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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外婆邵秀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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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外婆邵秀貞

葉夢華

2022年1月30日

外婆名為邵秀貞,生於1898年晚清時期。按照南京人的習慣,我們把外婆稱為婆婆。媽媽和婆婆本人都對我說過,婆婆是雙胞胎,而且是龍鳳胎。不幸的是雙胞胎中的兄弟去世了,可能是出生後就去世了,也可能是出生後不久去世的。她另有兩個胞兄叫邵畏三和邵品三以及一個胞妹叫邵儒珍(或寫為邵如珍)。還有堂兄邵省三、邵益三和堂弟邵鏡三以及堂妹邵德珍。婆婆和她的胞妹(即我們稱為姨婆的)邵儒珍關係最為親密。

婆婆約於1916年左右在哈爾濱和公公結婚。公公叫戴元度字秉衡,生於1891年,北京國民大學(後改名為中國大學)政治經濟係畢業後,在哈爾濱中國銀行工作。第二年,公公和婆婆在哈爾濱生下媽媽。1922年至1923年間公公在天津聚興誠銀行工作。1924年左右一家人來到南京。 1927和1928年前後公公在江蘇省長公署任書記(錄事)。 1927年北伐後公公經考試錄取為會計人員,被派往到南匯縣財政局任會計主任兩年。 1929年公公被調到江陰縣財政局任局長一年餘。 1930年夏末秋初公公一家人回到南京,那時他39歲,從此失業在家,沒有再工作過。母親1935年結婚後離開了公公婆婆家;1937年抗戰爆發,母親隨父親教書的金陵大學去了四川省成都市。公公和婆婆則留在了南京。公公1940年11月8日於南京去世,享年49歲。

公公去世後,婆婆應該是和姨婆邵儒珍及姨公石克繩一起生活的。據姨婆的外孫女李皖皖詢問其母親即我們的大姨媽石明馥,抗戰時期姨婆一家基本上住在謝公祠21號,偶爾去南京郊區湖塾農村住幾天。抗戰時期姨公到蕪湖二中教了一二年書後又回到南京,這期間婆婆以及姨婆和姨公並他們的二女兒石明娟三女兒石明靜和四女兒石明儀都跟著去蕪湖住了一二年;石明馥因正在上小學和她奶奶陳氏則一直住在謝公祠未到蕪湖去。據說,在蕪湖時的生活非常艱難。

1946年初,母親懷著我帶著三個女兒先從成都回到了南京,住漢口路1號。因為臨近生我的日子,婆婆就來和我們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其後金陵大學春季學期結束,父親從成都回來後,我們一家人夏天就住到了北陰陽營8號,婆婆又回到了謝公祠。

1949年元月初,金陵大學的美國人都回美國了。父母和另一家教授搬進了南秀村七號附四號那棟美國人走後空下來的房子,婆婆就又來和我們一起生活了。我三歲左右開始記事,印象中婆婆就是一個梳著巴巴頭的小腳老太婆,其實,她那時才剛剛50歲的樣子。她對我講過她很小的時候就被裹了腳,不讓腳長大,每天用裹腳布把腳緊緊裹起來,痛苦不堪。大概一直到辛亥革命之後,她才放開了腳,不用裹腳布去死死地把腳裹緊了。記憶中我見過她的裹腳布條,可能是因為沒有她那種腳的形狀的襪子,所以仍然用裹腳布鬆鬆地把腳纏上起襪子的作用。她那時的腳雖然已長成了形。放開後腳還是展開了一些,比較大了一些,走路也方便了一些。人們把這類的腳叫做“解放腳”,店裏還有專門賣給她們那類腳穿的“解放鞋”,形狀和大小都很奇特。

在南秀村七號附四號時,婆婆住在傭人住的一排下房中的一間房子裏。她的一天大多數時間都是和附四號兩家的傭人們一起度過的。她們坐在一起摘菜、做針線、聊天。傭人洗衣做飯時,婆婆有時也幫著晾衣服幫著炒菜。我經常混跡在她們中間,她們做針線時,我幫她們穿針,她們就誇獎我的“眼尖”。她們炒菜時就讓我嚐鹹淡。其實嚐鹹淡隻是借口,她們知道我在一邊看得嘴饞,讓我吃一口罷了。我嚐後當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們就再讓我嚐,說:“鹹三口,淡三口,不鹹不淡又三口。”

婆婆做的玫瑰糖、薄荷糖,還有臭麵筋、萵筍眼兒、和烘豆在我兒時的記憶中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七號附四號周圍的菜地花園很大,婆婆和傭人們種了不少蔬菜和花。夏天,她們把收回來的玫瑰花花瓣和薄荷葉子分別放在兩個直徑有三尺左右的大竹篩子上攤開陰幹,然後找個通風涼快的樹蔭下,坐在小板凳上,一邊聊天,一邊把薄荷葉子上的莖小心翼翼地撕掉。等到花瓣和薄荷葉都幹透了,酥脆了,就把它們分別碾成碎末末,分別和白糖攪拌在一起,裝進兩個瓶子裏,一瓶紅一瓶綠,可以保存很長時間。這樣製作出來的玫瑰糖和薄荷糖,用勺子舀一點點出來嚐嚐,美味極了;可以用來包湯圓,做米糕,做各種甜食的調味料。遺憾的是,那種幹的玫瑰糖粉和薄荷糖粉我從那以後再也沒有看到過。市麵上賣的都是把玫瑰或薄荷醃在糖漿裏做成的玫瑰醬和薄荷醬。

臭麵筋大概已經失傳了。現在南京的年青人不但沒有吃過,大概連聽都沒有聽過。臭麵筋早先應該是南京一帶尼姑庵裏尼姑吃的一種食品。小時候婆婆每年冬天都要做。臭麵筋製做程序大概和做豆腐乳差不多。麵筋買回來洗淨後切成兩公分大小粽子形狀的小塊塊,先在蒸籠裏蒸,然後用棉被包起來讓其發黴。等麵筋長滿長長的白毛毛來,就用炒香後的花椒和大籽鹽把它們裹上,放在大小合適的瓶中或磁罐子裏去醃,並將瓶口或磁罐子口密封起來。約一個月後即可食用。麵筋本為白色、無味。做成的臭麵筋顏色偏灰、略臭、極鹹但奇鮮無比。把醃好的臭麵筋從壇中取出後,它們會迅速氧化成灰色或深灰色。如果把它們煎或炸一下,表麵就有一層焦黃的脆殼,臭、鹹、鮮之外又有了香。無論如何,臭麵筋屬小菜,一口隻能吃一點點。而或,把臭麵筋用手撕成小細條和南京的蘆蒿或白芹炒了吃,那就可以叫絕了。

“萵筍眼兒”是三個字不是四個字。最後兩個字必須合成一字,發音為二聲的“YER”。這三個字得用南京城南的老南京話來說才地道。萵筍YER久違多年了。我的記憶中,隻在50年代早期婆婆和我們一起住在南秀村時,婆婆做過,後來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了。我想象萵筍YER的製作方法如下。把整條的萵筍削皮煮熟或蒸熟後涼幹,然後抹上大量的鹽再卷成圈圈,中間放一朵玫瑰花,一起醃製一段時間後即成。因用鹽很多,不會壞,可長年食用。萵筍經這樣製做處理後,味道和質地都變得十分獨特,筋道而鮮香。蓉姐認為有可能是萵筍直接陰幹後醃製的,也可能是鹽醃後陰幹的。

烘豆即當今的筍豆,現在在商店裏仍然能買到。婆婆把黃豆與竹筍醬油糖八角等調味料放在鍋裏煮熟,然後放在大篩子上攤開陰幹。陰幹到適當的程度、不是太軟也不是太硬時,就可以放到罐子裏當零食吃了。

南秀村七號是個大院子,靜謐美麗如同花園一般。大院中的兩個池塘,一個非常漂亮,水裏有魚、烏龜、黃鱔、青蛙等,水邊長滿了野花野菜和野草。另一個比較荒蕪,似乎隻是用來給周圍菜地澆水的。沿著第一個漂亮池塘的三邊,坐落在綠樹叢中有六幢美式小洋樓,樓與樓之間相距較遠,或覆蓋著綠茵茵的草坪,或有大片的菜地,或有幾棵大樹。附四號的正門前,離池塘不遠的地方是一棵奇大無比的樟樹。那是父母一生中住過的最好的地方。遺憾的是,偌大的院子裏沒有和我同齡的孩子(直到後來我們家快搬走時才搬進一家有個兒子比我小兩歲),我隻好一個人自己玩。我最愛去的是池塘邊。池塘邊有長木板架起來的兩個小碼頭,主要供人走上去洗東西或擔水的。家裏人怕我掉到水裏去,婆婆就拿著一個小板凳跟著我,我玩時,她就坐下來看著我玩。下雨下雪後,我喜歡到院子裏玩,特別喜歡往水坑裏跳,所以我穿的雨鞋裏麵就常常被弄濕。那時把雨鞋叫膠鞋,也叫套鞋,想來是從洋人那裏引進時起的名字,隻是套鞋並不如西方那樣是套在另外穿著的一雙鞋子的外麵的。我的套鞋濕了,婆婆就用火鉗撿一塊燒紅的碳懸空地放在套鞋裏烤套鞋的裏麵,使套鞋的裏麵能很快地幹起來以便我接著穿。

1950年韓戰爆發後,1951年7月年僅14歲11個月的大姐響應“抗美援朝”的號召參加了誌願軍。婆婆知道後完全不能接受,她沮喪地說,如果外孫女真的去當了兵,她隻好去跳長江。那時的俗話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更不用說不滿十五歲的女孩了。婆婆大概認為我們這樣的書香門第出了一個當女兵的,真是奇恥大辱,沒臉見人!當然後來大姐真的離家去了軍隊,婆婆也並沒有去跳江。隻是70年後,當宣傳被真相揭穿,我才發現婆婆是家中當時唯一對此事有正確看法的人。想來那也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她一不看報二不聽廣播三不參加各種鼓動會議,鋪天蓋地的宣傳號召對她而言是不存在的,她腦子裏麵有的隻是那些中國文化幾千年沉澱下來的簡單道理。

1953年3月5日殺人如麻的老大哥斯大林因腦溢血在莫斯科死了,那一天,為此拉起了警報以示同類人極端的沉痛。婆婆條件反射地以為又要有日本人來轟炸了的類似的事情,就按抗日戰爭時期的要求,把晾在外麵洗好的衣服趕緊收回家來。

婆婆讓我很失望的是,我每次讓她給我講故事,她都什麽故事也講不出來。她說:“你媽媽不讓我給你講那些故事!”她的所謂“那些故事”指的是她會講的一些迷信的有關鬼的故事。母親不讓她講,是怕我受到那些故事的不良影響。在我一再地要求下,婆婆背著母親給我講過兩個鬼故事。其中一個還蠻有哲理的;另一個則比較一般,我後來也從別的地方聽到過。

較有哲理的鬼故事說的是一個有錢的大戶人家過繼了一個七八歲男孩的事。一天,一個挑高籮的來到這個大戶人家,說生活太困難了,活不下去了,求求大戶人家把他的那個七八歲的男孩收養了吧,討一條活命。大戶人家雖然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但經不住這個窮人的苦苦哀求,就收養那個七八歲的男孩。收養之後,七八歲的男孩很懂事,對過繼父母十分孝敬,大戶人家對這個男孩也視如己出。不久大戶人家的主人就病逝了。去世前,父親對自己的親生兒子說:“我死之後,要薄葬,把我放進六塊木板釘成的棺材裏,什麽其它東西都不要放進去,一埋即可。”又說:“你要是不按我說的辦,我下葬後,你每晚一個人到我墳地去睡一個月。”主人去世後,全家人都傷心極了。過繼的兒子更是悲痛不已。他說:“繼父救了我的命,怎麽能如此薄葬呢?”他堅持要為繼父厚葬。親生的兒子沒辦法,隻好按父親的遺囑,每晚一個人去父親的墳邊睡覺。果然,有一天夜裏,他就聽到墳堆裏發出“咚,咚,咚咚!”的聲音。

我那時大概有五六歲的樣子,故事聽到這裏,嚇得心都撲通撲通地跳到嗓子眼了。婆婆告訴我,那是過繼的兒子和他挑高籮的父親來盜墓,當初強行把七八歲的男孩過繼給大戶人家就是派去做臥底的。婆婆說,這個故事的教訓是,七八歲的男孩是不能過繼的,因為那個年齡的孩子已經懂事了。

另一個比較一般的鬼故事是講一具屍首趟在床上,四個守屍過夜的人在床邊的一個方桌上打麻將消磨時光。不一會,麵對屍體坐的那人說他要出去解手。過了一陣,不見那人回來,坐在那人兩邊的兩人就說他們出去找找他看。這樣,房間裏就隻剩下了背對著屍體的那一個人。他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那首屍體正直愣愣地朝他走過了,還張開雙手要一把抱住他。他靈機一動,把床上的一個枕頭扔給了這個屍體。屍體一把死死地抱著枕頭,然後就直愣愣地走到門外麵去了。

婆婆說,屍體不會轉彎,隻會直走,而且一旦抱住一個東西,就會死抱住不放。她說,第一個人最早看到對麵床上的屍體坐了起來,就借口跑掉了;後來坐在兩邊的人看到屍體站了起來,也找借口跑掉了。這個故事的主要教訓是,和你一起做一件事的人關鍵時會隻顧自己,是不可靠的。

最讓我大失所望的莫過於她說她父親是清朝的外交官,帶她去過俄羅斯和安南(即今越南)。我說,那你給我說說俄羅斯和安南是什麽樣子、有什麽好玩的經曆呢?婆婆說她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不知道、什麽故事都說不出來。

記得我偶爾還看到婆婆用一個銅的水煙壺吸水煙。那個水煙壺在婆婆最後搬到謝公祠一人住時,我還見到過。水煙壺是什麽結構和怎麽操作的,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婆婆手上一般要拿著一個火撚子,不時去點然放了煙絲的地方。吸的時候,水煙壺上透明的水罐子裏可以看到水泡泡,還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可惜的是那個水煙壺隨著婆婆去世也消失了。否則,那會是個多有意義的文物紀念品呀。

婆婆早早就失去了口中的所有牙齒,五十歲出頭就成了名符其實的癟嘴老太婆。1952年12月1日母親開始工作,家中多了一份收入,經濟狀況有了些改善。媽媽決定給婆婆配一個全口的假牙。那時配一副全口的假牙非常昂貴,堪稱是天價。婆婆知道價錢後執意不肯配,她早就習慣於用她的牙板肉去咬嚼了。她提出要媽媽把做假牙的錢“幹折”給她。母親當然不會聽她的去那樣做,隻把這個“幹折”的要求當成了愚昧沒有文化的笑話。五十年代初中國牙科的技術很差。配好的假牙帶上去後很不舒服,還不如直接用牙板肉去咬嚼。所以婆婆基本上不帶,極偶爾要吃花生米等類東西時才帶一下。

1955年9月,我們家搬到南京小粉橋五號附15號,那時大姐早已經從部隊複員,又考上了北京大學離開了家,我在南師附小上二年級,蓉姐和蒨姐分別在南京十中和四女中上中學。俗稱小陶園的小粉橋五號是金陵大學時期修建的為教師居住的一個大院子,除了分別住在兩棟大樓裏的男女單身教師外,住著20多家南京大學的教授們。院子裏和我同齡的小孩很多,我不但長大了,而且一下子多了很多玩伴。

小陶園教授們居住的是一種每家每戶帶有自己的天井和下房的聯棟屋。比起先前住的南秀村七號附四號雖然有了單門獨戶的隱私,但居住麵積小了許多。從朝南的正門進來的房間是客廳,然後一間朝北的房間是飯廳。二樓有三間臥室,其中兩間較大,一間朝南一間朝北,還有一間極小的朝南的臥室。三樓是個閣樓,本該是儲藏東西的,但因為有一扇朝南的大窗戶,所以靠近窗戶的地方也可以放一張書桌和一張單人床供一人居住。正對著一樓的正門,通過一個通道,有一扇向北開的腰門。腰門外是一個長方型的天井,天井的兩邊是兩堵牆與鄰居的天井隔開。穿過天井就進了所謂的下房。下房由三間房間組成,一間廚房,另有兩間小房間,一間供傭人住,一間是堆放茅草和儲藏其它東西的。廚房裏有一個兩口鍋的燒茅草的灶台。廚房的北麵還有一扇後門。婆婆那時就住在那間朝北的吃飯房間裏。

白天父母去上班,我和蓉姐蒨姐都去上學了,婆婆一人呆在家裏孤獨得很。小陶園雖然是個大院子,但各家都是單門獨戶的,彼此並不來往。即令我們每天放學回家了或是在節假日,我們也是各人忙著自己的事,功課也好玩也好,總之都和婆婆沒有關係。一方麵我們那時完全不懂事,完全不能體諒婆婆的孤獨;一方麵我們和婆婆之間完全沒有任何共同的話題,我們生活在20世紀50年代,婆婆似乎還停滯在清末民國初年。家中的家務瑣事一切由母親定奪。更何況,母親不讓婆婆和我們有過多的交流,怕婆婆她那些清末民國初年的老思想給我們帶來不好的影響。婆婆終日很無聊,幾乎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如今回想起來,感到非常的慚愧和自責。現在隻有請婆婆的在天之靈,多多寬恕我當年的無知。

偶爾,婆婆下午給自己做個涼拌黃瓜吃,配著喝點白酒。我要看見了,就要求嚐一口。婆婆說:“不行!你媽不讓!”那時菜園子裏的菜都是澆大糞的,味道特別好,但是非常不衛生,生吃的話,多半會招致拉肚子。所以涼拌黃瓜母親是絕對不允許吃的。其實,我的記憶中,哪怕是燒熟的黃瓜家中也很少吃。婆婆一般經不住我再三請求,會讓我嚐一口那美味無比的脆蹦蹦的涼拌黃瓜,並叮囑我千萬不要讓母親知道。

那時居委會的建製已經深入到了城市的每個毛細血管。像小陶園這樣的大院子,居委會的操作就更完美有效了。居委會把院子裏不上班、也就是沒有工作單位的人經常召集起來開會,名曰“政治學習”。有一次,婆婆參加了“政治學習”回來,感觸頗深地對我說:“今天開會,說到一個什麽東西,叫社會主義,可好啦!人人都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對婆婆說:“我們現在就是社會主義!”婆婆聽後非常迷茫也非常失望:“這怎麽會呢?”掐指算來,那是在“大躍進”之前,餓死幾千萬人的事即將在幾年後發生。

婆婆和我們在小粉橋五號附15號住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她感到和我們一起生活太無聊了,大約在1957年前後,就搬到了城南門西一個人生活去了。那裏曾經是她和公公以及其他很多我們不清楚的親戚們很多年前生活過的地方。50年代末60年代初,婆婆和她的親妹妹(我們的姨婆)以及堂哥哥(我們稱之為大舅公公)等都仍舊住在那一帶。婆婆住在謝公祠26號最後麵的一間小房間。她那間小房間的前麵住的是她的堂哥、我們稱為大舅公公和大舅婆婆(也被姨婆的外孫兒女們稱為大舅爺爺和大舅奶奶)。大舅公公和大舅婆婆有一個兒子叫邵鐸賢。據皖皖說大舅公公是國軍的起義人員,在部隊做了幾年後退休了,兒子好像也參軍後複原了。

婆婆搬到謝公祠後,我們平均每年要去看望她幾次。婆婆偶爾也會到小粉橋五號附15號來看我們。那時我們乘公共汽車從珠江路上車到中華門裏站下車,向西走進釣魚台,左轉到飲馬巷,再往西,過小門口,到謝公祠。南京市城南老門東和老門西一代住著最老的南京市民。小街小巷和兩邊房屋的結構大概明清以來就定型了,直到60年代初都沒有什麽大變樣。彎彎曲曲很深很深的小巷子一般都是鵝卵石鋪的,不是非常平整,個別地方有些大青石板。巷子邊還有水井,聚集著洗衣洗菜的人。兩邊居民的住宅大都是青磚青瓦木結構的堂屋,一進一進的用天井隔開。青磚牆上通常會抹上一層泥再涮上白色的石灰。覆蓋房頂的青瓦上偶爾會長出一些野草來。每間房屋的牆和門都是用木板製作成的,想來不會有什麽隔音的效果。婆婆的那間木板房很小,十平方米的樣子,主要就是一張桌子一張床。婆婆總是把房間裏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

婆婆的最親的親妹妹邵儒珍(我們稱她為姨婆)住在謝公祠21號的一個小院子裏,離婆婆住的地方隻有幾步路。記憶中,姨婆住的小院子非常有情調。沿街有一堵牆,牆中間有個木門。進門後,有個院子,院子的左手邊是廚房,右手邊上幾節台階後是高出院子地麵一些的正房。那時姨婆的丈夫石克繩已經於1954年去世,她和她的大女兒石明馥女婿李舜雲及外孫女我的表妹李皖皖生活在一起。我去看望婆婆時一般也都要順便拜訪一下姨婆。姨婆經常招待我的是泡鍋巴。如果吃甜的,就放豬油和糖;如果吃鹹的,就放麻油和鹽。前不久表妹馬奇對我說,她去時,泡鍋巴裏通常還有一個溏心蛋(即水潑蛋)。

據皖皖回憶,婆婆住在謝公祠時也做過萵筍眼兒和臭麵筋;她還吃過婆婆做的一道叫“鴨趾介兒湯”的菜。鴨趾介兒湯是什麽?我聽也沒有聽到過,更不用說從來沒有吃過婆婆做的了。皖皖描寫說,那是把鴨趾鴨翅和竹筍火腿燉出來的,自然其鮮無比。回想起來,婆婆和我們一起生活時家裏做什麽菜吃什麽都是由母親決定的,婆婆根本就沒有發言權,更不用說露一手了。

興致來時,婆婆還會給當時五六歲的皖皖梳個“爬爬角”的頭,也就是把頭的兩邊編出兩更小辮子來然後分別在頭的兩邊盤成園巴巴形再用發卡固定起來,如有絲帶裝飾的話就更漂亮了;小姑娘每每為此心裏能美滋滋好幾天哩。皖皖說,1962年她還和婆婆和其他親戚一起去當塗的姑溪劇場看過婆婆喜愛的黃梅戲,婆婆非常高興。

1960年大姐從北京大學畢業留校當教師後就開始按月給婆婆寄五塊錢。1962年蓉姐從南京大學畢業留校當教師後也開始按月給婆婆寄五塊錢。這樣,不但婆婆清貧的生活多少有了些許改善,而且婆婆更為有兩個知道孝敬她的外孫女驕傲。

雖然據說居住在一起的大舅婆婆有點欺負婆婆,但總的來說,婆婆在謝公祠的日子過的比和我們住在一起過時要稱心多了。

婆婆身體不是很強壯,但是與20世紀初很多中國人一樣,呼吸道特別是肺部非常不好。此外,她應該沒什麽別的大毛病。據皖皖回憶,她住在謝公祠時每天早上咳喘不止。她吸一種黃金花香煙,表麵上可以平喘,實際上是因為黃金花有毒,有麻醉的作用,對身體的健康非常有害。1963年夏天她在當地的門西醫院住院了幾天,她並沒生什麽大病,大概隻是感冒肺炎之類的。我去看望她,她給我買了一碗餛燉吃,並對我說她快要死了,她近來經常夢到死去的親人來叫她。其實當時婆婆並沒有可以致命的疾病。1964年父親因病在無錫療養,我放寒假正在無錫看望父親,南京傳來了婆婆去世的噩耗,我和父親為此佩戴了黑色的孝布。聽說她去世的那天頭腦非常清楚,從裏到外給自己穿好了一身事先準備好的衣服,又把房裏的東西都放置好,然後就自己躺在謝公祠26號那間小屋的床上去世了,享年66歲。

生前婆婆隻向母親提了一個要求,她說害怕火葬,讓母親給她土葬。母親把她埋葬在黃金山公墓。2008年春天,南京市因為要建造那個巨大的“南京南站”火車站,將黃金山大片的墓地全部拆遷掉了。蓉姐帶著她的兒子寧寧到黃金山婆婆的墓地請當地的農民挖開墳墓,從巳腐爛的棺木中取出遺骨並用紅綢布包裹好後放入了一隻大紙盒裏。寧寧抱著大紙盒從墓地走了很長一段路,把婆婆的遺骨放到他的小汽車裏,然後開車到西天寺公墓。西天寺公墓安葬著我們的父母,蓉姐和寧寧在離父母的墓不遠的地方為婆婆買了一個墓,將紅色綢布包裹著的婆婆的遺骨放入墓穴中,同時還放入一個精致的紙盒,裏麵有一張外公的遺像。想到婆婆坐上了她重外孫的汽車,蓉姐感到寬慰而唏噓不已。

回顧婆婆的一生,她潛在可能有的智力、能力等等一切都從來就沒有機會發芽、生長和顯示出來。她16歲結婚前被早早裹了小腳關在家裏。結婚之後,據說公公是個脾氣很不好的人。公公去世後,母親對她雖然很孝,但母親秉承公公的遺傳,脾氣也很不好。更何況母親受製於當時蔓延著的那些甚囂塵上的反人類思潮,生怕婆婆對我們產生什麽不適時宜的不利的影響。在我的記憶裏,婆婆從來沒有發過脾氣,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麽,或者對任何事情表示過不滿。她逆來順受,接受命運給她作的一切安排。婆婆的性格非常好,平等地對待家中傭人,從來沒有為任何事情與人爭吵過。她對我們四個外孫外孫女更是慈祥有加,從來沒有呱嗒過我們;即令我那時因頑皮做錯了事甚至闖了禍,她也從來沒有指責過我。

婆婆與同時代的中國千千萬萬普通市民的一生一樣,經曆了清朝、民國和共和國三個朝代,可是時代在她的一生中並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和故事。婆婆雖然識字,但從來不看報不讀書不關心周圍發生的事情。她出身為外交官家的閨秀,經曆了家庭的敗落,中年喪偶又沒有獨立生活的經濟條件和能力。清朝的滅亡、軍閥混戰、日寇入侵、國內的內戰、明目繁多的“運動”和大饑荒等天翻地覆的曆史事件,仿佛在她的周圍都沒有發生過。在巨變的時代裏她安安靜靜地度過了她頗為淒涼而孤獨的一生。

***

我認為婆婆是二分之一滿人的可能性至少要大於50%。很多基本情況現在不可能知道真相了,比如,婆婆的父親叫什麽?婆婆是在哪裏出生和長大的?但是就我所知道的情況作合理的邏輯推理還是可能的。  

首先,婆婆親口對我說過她的父親是清朝的外交官,她隨父親去過俄羅斯和安南(今越南)。婆婆出生於晚清,那時風雨飄搖中的清廷早已開始啟用漢人。然而,像外交官這樣的“肥差”,派給漢人去做的可能性應該是絕對小於50%的。據此,婆婆的父親是滿人的可能性應該大於50%。婆婆講不出任何有關俄羅斯或安南的故事,一則是因為當時的禮教限製了女性,二則是因為婆婆那時大概隻有五歲上下,根本不記事。她知道她曾經去過俄羅斯和安南隻不過是後來大人告訴她的。

其次,母親和婆婆都不是南京的原居民,而是上世紀20年代才從東北移民到南京來的。這一點可以從母親親筆寫的簡曆中清楚看到。母親說,她1917年6月24日(陰曆五月初六)出生於哈爾濱,1922年或1923年間隨父親在天津,1924年左右與父母來到南京,1924年9月至1925年7月就讀南京花市大街(今中華路)基督教會辦的明育女校小學二年級。至於婆婆其他諸多邵家的親戚為什麽也在南京,我就無從知曉了。

第三,婆婆出生於1898年,那時清朝即將被1911年爆發的辛亥革命所推翻。她出生於1903年的胞妹(即我們的姨婆)似乎就從來不知道她的父親做過清朝的外交官。合理的推斷是,姨婆出生後不久到她記事時,姨婆和婆婆的父親已經不是清朝的外交官了。所以從年代上說,邵家的敗落和清朝的滅亡在時間上正好吻合。

第四,網上稱,清朝滿洲八旗烏雅氏族在改漢姓時,一部分人選用了邵姓,族人後來多轉化為漢族。今東北多邵姓可能與此有關。另一個網頁也說:清滿洲八旗烏雅氏有一部分改為邵姓。又有一個網頁 說,沈陽滿族取邵姓的老百姓可能是“伊爾根覺羅”或者是“烏雅”。(諸網頁鏈接略)

值得一提的是1982年的時候人口普查滿族人為430萬人,1990年為982萬人,短短幾年內增加了128%,是全國人口增長率的10倍,這些大多都是滿人們恢複自己真實民族身份而所致。2010年普查數據中滿族人已經高達1041萬多人了。

第五,據皖皖說:“外婆和姨婆的媽媽曾住門東磊功巷24號,姓周,家中兄妺眾多。”婆婆和姨婆的母親我們稱為太婆婆。大姐和蓉姐說曾經在抗戰勝利後回到南京不久去看望過她,她有乳腺疾病,不久大概就去世了。從網上查詢的情況來看,滿人沒有漢化後姓周的。所以太婆婆估計是漢人。

1986年媽媽來美國玩時時,正好是周而複訪問日本因去了靖國神社而被開除黨籍。媽媽說,周而複是她表哥,小時候住在一起,在一起玩,很親近熟悉的。網上查周而複有關信息得知,他是南京人,1914年生。現在看來,周而複是太婆婆周家的親戚。1924年媽媽的外公從東北移民到南京,很可能是因為媽媽的外婆家是南京人,在南京磊公巷有房子。那時周而複正在南京。1924年時周而複十歲,媽媽七歲。

如果我關於婆婆的父親是滿人母親是漢人的猜測成立,那麽婆婆和姨婆就是二分之一的滿人。母親、大姨媽石明馥、二姨媽石明娟、三姨娘石明靜和四姨娘石明儀都是四分之一的滿人,我、大姐、蓉姐、蒨姐、李菁、李保康、石俊彬、馬健、馬文、馬奇、馬複是八分之一的滿人,國平、國雅、海弘、海弢、海強、茂寧、茂春、毛捷、李菁保康俊彬的子女們、張倩(姍姍)、許磊、丁昊、馬行川是十六分之一的滿人,他們的下一代是三十二分之一的滿人。

(附外婆邵秀貞相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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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寧生2022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如斯' 的評論 : 我們是老鄉無疑啦!
如斯 回複 悄悄話 這篇博文敘述的地方和食物我是那麽的熟悉:北陰陽營、漢口路、小粉橋、南秀村,,,臭麵筋、嵌一瓣玫瑰的萵筍圓兒、筍豆、泡鍋巴...出來海外我試驗過臭麵筋,沒成功。甚至我也在求證自己的滿人血脈,如果能得證,我也是八分之一。
我不知道作者葉夢華與你的關係,“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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