學老師晚上還要備課,白天上課,很愁得慌。說實在話,我當時上進心也挺強的,不甘心在農村裏麵和其他農村婦女一樣,不管怎麽樣,老師、赤腳醫生,還是個工作,對於我來說是個事業,我不想放棄。最後楊翠英他媽是婦女主任,說你把小孩放到我家,我家人多,替你看著,你去上課。於是弄個大筐,樹條編的大圓筐,裏麵弄些草,上麵鋪上小被子,把小孩圍在裏麵,每天早晨我把筐背到楊家,我再去上課。到學校以後,才知道,實際上學校裏麵是要我愛人當老師的,大隊書記不同意,不讓他去,才讓我去的。

    安娜:因為他與書記關係不好?

劉蘭玉:是,因為大隊書記覺得他不是自己人。那時候村子裏麵隻有我們兩個高中生,所以隻好讓我去。後來才了解到,大隊書記之所以讓我去當教師,實際上是把我赤腳醫生的位置讓給他家侄兒,我做月子的時候,他家侄兒已經在衛生室上班了,正好是一箭雙雕,既打擊了我愛人,又給他侄子騰出了位置。

     安娜:您女兒還記得當年的辛苦生活嗎?

    劉蘭玉:記得,有些事情她記得,有些事情她記不得了。當時無論是做赤腳醫生還是做代課老師,都還要下地勞動,一天七個工分,十分才三毛錢,不幹年底就沒吃的。上地裏幹活時,也是弄二個筐挑著,這邊小孩子放在裏麵,那邊放著工具,到地裏去,小孩在地頭,農村小孩也潑辣,沒有那麽嬌慣,往地頭一放,他自己在那裏玩土,我一邊幹,一邊離著也不遠,可以這麽照看著,就這麽過來了。

    安娜:現在這一代人是無法理解的。

劉蘭玉:是。那時候也是沒有辦法,你有什麽辦法。到後來慢慢的境況好一點了,因為我們村大隊是先進單位,所以要經常整理很多先進事跡,公社來人要我們大隊寫出來,大隊裏麵沒有人能寫得了,最後怎麽辦啊,就隻能讓我愛人寫。因為他會寫有文化,能幫大隊書記寫材料,他確實幫他寫了不少。到後來,村裏的人連入黨申請書,結婚申請書等都需要他幫助寫。白天在地裏勞動,晚上加班給他們寫,加班都是白幹的,什麽東西都沒有。

他幹什麽事情特認真,不管幹什麽事情,隻要交給他的,特別是領導交給他的,一絲不苟,晚上加班也得弄出來。為那些入黨的寫入黨申請書很可笑,大隊書記說這個可以入黨了,你給他寫一個,那個可以入黨了,你給他寫一個,村裏十幾個新黨員,都是他幫助寫的入黨申請書,他填的表,支部大會討論、決議、記錄也都讓他寫,反正所有動筆的都是他的,但是他自己卻不是黨員。

寫了這麽多入黨申請書,後來他自己也想入黨,自己也給自己寫了一個入黨申請書,一直寫到最後,也沒批準。他是1974年走的,去了徐州煤礦下井當礦工。當時走的時候沒敢讓大隊書記知道,怕他知道之後攔住不讓走,就麻煩了。因為他經常寫材料,與公社裏麵的人都很熟悉,天天在一起寫材料嘛。後來他先找到公社的幹部,把煤礦招工表先蓋了公社的章,然後再找大隊蓋章,大隊一看公社都蓋章了,他能說什麽,這樣才走的。如果當時從大隊按部就班走程序的話,很有可能走不了了。因為我們那個大隊書記就是那樣子,我們在那兒幾年,當兵的,招工的,寧願找個聾子去,他也不讓知青去,所以我們知青在那個地方沒有一個上大學的,那時候是推薦,他根本就不推薦你,你有什麽辦法,我們知青在那裏沒有一個上大學的,沒有一個當兵的。你說他多狹隘啊。

    安娜:農民意識。

劉蘭玉:是農民意識,思想確實閉塞,在一個山區裏,很偏僻。有的地方,很多知青被推薦上大學、當兵,很多,但是我們那裏一個也沒有,我們全公社90多個知青,一個上大學的也沒有,就是不給你這個機會,你有什麽辦法。

我愛人走了以後,就剩我一個人帶著女兒在農村裏麵,又待了將近兩年,他是1974年3月份走的,我是1975年12月25日離開的那個地方,差三個月兩年。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在那裏幹活,在地裏幹,跟那些婦女們一起抬土,夏天太陽那個熱,加上勞動強度很大,特別累。因為有小孩子,還要喂小孩子,一個人有時候真是沒有辦法。特別到秋天的時候,忙死了,我們那個地方種地瓜,就是山芋,幹完活以後,就在田頭分瓜,一個人幾百斤,一家一家的稱,休息的時候把它切成地瓜幹,在地裏撒好,切完之後再幹地裏的活。到晚上收工以後,前二天曬的地瓜幹又幹了,再收起來,再挑回家去,天天一直就是這麽連軸轉。

我到地裏都要挑對筐子,把小孩子放在筐子裏麵,這邊是小孩子,那邊是一個鐵鏟钁頭。有時候,有些農民確實也不錯,推車子送糞的,有時看我可憐,把小孩子放在他車上,坐在糞筐裏麵,幫我把小孩子帶一段路。還有楊翠英這樣的朋友,因為她媽是婦女主任,而且是解放前入黨的老黨員,地位是比較高的,大隊書記也怕她幾分,我女兒經常有她幫我照看,替我看著,替我哄她玩,確實翠英那時候給我幫了很大很大的忙,到現在為止,我跟她關係一直還是很好,她也很尊重我,我也很感激她,包括她家裏麵。

當時去贛榆農村確實是準備紮根的,我們做夢都沒想到還能回城裏,真的。我們自己花錢蓋了三間房子,也養過好幾頭豬。

    安娜:您做赤腳醫生培訓過嗎?。

劉蘭玉:沒有,當赤腳醫生的時候,實際上我也沒學過。但是我愛人學過,家裏有一本農村赤腳醫生手冊,他當時自己買的,他就教我,我就看那個書。針灸原先我沒學過,我愛人也會,衛生室裏另外那個赤腳醫生有時候教我,回家我愛人也會指點,自己學著在自己身上試,一些常用的穴位很快就掌握了。

村民們最多的病是腰疼,在這個地方紮兩根以後,讓他活動活動,紮腰痛穴,就好很多。發燒、感冒,針灸不管用,必須打針,他們也會教我,在屁股上麵劃個三分之一,紮上麵三分之一,而且紮在外麵,不要打到裏麵,不要打到坐骨神經,就沒有問題了,還有要把針裏的空氣排光了等等。我這個人你可能也看出來了,膽子比較大,我敢動手,他們說有衝勁,學得很快,就是這麽樣。有些歲數大的老年人,知道我剛學打針,他說你給我打,我不怕,人老骨頭硬,你在我身上試。當時真的就是這樣子,針灸也好,打針也好,都有人鼓勵。有時候打靜脈,女的不好打,男的好打,有些男的老頭子就說,蘭玉,你來,你先給我打,我來給你試,我不怕。一針不行,再紮第二針,第三針……我現在想想真的也很感動,農民很都善良。

    安娜:您接生接過嗎?

    劉蘭玉:接生?沒接生過。

    安娜:那您幾乎沒有進過什麽正式的培訓班?

劉蘭玉:有過二個禮拜吧,公社醫院裏麵辦的,就講醫療衛生知識,反正就是基本的東西,也包括一些針灸,什麽東西。實習的時候,當時有一個女的坐骨神經痛,針灸針環跳,紮什麽穴位我都忘記了,還有尾中、承山穴。躺在那裏我就下針了,這麽長的針,環跳都要弄這個大長針。針過以後,再拿酒精烤烤針,增加感覺。

村裏的人一般都是頭疼腦熱的病,感冒發燒的,都是給些藥,反正藥給病人之前之前,我都先看看說明書,瓶子上麵都有說明書,就按照說明書來。另一個赤腳醫生比我小,但是他知道的比我多,他受過比較係統的培訓。像有些急救藥,他會給我講,一般不要亂用,如腎上腺素,那些都是急救的,他也給我講一些其他的。遇到問題我就去問他,反正基本上就是頭疼腦熱的,還有一些是胃疼的比較多,用硫酸鋁治就可以了,就照著說明書那麽來。反正那些農民,他也很容易相信你,我們自己心裏麵有時候也很忐忑,但是他們看不出來,總覺得你是有文化的。

    安娜:從一開始他們就比較相信您?

    劉蘭玉:是,所以他們就說拿我身上試,在我身上學,真的就是這樣子。後來有一個村民也是坐骨神經痛,疼得不能走路。我看到書上寫的可以打封閉,哪個地方疼紮哪個地方,後來我說給你打個封閉吧,針灸了多次也不管用。在她疼的地方,弄針普魯卡因,針頭比較長一點,戳進去了,推了一半,她就說不疼了。後來還真好了,普羅卡因本來就是麻醉的,可能正好讓我碰巧了。所以,後來她到處說我有辦法,治疼痛有辦法,打了一針就好了,後來好幾個人找我給他們打封閉。但是我自己知道這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碰上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農民們很你容易相信他們體驗到的事情。

    安娜:那些藥是你們買的,還是政府給的?

劉蘭玉:到公社領的。那時候,我們那邊農民看病都不要錢,什麽錢都不要。我們說什麽藥需要,到時候就報計劃,批了就到公社去領。我紮針灸用的那盒針是我愛人的,是他學針灸的時候買的,裏麵長的短的都有。

那時候打針用的針,靜脈注射針,不像現在都是用一次性的。那時連注射管子,都是反複用,用過以後都要刷洗,洗完以後要煮半個小時,在鍋裏麵煮,有一個專門的藥盒子,就像飯盒子一樣,都放在裏麵煮。煮完以後針都放在裏麵,紗布也放在裏麵,用的時候拿鑷子鑷出來,放在小盒子裏麵,拿這個給病人打針,每天都要消毒,很麻煩的。

    安娜:您一天隻消一次毒?如果剛打完一個人,下一個人中間會不會再消毒?

    劉蘭玉:我一消毒一盒子,裏麵有好多備用的,有七、八個針和管子。

    安娜:有的赤腳醫生說,他們有一針打全村的經曆。

    劉蘭玉:我們不是,那絕對不可以。我是每個人換一個針頭,針頭打過以後我就放在一邊,下次洗過以後再消毒,一天一次消毒,一批一批的。

    安娜:您的條件比較好。

    劉蘭玉:我們不是最好的,但還可以。起碼針頭很多,針頭有十幾個,針管也有七、八個,輸液的橡皮管子不是太多,但是也有三、四個。每次把皮管子消毒以後,專門弄個紗布,四層的,把它包起來,然後裹起來,纏起來,打吊針的時候再拿出來。基本上一人一個袋子,你打的時候我把這個袋子拿來,打完以後就往那兒一放,再來一個人就用另外一個袋子,我們還是比較講究的,真的。

    安娜:您教過農民衛生的嗎?比如刷牙?

劉蘭玉:那時候農村裏都不刷牙,開始時,我們知青在那邊刷牙,那些農民都當景兒看,他們根本不刷牙。隻教過他們消毒,告訴他們在廁所裏麵怎麽消毒,這個事幹過的。

我們大隊隻有兩個赤腳醫生,也幹不過來,但每個生產隊都有衛生員,可以帶著生產隊衛生員一塊去。每家消毒要靠我們兩個人的話根本不可能完成,都是他們衛生員幫著做,但是怎麽弄也是我們教給他們的。給他們講怎麽做,而且他們工作的事情我們指導他,這些事情都是他們做,四個生產隊,每個隊一個,四個人,我們帶著他們一起幹。

    安娜:撒消毒水?

    劉蘭玉:一開始不是,一開始都用小紅眼,一種草藥,有毒的。到山上割來,淌的像奶一樣的,白白的,割來後用鍘刀鍘碎了,拿個筐背著,每家的糞坑裏麵撒一點,撒完以後蒼蠅就死了。一開始都是那樣子消毒的,到後來也用消毒水,也噴過敵敵畏,但是大部分都是用那個草藥。因為我們是山區,那個東西比較多,到山上用刀割,割來就行了。而且割來以後可以放在那裏曬,曬幹之後鍘碎,水一泡,到各家一去,毒性還有,效果挺好的。

安娜:非常感謝您的故事,我們這次的談話可能會用在我的研究報告中,也可能會用在將來的出書中,您同意我用嗎?

劉玉蘭:同意,同意。你一個小姑娘這麽老遠的跑到我們這裏,真的不容易,現在的年輕人象你這樣勤奮做學問的人太少了,你以後有什麽問題,阿姨還會幫助你,別客氣。

(結束)

 

訪談時間:2014年6月3,4,5日

訪談地點:連雲港市中心賓館、黑林鎮衛生院、石溝村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