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切都是算計。看來是小看他們姐弟倆了。
韓一青看了一眼紙上的字跡,痛苦地閉上雙眼,兩行熱淚卻流了下來。他現在心口還隱隱作痛,無論如何,今年他參加不了後麵的比武了。
韓一邁勉強把韓一青背到爺爺家裏。老人家一看,吃了一驚,馬上帶著黑虎出門,不一會兒村裏幾個管事的都來了,韓一青的父親韓興宇也到了。韓一青已經說不出話來了,眾人隻好仔細盤問了韓一邁半個多小時,總算弄清楚了當時的情況,無不歎息。
為了去四九城謀個好差事,真是明爭暗鬥啊。這兩個孩子很顯然是受人指使,前來阻止韓一青參加後麵的比賽,而指使他們的人顯然不便直接出麵。問題是,這兩個孩子憑著不可思議的上乘武功,不折不扣地完成了任務。這讓人不寒而栗。
“依我看,四響啊,你也別著急。”爺爺抽了一口旱煙,對韓興宇道,“他們也不是真的想結怨,這不是還給了丹藥麽。他們就是不想讓二瓜繼續比賽。要真是這樣,這丹藥應該是管用的。”
眾人七嘴八舌,但都表示同意韓一邁爺爺的看法。但是韓興宇是個悶葫蘆,低著頭一言不發。
“四響啊,九叔我有句話,可能不中聽。”韓德壽道,“這才不到16歲的小姑娘,就這麽厲害了。二瓜要真的去參加各村冠軍總決賽,真的非常凶險啊。他們來這麽一手,不能說全是惡意。一分為二地看,這也等於保護了咱們二瓜。否則真的去比了,萬一出什麽事故,咱們想都不敢想。”
村裏的赤腳醫生檢查了韓一青的傷勢,束手無策。大家都看著韓興宇,這丹藥到底吃不吃?全靠他這個當父親的拿主意,大家的看法隻是參考。
韓興宇沉吟半晌,終於下了決心。“二瓜,好孩子。咱還是把這丹藥吃了吧。醫生也沒有別的藥了。反正大家夥都看著呢。這顆丹藥要是有問題,咱們也饒不了他們。”
韓一青吃下了丹藥,不到20分鍾,臉色好了很多,竟然可以下地了。韓一青大喜,試著練兩下拳腳,馬上一陣鑽心的劇痛,渾身幾乎麻痹,他又痛苦地摔在炕上。
“韓一青,你必須靜養幾天。”赤腳醫生勸道,“你現在是心肺受了損傷,劇烈運動會引起心肌炎,導致猝死。”
“啥叫猝死?”韓興宇急了。
“馬上死。倒下來就死了。”赤腳醫生解釋道。
“好好好。俺懂了。”韓興宇對兒子高聲道,“兒子,這兩天奏是不能練武了,不能發力。一發力奏是要命的事。明白不?比武的事,明年再說。今年咱們不比了!明年咱們再比,那時候你武功更高,反而更好。”
韓一青是個聽話的孩子,他點了點頭,回家後好好養傷,果然五天剛過就基本好了。但是五天之後,今年的武術大比也圓滿結束了。一天不差,韓一青堪堪錯過了冠軍賽,此是後話。
眾人很快散了。韓一邁送大家出門後,取來了武術服,送到了二哥家。二嫂馬上拿去洗了。韓一邁隨即和韓一梁夫婦說起早上的事情,二人也是大驚失色。韓一梁隨後讓妻子準備了兩斤點心,半條香煙,準備下午去看看韓一青。
韓一邁回來的路上,一個女孩在路邊等著,正是白翠鳳。
“好象有人說從不跟女人動手來著。這是規矩。這叫憐香惜玉,男人本色。”白翠鳳譏諷道,“我呸。今天早上是誰把人家姑娘打跑了?”
看來沒有不透風的牆。韓一邁暗道。韓一青受傷的事,兩三個小時內竟然在村裏傳遍了。白翠鳳自然也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韓一邁苦笑道,“她根本沒想打。否則誰打得過誰還很難說。”
“那你還是動手打人家小姑娘了。”
“那我該怎麽辦?她傷了我弟弟。”韓一邁不知道如何解釋。
“我還把你二哥打趴下了呢。”白翠鳳道。
“那是比武。她這是比武嗎?這是算計好了要傷人!”韓一邁不耐煩道,“你跟她能一樣嗎?咱們鄉裏鄉親的,我跟你動手算哪門子事?”
“哈。所以你對我就憐香惜玉了。”白翠鳳道,“一個大老爺們,盡特麽裝蛋玩。”
“怎麽著?等把你打趴下了,你反而舒服了?”韓一邁挖苦道,“你這不是賤骨頭麽。我好心好意的,你這丫頭怎麽不領情呢。”
“對。我就是不領情。”白翠鳳啐道,“你這一走,我壓力有多大你知道麽。”
“不就那麽點事麽。都過去了。行啦。”韓一邁不勝其煩,“你也該有個完了。要不,大哥給你買串冰糖葫蘆,把你的嘴堵上。”
“呸。誰要你的冰糖葫蘆。”白翠鳳道,“我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心裏不舒服,要跟你說道說道。我現在已經不氣了。昨天那個薑雨萍,是你對象麽?”
“打聽這個幹什麽?”
“不幹什麽。她長得倒是真俊俏。”白翠鳳遲疑了一下,“大老遠的跑來看你,還挺護著你的。是你的相好吧?”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呀?”
“隨便問問。鄉裏鄉親的,有什麽掖著藏著的,不夠爺們。”
“我有什麽好掖著藏著的?”韓一邁譏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算不是,又能咋滴?哦,你不是想爺們想瘋了?想跟我處對象?”
“你,你滿嘴噴糞。”白翠鳳急道,“我看你人不壞,想好好跟你說話呢。你這不是找打麽?”
“好好。我什麽也不說了。你呢,離我遠點兒。要多遠有多遠。咱們兩清了。好了吧?”
“不行。你剛才損我。我要跟你打一架。”
“我今天開了戒了。你要再惹我,我真的把你打趴下。”韓一邁正色道,“你怎麽就跟一帖狗皮膏藥似的,甩都甩不掉呢?趕緊走吧,你又打不過我。”
白翠鳳大喝一聲,一拳打來。
韓一邁輕輕架住。“好端端的怎麽又動手?”
“因為你嘴太髒。”白翠鳳說罷,接連幾拳打來。韓一邁隻好一一招架,但是一味防守顯然擺脫不了她。
“你再打,我可要還手了!”
白翠鳳哼了一聲,飛起一腳踹向韓一邁胸口,韓一邁側身閃過,左手已經叼住了她的腳腕。白翠鳳愣了一下,韓一邁已經脫下了她的鞋子,舉在手裏。
“你。快把鞋還給我!”
韓一邁看了看手裏的鞋。這是隻千層底的繡花布鞋,倒也精巧。他忽然放開了她的腳腕,緊跑了幾步,“嗖”地一聲把繡花鞋扔到半空中,遠遠的不知道落到哪裏去了。
白翠鳳既憤怒又委屈,狠狠地瞪著韓一邁。
“金雞獨立。嘿嘿嘿。”韓一邁轉身跑了。
8
總算擺脫了這個野丫頭。韓一邁鬆了口氣,回到家裏,發現薑雨萍竟然也來了,正坐在堂屋,和爺爺快活地聊著天。
“你天天往我這兒跑,你的對象不吃醋?”
“他願意吃就吃,管他呢。”薑雨萍笑道,“你過兩天就回去了,我到哪兒找你去?去一趟北京可不容易呢。”
“我明天就走。你呢?你不是也呆不久麽?還不跟他多聚聚。”
“哎呀。你比他重要。不說他了。”薑雨萍顯然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大哥,今天早上的事,我聽爺爺說了。你沒事吧?”
“沒事。”韓一邁道,“那丫頭根本不跟我正麵交手,很快就跑了。”
薑雨萍放下心來,看看天色已近中午,她開始忙著做午飯。韓一邁從院子裏抱來一捆柴薪,拉著風箱,幫著燒火。小時候他就喜歡幫奶奶做飯,尤其喜歡燒火。這一切都是那麽的熟悉,隻不過現在忙前忙後的不再是奶奶,而是個年青姑娘薑雨萍。他望著薑雨萍的身影,不覺間出了神。
薑雨萍動作麻利,很快就炒了個豆腐白菜,同時也熱好了一屜饅頭。她帶過來了一隻扒雞,一瓶二鍋頭白酒。很快就可以開飯了。就在此時,院門口有人叫韓一邁。
韓一邁出門一看,來人竟是白翠鳳。韓一邁下意識地盯著她的腳看,白翠鳳啐了一口,臉色微紅。那隻繡花鞋倒是穿回去了。
“正好,我們的飯也好了。一塊兒吃?”韓一邁笑容可鞠,他實在是怕這個丫頭再動手。
“給你。”白翠鳳遞過來一個荷葉包。“這是幾個生雞蛋。新鮮的。今天剛下的。”
“謝謝啊。”韓一邁大為意外。他接過來看了一眼,果然是四個雞蛋。
他拿起一個雞蛋看了看,確實是鄉下特有的土雞蛋。他惦著雞蛋,忽然覺得手裏有點粘,仔細一看,黑黑的一塊象泥巴一樣的東西已經粘在手上,味道還很奇特。
“這是什麽東西,粘了我一手。”
“啊。我剛才蘸了點牛糞,也是新鮮的。”白翠鳳抿嘴笑道。
“你,你個臭丫頭。”韓一邁怒道,“氣死我了。”
“不幹不淨,吃了沒病。又臭又髒,吃了健康。嘻嘻。”
韓一邁看了看水缸,盤算著該怎麽洗手。白翠鳳叉著腰,笑嗬嗬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並沒有幫忙的意思。
“你大老遠從北京來,遠來是客,是不是?你又是韓一青尊敬的大哥,我本來是想送你一籃子雞蛋的。誰讓你脫了我的鞋,還扔那麽遠。可恨!”白翠鳳頓了一下,忽然又道,“你別扔啊,洗幹淨還可以吃的。那是我家蘆花雞下的,很好吃的。”
薑雨萍聽見動靜,走出屋來。隻見韓一邁左手托著一個荷包,右手持著一個雞蛋,憤憤地不知如何是好。白翠鳳見薑雨萍出來了,笑著打了個招呼,轉身走了。
薑雨萍看了一眼,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她忍住笑,從水缸裏舀來了一瓢水,澆在韓一邁手上,又遞過來一塊肥皂,讓韓一邁洗幹淨了手。
韓一邁跟著薑雨萍回了屋,爺爺已經在炕上搭起了小方桌。薑雨萍隨即端上了熱氣騰騰的飯菜。三人上炕坐定,正點開飯了。
“大哥,你回來之前,爺爺跟我說,咱們祖上可能有點淵源呢。爺爺,是不是?”薑雨萍拿了個饅頭,遞給韓一邁。
爺爺點了點頭,喝了一小口酒。“你們薑家也不簡單,雖然沒有韓家這麽多人丁,在咱們這一片也是大戶了。抗日戰爭的時候,薑家很多人當了八路,還出過一個大幹部,是八路軍的團長。後來解放戰爭的時候,他升到師長了。”
“那應該是我爺爺的三叔。我叫他三老爺爺。”薑雨萍咬了一口饅頭,“解放戰爭的時候,他犧牲了。”
“是。可惜了。否則55年授銜,他也能當個少將。”爺爺歎了口氣,“我十四叔跟他是戰友,生死之交。”
“那您這位十四叔,也是八路軍了?”
“他也是團長。不過,不是同一個團,算是兄弟部隊。你這個三老爺爺呀,比我十四叔大了五六歲。倆人最初是在晉察冀邊區受訓的時候認識的,結果一打聽,都是滄州來的。都是老鄉,一下就親近了。”
“那可真是巧了。”
“可不是嘛。”爺爺回想著往事,來了興致,“當時倆人都是區小隊的隊長,實際上都聽說過對方,就是沒見過麵。上級有意識地培養他們,在邊區接受政治和軍事訓練。通過這次受訓,他們見了很多邊區的大首長,比如聶榮臻,程子華,肖克等,都給他們上過課。”
“還見過呂正操吧?”韓一邁插言道。
“呂正操是冀中軍分區司令員,一般不在邊區總部。後來鬼子大掃蕩,呂正操部損失很大,開赴山西了。”
“軍分區就這麽撤銷了?”韓一邁不解道。
“怎麽可能呢?百團大戰之後,鬼子收縮,冀中軍分區又重建了。新來的司令員是秦基偉,也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他們是見過的。”
韓一邁點了點頭。
“那您的十四叔,後來怎麽樣了?”薑雨萍不知道該怎麽問,但是爺爺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命大。解放戰爭的時候隻負過一次傷。解放的時候,他已經是軍長了。”
薑雨萍點了點頭。
“年輕有為。”韓一邁道,“當年能去邊區受訓,他們也算是百裏挑一的人物了。”
“邊區辦過好幾期培訓班,前後受訓的年輕幹部不少。因為要擴大根據地,需要大量的幹部。聶榮臻在搞根據地,擴充地方武裝上很有一套。”爺爺解釋道。
“哦。要這麽說,他們倆也不算非常特別了。”薑雨萍道。
“年輕幹部受訓的不少,一開始確實顯不出他們兩個來。”爺爺又喝了口酒,“不過後來鬥爭殘酷,大部分受過訓的幹部都在跟小鬼子作戰時犧牲了。他們倆不一樣,會帶兵,能打仗,越戰越勇,後來各自都拉出來了一支隊伍。華北平原上,赫赫有名的滄州八路,就是以他們這兩支部隊為主的。”
“哇塞。”薑雨萍訝異道,“沒想到他們這麽英雄。這些事我怎麽都沒聽說過。”
“我也沒有。”韓一邁搖頭道,“也許我爸媽知道一些,但都沒跟我說。”
“他們知道得也不多。”爺爺擦了擦嘴,“這涉及到過去的一些機密,退回十年,連我也不敢說呀。現在都過去太久了,活著的人不多了,說說無妨。”
“爺爺,這些事,您是怎麽知道的?”薑雨萍很好奇。
韓一邁笑著搖搖頭。他明白薑雨萍隱含的意思。了解這些機密的人,都應該是有級別的人物。而爺爺看上去,不過是個普通的農民。他十四叔當年跟他關係再親,也不會向他吐露這些機密吧。
“你可能不知道。”韓一邁笑笑,“爺爺可是30年代就入了黨的老黨員了。象他這樣老資格的黨員,現在全國各地也沒剩多少了。”
“真的嗎?”薑雨萍大吃一驚,不敢相信。
“這種事,我可不敢瞎說。”韓一邁道,“不過,晉察冀邊區訓練班的事,我確實是今天第一次聽爺爺說。如果我沒猜錯,當年作為年輕幹部中的佼佼者,爺爺肯定也去過這個訓練班,當然第幾期我猜不到。”
“所以,您了解這些內幕。”薑雨萍對爺爺道,“說明您真的去過邊區訓練班,是嗎?”
“我去過。”爺爺已經吃好了,他點上了一袋旱煙,吸了一口。“我去的是最後一期。我知道你這丫頭想什麽呢。巧了,最近河北省委想起了我們這些老骨頭,寫了封信來,還給了30塊錢。”爺爺說著,從腰裏摸出了個紅紙包,遞給薑雨萍。
薑雨萍接過紅紙包打開,裏麵確實有30元錢。紅紙的背麵是用鋼筆寫的一封信。大意是你們這些30年代入黨的老黨員們革命了一輩子,辛苦了。省委向你們致以崇高的敬意。這點錢請收下。希望你們身體健康,萬事如意。落款是河北省委,並加蓋了省委的紅章。薑雨萍看了兩遍,遞給韓一邁。
韓一邁接過信看了看。“這也太摳門了吧。才30塊。我看給300也不多。整個河北省也沒幾個象您這樣的老資格了,多掏一點錢有那麽難嗎?他們少貪汙點不就行了麽。”
“又胡說了。”爺爺道,“河北省委左是左了點兒,還是清廉的,他們可能真的沒什麽錢。再說了,人家還能惦記著我們這些老骨頭,有這份心就行了。錢不錢的,無所謂了。”
薑雨萍愣了半晌,這一切對她而言太意外了。她完全沒有想到義兄出自這樣一個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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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我有個問題。”薑雨萍吞吞吐吐道,“我說了您別生氣啊。”
“咱爺倆有話直說。”爺爺在炕沿上敲了敲煙袋鍋裏的煙灰,慈祥道,“爺爺不會生氣的。”
“那我就說了。”薑雨萍緩緩道,“您這麽老的資格,八年抗戰,應該有功吧。”
“不敢居功。”爺爺笑笑,“日本鬼子投降的時候,我已經是區委書記了。相當於一個鄉的領導人吧,按照咱們的組織原則,支部建在村裏,所以鄉裏的每個大村子都有自己的支部,統一歸我領導。”
“那您,是不是後來犯了什麽錯誤?”薑雨萍聲音越來越小。
“那當然了。”爺爺哈哈大笑。“否則現在怎麽也得是個地委書記吧。”
“可是您的人品,談吐,卻象是個非常明白的人。”
“明白人也會犯錯誤。”爺爺不否認,“而且明白人一旦犯錯,這個錯誤就會很大。也就一擼到底了。”
“那總有平反的時候吧?文革結束後,那麽多老幹部都平反了。官複原職。”
“我這個事平反不了。”爺爺搖頭。
薑雨萍一時語塞,不知道該不該繼續這個話題。
“爺爺,我來的時候,我媽曾經囑咐過,說家裏可能有一些老事兒,應該讓我知道了。”韓一邁說著,看了薑雨萍一眼,“雨萍不算是外人。她會保守這個秘密的。”
薑雨萍點了點頭。
“咱們家是有些老事兒。其實跟薑家也有關係。所以對你們倆而言,也算不上什麽秘密。爺爺應該讓你們知道實情。”爺爺又點上一袋旱煙,“你們都成年了。雖然沒經曆過屍山血海,也不至於天真無邪。這些事說出來,你們一時想不通也沒關係,慢慢想,總有一天能明白。”
“爺爺,謝謝您這麽信任我。”薑雨萍喜道。事關她祖上的秘密,她確實很想知道。
“這聲爺爺不是白叫的。”爺爺笑道,“丫頭啊,我不知道以後你是不是我孫媳婦,但我肯定把你當孫女。”
“我和大哥既然義結金蘭,就算我沒嫁給他,那您也永遠是我爺爺。”薑雨萍撒嬌道,“我跟您又這麽對脾氣,您當然會對我好啦。”
“好好。”爺爺笑道,“你們再吃幾口飯。菜都涼了。”
吃罷飯,韓一邁幫著薑雨萍收拾好飯桌,沏上了一壺紅茶。
“爺爺,這些老事兒,是不是跟我三叔死得早有關係?”韓一邁忽然想到了什麽。
“豈止是你三叔。”爺爺又抽了口旱煙,“你奶奶年青的時候,身體非常棒,看你二嫂就知道,他們高家的女人都身強力壯。但是你奶奶受過很重的槍傷,差一點就沒命了。後來命雖然保住了,身體大不如前,上了年紀以後身體很快就不行了。”
“奶奶的槍傷,是日本鬼子打的?”
“真要的是鬼子打的,那倒也算是正常的。”爺爺憤然道,“自己人打的。”
韓一邁聽得目瞪口呆。“為什麽?”
“為了救我。”爺爺歎了口氣,“這些老事啊,一言難盡。”
“所以,所以奶奶才死得早?”
“是啊。如果沒有那次槍傷,你奶奶身體那麽好,肯定死在我後頭。也正因為這個,我後來犯了個大錯誤。解放戰爭後期,南方不斷被解放,大量的曾經的敵占區需要發展組織,開展工作,所以需要北方大量的幹部支援南方,稱為‘支南行動’,我也接到了調令,去南方的一座大城市當公安局長。”
“但是您沒去?”韓一邁隱隱猜到了。
“當時你奶奶身子不行。我實在放心不下。”爺爺道,“在兩難之間,我還是選擇不去了。”
“可以向上級反映,通融一下。總有人要留下來麽。”韓一邁搖頭。
“革命工作,哪能挑三揀四。當時南方潛伏的敵特很多,急需幹部。特別需要我這樣的,曾經在日偽敵占區有豐富鬥爭經驗的高級幹部。上級的考慮沒有錯,下的也是死命令。”
“那您不去,這是不服從命令吧。這行嗎?”薑雨萍遲疑道。
“當然不行。我也知道不行。”爺爺搖搖頭,“剛才丫頭問我,為什麽不能平反。因為這是我的錯誤選擇,所以平反不了。反正做都做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爺爺說到後來,有點激動。
“爺爺,我想知道,您後悔嗎?”薑雨萍道。
“沒後悔過。”爺爺忽然笑了,“我過去的老部下有20多個人參加了支南行動,後來都在南方當了大官,兩個做到副省級,絕大部分都做到司局級,地委書記,在這個級別上離休了。他們的老婆都非常後悔,因為這20多個先後都離婚了,都在南方找了大學生老婆,幾十年沒再回來過。”
“為什麽不回來?就算不要老婆了,還有孩子們呢。孩子們怎麽辦?”薑雨萍怒道。
“那個年代,交通不發達。象京廣鐵路還沒修,回來一趟可能要幾個月,非常不容易。”韓一邁道。
“那也不能永遠不回呀。什麽叫交通不發達,全是借口!”
“各種原因都有吧。”爺爺淡然道,“總之,他們是都沒回來過。有點良心的,把孩子接到南方上學去了。”
“這麽看,那您當初的選擇,並沒有錯。”薑雨萍歎息道。
“人生不同的選擇。”韓一邁沉吟道,“難說對與錯。隻是不同的軌跡。真是沉重。不過,我真的感激您沒有參加支南行動,至少給了我爸和我叔正常的生活。”
爺爺微微點了點頭,有幾分欣慰。幾人一陣沉默。
“爺爺,您這位十四叔,是不是後來在北京當了大官,文革的時候被整死的那位?”
“對。他叫韓鎮方。隻比我大兩歲,但是輩份高。”
“讓他占便宜了。”薑雨萍撇了撇嘴。
“也不能這麽說。”爺爺嗬嗬一笑,“當年的韓鎮方,可是響當當的大英雄。這一聲十四叔,我叫得心甘情願。”
“他的夫人,是朝鮮族?”韓一邁道,“聽我爸提起過。”
“她叫崔美蓮,祖上應該是有朝鮮族血統,好幾代下來,基本上就是漢人啦。她是個軍醫,外科專家。”
“戰地愛情。”薑雨萍輕聲道,“我三老爺爺的夫人,也是位軍醫呢。”
“你這位三老爺爺,他叫什麽名字?”韓一邁道。
“薑鵬舉。”薑雨萍道,“我三老奶奶是北京人,正經醫科肄業,據說當年是超級大美女。我見過一張他們當年的合影呢。”
“誰都年輕過。不同的時代,不一樣的人生。”韓一邁道,“爺爺,您講吧,我們不打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