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一個僅有少許醫學知識的18歲女孩,被要求去為產婦接生;一個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培訓的青年人,竟然做了上百台外科手術;一個初中畢業生,卻做了22年的職業醫生……這一切,都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被稱之為“赤腳醫生。雖然“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但有關這方麵的研究,目前在中國依然是個禁區,對於80後和90後的年輕人來說,更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名詞。
本文給讀者呈現出來的,是一個中文不太流利的美國ABC,一個在美國名校學醫的二十歲女孩,不遠萬裏走入中國,做了一件讓當代曆史學家汗顏的事情:縱橫數省,遍訪近百名知青和知青赤腳醫生,為他們的青春作證,為這些口述曆史做出感人的記錄……
陳文玉訪談
陳文玉訪談
我們的訪談約在了一家上海餐廳裏,她和藹熱情,象鄰家老奶奶那樣絮絮叨叨地給我倒水,勸我多吃,給我講這些年北京的變化,給我介紹這家坐落在東城區東四十條的滬香滿樓餐廳的菜係。最驚訝的是,我們在聊天中居然發現我們有一個共同認識的朋友,這位朋友幾個星期前剛請我吃過飯,而她卻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過這位朋友了。這個世界很奇妙,人生則更奇妙。這位曾在吉林省嫩江地區扶餘縣插隊的赤腳醫生,並沒有象大多數下鄉知青,把艱苦歲月的滄桑留在了臉上,而是保養得很好,紅潤而健康……
安娜:您做赤腳醫生是偶然的?
陳文玉:不是。我們那時候在北京已經有條件參加培訓了,因為我們是主動要去下鄉,而且我們確實覺得下鄉要做一番事業,不能說是到那兒真是修地球去了,所以我就去報名了參加衛生培訓,下鄉前。
安娜:您從頭說一下,文革時您是哪個學校的?
陳文玉:以前叫河北北京中學,前身為順天高等學堂,一百多年曆史了。
安娜:在石家莊嗎?
陳文玉:在北京。
安娜:現在沒有了嗎?
陳文玉:現叫地安門中學,原址好像現在改成教師幹部進修學院了。
安娜:您是初中還是高中畢業去插隊的?
陳文玉:我是初中畢業,六八屆的,我們去插隊的是六八屆的高中和六八屆的初中兩波人。我當時是在插隊前,去北京鼓樓中醫院參加的培訓,當時鼓樓醫院正好有一個赤腳醫生短期培訓,學習針灸啊,按摩啊,我們插隊那撥兒一共有六、七個人,都參加過這個培訓。
安娜:是您自己報名嗎?
陳文玉:自己報名。經過培訓以後,因為要做這方麵的準備,所以自己也買了這些聽診器,針灸的針啊,還有裝針灸針的盒,都是自己縫的針灸的盒,然後就下鄉了。
到那兒去以後,其實挺有想法的,但是到那兒去以後,開始我們什麽農活都不會,跟老鄉在一起幹農活。但是你幹農活以後,還要承擔赤腳醫生的事兒,就是給當地農民打針、看病。當時當地有個鄉村土醫生,他行醫不是非常規範的,所以他打針的針頭從來也沒看他消毒過,就是擦一擦。我們覺得這樣不是特別好,我們用的針都是要消毒的,當是我們集體大家輪流做飯,男生、女生輪流做,誰輪到做飯的時候誰就負責消毒針頭針管,消毒完之後,輪到誰,誰就給老鄉去看病,去打針。
大家不管是多苦多累,到了那兒之後就覺得,給老鄉看病是我們的責任,一定要這麽去做。我剛才說過,我們那裏那個鄉村醫生,他打青黴素從來也不做皮試,有的人就這麽莫名其妙的去世了,當時我們也搞不清楚。有一次是我們親眼看到,他打青黴素不做皮試,就說你打青黴素得做皮試,他說青黴素不做皮試也沒關係,我們說那不可能,你要不做,萬一要是出了危險怎麽辦?所以我們執意要他做,他就生氣走了。他走了以後我們就給病人做皮試,一做完果然真還是真有問題。通過這個事,我們覺得不能讓他繼續這樣,我們要抵製。
我在農村裏插隊了五年,而且是在農村裏麵幹活整整幹了五年,後來在農村裏當婦女隊長,後來做公社婦女主任,再後來我幹到縣婦聯常委,一直就讓我在農村,紮根農村幹革命。因為我比較認真,生產隊長常把一些得罪人的事讓我做,比如說農村分個蘿卜、土豆什麽的,有些長蟲子的,有的人就挑挑揀揀,說這個我不要,那個我不要,就不好分,像這種活就讓我做,讓我給人家分,無形中就得罪人了。
最嚴重的就是看瓜把人給看得罪了,而且把那些當地的村長、大隊書記得罪了,我看瓜時,這樣的幹部也不能隨便去吃瓜,人家根本就不能理解,說你怎麽這樣?我們是幹部哎,你真是歪瓜劣棗,誰見誰咬,你是怎麽回事?所以後來冬閑的時候,特別冷,我們好多人都回家了,當時就剩下我和一個女生了。我們在屋子裏正睡覺,半夜裏有人喊讓我到大隊聽電話會議,那時候對外聯係隻有電話。我就趕緊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出去,剛一出門的時候閃過一個黑影,衝著我就來了,我一躲閃,那個棒子就打我腦袋上了。我其實也挺害怕的,就趕緊喊抓壞人,我就沒回屋,直接往生產隊裏跑了。那個人可能也害怕,所以他也跑了,他這一下子,他的鐵鍬棒打我腦袋上了,把棒打折了,結果那個鍬頭掉在地上,東北的地,凍地,可砸了這麽深的坑。然後縣裏公安局就來人了,到凍地上拿蠟畫取證據,然後就挨家挨戶比那個鍬頭。結果我們生產隊那個車把式的鍬頭被對上了,是他弟弟打的,他弟弟是大隊的獸醫,他打的我,他打完我也害怕,就跑了,他把鍬棒扔在那兒了。
安娜:後來抓起來了?
陳文玉:抓起來了。當時村裏的人就說,知青嘛,打一下就打一下吧,還護著他。後來是因為我表姐給縣裏寫信,就說不處理就要鬧出人命了,這樣縣裏才抓了。我當時真是準備紮根農村的,我們又是先進知青,常常被樹典型,要紮根農村幹革命什麽的。後來讓我參加縣裏推薦上大學考試,我這邊要大喇叭廣播紮根農村,那邊又要參加大學考試,我就特別抵觸,說的和做的不一致,那不是我的性格。要不是一個到縣裏的吉林大學教授勸我,我後來也不可能上大學去。他也不知道怎麽著就認識我父親,因為我父親也是延安的老幹部,他是解放戰爭的時候在東北待過,是團中央的幹部。這個教授就勸我讀書,就幫我複習考試,我雖然也沒心思,心想反正考什麽樣就什麽樣吧,就考試了。考完後成績也不太理想,心想還是回去當我的農民吧。但是當時正好發生張鐵生交白卷的事,考試成績已經不重要了,領導說你就上學去吧,你願意上哪兒?因為我父親是癌症去世的,我說我還是願意搞醫,後來就給我分到吉林醫科大學,現在的白求恩醫科大學。
安娜:剛才您說您和沈曉平是一個學校的?
陳文玉:對,沈曉平是我們同學。他好像在美國波士頓,我美國那兒還有同學,李新華和董大海,應該都在美國。
我們是七三級工農兵學員,一部分是插隊農村的,一部分是工廠的,還有一個是部隊的。我們上大學後,先進行文化補習,學校那時候正是文革期間,政治活動也特別多。上課以後都要到醫院裏麵從護工做起,又到農村當赤腳醫生,又到長白山去采藥,又去製藥,我們什麽都學。雖然我們是醫療係,但是針灸、按摩也要學。還要去農村給孕婦接生,給孩子紮頭皮針,進行危重病人的搶救。那時候我記得我們還有耳針治療,用耳針給病人進行治療。
那時候,反正病人比較相信我們,我們幹事也比較認真,病人找到你就特別認認真真的給他看病。比如有一次,我們在海龍縣當赤腳醫生的時候,有一個病人高燒不退,我就整夜看著,用酒精給他降體溫,不斷地給他擦身上,病人特別感激。當時我們沒有任何想法,就是覺得這個病人有病,我們得給他治好。像還有一個老人他尿不下尿來了,急的跟什麽似的,我們給他紮針,針灸以後,攙著他在院裏麵溜達,不停地遛,最後就尿出來了。還有產婦難產,如果是順產當地都有接生婆,就接了,沒事了。但是她難產的時候就要找你,我們同學都是三個人一組,我們那組正好兩個男生,我一個女生,那時候人家就找你,你怎麽辦啊?你也得去接生啊。孩子下不來,就給打催產素,我現在都覺得那時候怎麽膽子那麽大,還真的就給接下來了,嬰兒和產婦還真是安全。還有小孩也是,他發燒以後給他輸液紮頭皮針,都是土炕,吊瓶隻能吊在窗簾上,給孩子紮頭皮針要很仔細。那時候工作起來,真沒有時間概念,隨叫隨到。
安娜:畢業以後沒再回村嗎?
陳文玉:我在學校的時候回過,畢業以後我就直接回北京了。我們上學那時候又趕上了唐山地震,地震以後我們又去前郭縣,在那兒實習。我們上一段課,就實習。像我們到長白山去采藥也是,大家就是認藥品,每個藥品什麽樣。我采藥那些標本,因為老搬家,都不知道在哪兒了,如果我找到標本的話我給你照下來,通過郵件給你發過去。
安娜:您插隊了五年,赤腳醫生做了幾年?
陳文玉:我們一下鄉就做赤腳醫生。這是我的赤腳醫生證,是我上大學以後才有的,在海龍縣實習時給我們發的赤腳醫生證。那天開會座談的時候,不是有延安地區的知青嗎,他們是下鄉以後進行培訓,我們是在北京進行培訓以後,再下的鄉。
安娜:當時在村裏是掙工分嗎?
陳文玉:掙工分。
安娜:10分?
陳文玉:男勞力是10分,我們是8分,6分,我們那時候少。
安娜: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做農業活?
陳文玉:對,赤腳醫生是副業,有病了,老鄉來找你。而且我們還養雞,種自留地,醃菜,下醬,都是我們自己做。
安娜:這些知青都要做?
陳文玉:知青完全都是自己自立。我們那時候沒有錢,拿著雞蛋到生產隊合作社換鹽什麽的。
安娜:那藥是你們隊裏買還是公社撥的?
陳文玉:大部分藥都是我們自己從家裏帶過來的,然後送給病人。若果病人還缺少什麽藥,回不去的時候就叫家裏把藥給寄過來,給病人吃。
安娜:隊裏沒有錢嗎?
陳文玉:有一點錢,但都被隊幹部把持著,也不夠用。人家生產隊把你作為赤腳醫生,但我們是要幹活的,天不亮就要下地。實際上就是現在所謂的誌願者。
安娜:當地人還是喜歡找你們?
陳文玉:當地人就找我們。他們認為我們比較地道,認為我們做事認真,又是從北京來的,十裏八村的他們都來,我們有時候在地裏還幹活呢,他們就來了,說聽說你們是從北京來的醫生。
安娜:非常相信?
陳文玉:北京來的嘛。說聽說你們治好了什麽什麽病,都找我們。當時缺醫少藥,我們手裏的藥也特別少,什麽最管用呢,針灸,中國傳統的針灸最管用,一針下去就見效,所以他們都說聽說你們紮關節炎特別好,農村關節炎特別多。
有時候我們正在地裏幹活呢,他們就來了,說你們是不是北京來的醫生啊?我說我們不是醫生,我們是知青,我們是赤腳醫生。他們就說我們這兒聽說你治好了誰誰誰的病,他們就傳,互相傳,慕名而來的。我們八個人,一共八個赤腳醫生,七手八腳的就上去了,你紮我紮的,就經常是這樣的。很多的腰腿疼,針灸是最好使的。
針灸、拔罐相當好使,咱們幹事比較認真,所以也能得到人家的信任。而且人家全身心的信任你。比如有人產後大出血了,我們正在地裏幹活呢,一聽說了,馬上我們都去了。當時也沒有醫療條件,也沒有血庫,也沒有化驗設備,隻能用病人本身的血漿啊,拿她的血跟你的比對,你想那哪有準啊?結果還真對上了,然後就我和王木章倆人一人各抽了300毫升。
安娜:治病還要獻血?
陳文玉:對,獻血。那時候覺得是應該的,那個病人到危機的時候,你到哪兒找血去?必須趕緊的獻血。你獻完血以後,沒有說得吃點兒、補點兒,沒有。後來常獻血,營養跟不上,低血壓,到現在血壓也沒上來。那時候,就沒想過什麽東西是我的,給人家獻血是無私的奉獻,是應該的,這就是那時候的想法。後來那產婦人真是得救了,她特別感激我們。後來她以後生了重病,不治之症,不行了,他老公就問她還有什麽願望,她說就想再見我們一麵,很樸實,而且我們也特別感動……
安娜:後來您回北京也從事醫療工作?
陳文玉:我是因為文革以後四人幫倒台了,家裏平反,就回來了。我父親也算老幹部,文革中受迫害,也是到農村去了。那時候那樣受迫害,也很執著的得抓緊一切學習機會,特別珍惜這段時間學習,我們是醫療係,什麽都學,什麽都幹,而且當時就準備著畢業以後回農村,真沒想著還能回北京。文革以後,有這麽一個知青政策,我就回北京了。
安娜:你們工農兵大學生學製是三年?
陳文玉:三年零八個月。我們是1976年的年底畢業的,四人幫倒台了,回北京以後我分到北京市第六醫院。
安娜:在什麽地方?
陳文玉:就在交道口,北京市第六醫院,我在那兒一直幹到退休。
安娜:當時是做什麽科?
陳文玉:我做眼科。我在農村幹了五年,什麽病都沒有,我身體特別好,但是我進學校門的第一天就生病了。我記得特別清楚,進學校門的時候我就發燒,就得急性喉炎,說不出話來。當時大家都是工農兵學員,後來還到校醫務室去看,跟人家也沒法溝通,說不出話來,特別著急,就想怎麽這麽好的機會,來了以後怎麽會這樣。但是那樣生病我也不能耽誤上課,在這個過程中我又得肺結核了。
那時候就是想抓緊一切時間學習,而且還要實習好。我們學校算是比較嚴格的,都要參加病例討論,做病例分析。我們每個病人都要認真準備的,而且每個病人都檢查。那時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的了肺結核了,後來就低燒,咳血,發燒39度多,居然我還在手術台上給人家做闌尾手術。當時有個口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所以我都也沒休學。
安娜:您是發燒做闌尾手術的?
陳文玉:對,我發燒39度多。
安娜:這在美國是不允許的。
陳文玉:那時候主要是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隻是覺得這種機會不能錯過,覺得應該抓住一切時機學習。回北京分到六院,當時眼科缺人,就給我分到眼科了。我們上大學這一段生活確實挺豐富的,特別是實習,在每個地方,見著病人進行搶救,都是口對口的呼吸,做人工呼吸的。我們到前郭爾羅斯縣醫院,正趕上唐山地震,唐山地震那些傷員都分到全國各地醫院,我們立即被分到各個臨床醫院去幫助他們,從生活護理到治療都得做,很累。
那時候毛主席有一段語錄,叫: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我們在農村的時候,第一年水土不服,蚊子叮了腿以後全都起包,起包以後就化膿,化膿完了之後就爛,我們去參加勞動,去修大堤,別的生產隊派的都是男勞力,我們生產隊派的是女勞力,派知青去。我們早晨早早的就起來,你想想腿都爛的跟什麽似的,拿草紙把腿給包上,穿著秋褲,我們就得早走。到鬆花江邊上還要過一個草甸子,趟水,到那兒也要幹活。下工以後,我們是最後走的,因為大家都咬著牙去幹事。後來沒有水喝,地下挖一個坑,滲出點水,就喝那個水。
安娜:真了不起,能有這樣的經曆。
陳文玉:我覺得人可能各有各的經曆吧。
安娜:謝謝您和我分享您的經曆!請您簽一下這個文件,是知情同意書。以後我可能會用您的錄音材料做研究或出版書籍。
陳文玉:沒有問題,希望我的經曆能對你有幫助。
(結束)
訪談時間:2014年5月24日、2014年6月16日上午
訪談地點:北京市西城區月壇賓館、北京市東城區東四十條滬香滿樓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