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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從抗戰勝利時說起了。
1945年的秋天過去得很快,才到11月中旬,華北平原已有了絲絲的寒意。此時滄州西南20多裏處的幾座炮樓裏人聲鼎沸。一年前,這裏駐紮著日軍的一個中隊,和皇協軍三個大隊,營房眾多,周圍布滿了壕溝和殘存的鐵絲網。這是岡村寧次焦土政策的遺留物。隨著8月份日軍無條件投降,遠東戰場終於迎來了和平,第二次世界大戰因此也落下了帷幕。滄州八路的一支,韓鎮方團在此地接受了日偽軍的投降,接收了全部的武器裝備和軍需,從此也把這個據點當成了自己的大本營。
河北在二戰期間是典型的敵占區。
1937年日本全麵侵華後,國軍在河北擋不住日軍精銳,很快呈潰敗之勢。此時潰敗中的國軍第53軍一部,在691團團長呂正操的率領下,迅速脫離國軍戰鬥序列,接受中共指揮,化整為零潛伏下來。日軍主力迅速向南推進,沒有理會這一小股武裝,隻在占領區隻留下了少量部隊,主要靠皇協軍維持治安。呂正操部再次集結後,正式改編為八路軍第三縱隊,並在冀中根據地建立了冀中軍分區,歸晉察冀邊區統轄。1942年,冀中根據地遭到日軍大掃蕩,八路軍第三縱隊抵擋不住,損失慘重。呂正操不得已放棄了冀中根據地,率第三縱隊主力撤往山西,剩餘的小股部隊化整為零,潛伏了下來。
大掃蕩過後,日軍收縮兵力,冀中軍分區殘部再次歸建,由秦基偉出任司令員。一批在嚴酷戰爭中成長起來的年輕將領得到重用,冀中根據地再一次發展壯大起來。
韓鎮方的部隊在1942年的時候還不足200人。按照晉察冀邊區的慣例,地方民兵武裝百人以上可以給縣大隊的番號,如果人數超過兩個營約500人以上,就可以申請獨立團的番號。韓鎮方的部隊在1943年打了三四個漂亮仗,吃掉了幾個皇協軍大隊和兩小股日軍,擊斃日軍少佐以上大佐以下軍官10餘人,實力急劇擴充,引起八路軍晉察冀邊區總部的重視,在1943年年底批準了他獨立團番號的申請。而他本人也當上了獨立三團的團長,歸冀中軍分區統轄。
獨立三團剛從武公廟回來休整。
日本鬼子投降後,河北地區形勢非常複雜。八路軍,國軍,民團,土匪,各方勢力犬牙交錯。鬼子在的時候,地方抗日勢力為了自保,建立起了大大小小的武裝割據。鬼子投降後,這些地方割據勢力開始危害地方。
此次獨立三團南下,就是為了收拾滄州南部最大的一股土匪。這些土匪前些年也抗日,日本鬼子投降後,他們擁兵自重,在武公廟一帶占山為王了。這股土匪約一千人,戰鬥力不差,國軍一度想整編,但是匪首嫌官階太低沒有答應。國軍不願意去啃這塊硬骨頭,索性就留給八路軍了。
韓鎮方和高謙先禮後兵。招安不成,才決定打。他們團此次南下半個月,打了幾個小戰役,徹底吃掉了這股匪幫,同時也獲得了大量軍需。韓鎮方和政委高謙,參謀長周鳴威商議後,留下了一個連在當地駐紮,又在匪幫俘虜中挑選了精壯的600多個,暫時編入各連隊,就回師休整了。部隊回來後,韓鎮方和高謙從部隊中抽調一批骨幹,新建了一個400人的營。他們上報給冀中軍分區,軍分區自然沒有反對。
忙完這些,韓鎮方和高謙都覺得,今年冬天應該不會有大的戰事了。小股土匪不敢招惹八路軍,自然不足為患,而國軍雖然有兩個團占據了滄州城,但是顯然對他們獨立三團有些忌憚,況且八路軍又是名義上的友軍,國軍從主動不挑起摩擦。眼看天氣就要冷下來了,高謙寫好了年終報告,啟程去晉察冀邊區總部述職了。
韓鎮方吃完了午飯,警衛員端上一壺茶。作為團長,他的午飯比普通士兵稍好一些。主食是大蔥窩窩頭或高粱麵貼餅子,副食是一盤葷食外加一盒罐頭。葷食可能是一條烤魚,也可能是一盤豬頭肉或者一根醬肘子,罐頭多半是午餐肉。午餐肉原本是美國士兵二戰時的軍糧,援助國軍的時候運到中國的。但是這些美式軍需品被國軍的腐化官員拿出來倒賣,竟然流入日偽軍手中。韓鎮方團跟日偽軍作戰,繳獲了這批美式軍糧,午餐肉也成了他最喜歡的肉罐頭之一。
韓鎮方喝完了一杯茶,起身出了房門,溜達著來到了團屬醫務所。這次南下打得不錯,隻有50多個負傷的,陣亡還不到十個人。韓鎮方依次看望了幾個重傷員,女軍醫崔玉蓮一直跟著他。
崔玉蓮隻在天津念過護校。戰爭年代人才稀缺,危急情況時有發生,軍醫忙不過來,崔玉蓮隻好在軍醫指導下做一些簡單手術,兩年的經曆很快將她磨練成了一名合格的外科軍醫。韓鎮方見證了崔玉蓮在醫術方麵的迅速成長,這對他來說簡直是神奇。他攻城殺敵不在話下,對救死扶傷卻一竅不通。長期的軍旅生活,讓韓鎮方對這位倔強的姑娘心生好感。崔玉蓮自然也愛慕韓鎮方英雄了得,倆人很快結為伉儷。
“德軒現在怎麽樣?”探視完傷員,韓鎮方終於有閑暇問起兒子的事情了。韓德軒是他和崔玉蓮目前第一個孩子。
“還在老鄉家裏。挺好的。”
“傷員這麽多,你最近累著了吧?”
“我習慣了。他們幾個重傷員這幾天穩定下來了,我可以喘口氣了。鎮方,咱們還要打多久?照這個進度,剿匪很快就會結束,然後怎麽辦?”
“我真的不知道。希望不打了吧。現在國共談判,正商量以後怎麽建國呢。”
“不打最好。這樣的日子我真的過夠了。”崔玉蓮小聲道,“不打仗了,你幹什麽去?”
“你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我行醫。你會麽?”
“那我就去,當個中學校長。”
“你?”崔玉蓮笑了起來,“你才高小畢業。念了6年書!你憑什麽當中學校長啊?”
“那我讓你生兒子,總可以吧?”韓鎮方說罷,把崔玉蓮攔腰抱了起來。
“快放我下來!”崔玉蓮掙紮著落了地,迅速理了理頭發和衣襟。“團長同誌,這是什麽地方?全團上下兩千幾百號人看著呢,你要注意點影響好不好?”
“那你給我找個地方。”
“非要現在麽?大白天的。”
“晚上我得跟部隊在一起,萬一有什麽情況好處理。跟夫人麽,我隻好見縫插針了。你不找地方,這兒也行。”韓鎮方說著,解開了崔玉蓮上衣的一個扣子。
“你個土匪!”崔玉蓮掙脫了手臂,狠狠地給了韓鎮方一拳。
幾分鍾後,倆人找了一間自以為別人看不見的耳房,在裏麵翻雲覆雨起來。
韓鎮方和夫人正幹柴烈火,好不自在,卻不知參謀長周鳴威此時正急得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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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鳴威是團參謀長兼任政治部主任。政工方麵有政委在,平時他不算忙。但是這些天他卻很忙,主要是要做新入伍的600多人的思想工作,這些人曾經做過土匪,有很多惡習需要糾正。思想工作不到位,就會影響部隊的戰鬥力,他深知這個道理。可在這個節骨眼上,政委高謙卻拍拍屁股走人,去邊區總部述職了。留下他周鳴威一人幹重活,十分辛苦。好在暫時不打仗了,他可以專心做政治思想工作。
午飯剛過,譯電員接到了冀中總部的電報。政委不在,團長也不知道哪去了,譯電員隻好將電報交到了參謀長周鳴威手上。
獨立三團有電台還是日本鬼子投降以後的事。發報員也是冀中軍分區給培養的。放眼整個晉察冀邊區,這也算是比較超前的通訊方式了。周鳴威看了電報,臉色大變。他找不到韓鎮方,出了指揮部到處打聽,但誰也不知道團長在哪。有個哨兵說看見團長去醫務所了,周鳴威恍然大悟,急忙向醫務所趕來。
韓鎮方光著膀子,剛穿好褲頭,周鳴威推門進來,又尷尬地轉過頭去。崔玉蓮滿臉通紅,趕緊拉上被子蒙住頭。韓鎮方卻無所謂。
“老周,啥事這麽急?”
“軍分區急電。”
“好好。”韓鎮方四下看了一下,“老周,麻煩你把褲子遞給我。”
周鳴威先把電報遞了過來。韓鎮方看了電報,麵色凝重起來。他很快穿好衣服,跟周鳴威並肩走出了醫務所。
“不對呀,老周。”韓鎮方停下腳步,“咱們剛從南邊回來,怎麽又讓咱們南下?還十萬火急。咱們再南下,南下打誰?該不是南下休整吧?在大本營休整不好麽?”
“對呀。我也是這個意思。咱們團的行動,冀中軍分區是了解的呀。”
倆人回到指揮所,查閱了最近半個月來所有跟冀中軍分區的電報,仍然一頭霧水。
“給冀中軍分區發報,確認一下這個命令。”韓鎮方道,“他們八成是搞錯了。”
軍分區的回複很快,確認了從前的命令。倆人完全傻了眼。
自從呂正操率領第三縱隊主力開赴山西,冀中軍分區因此重建之後,滄州八路軍成績斐然,冀中軍分區一直是非常偏愛的。現在軍分區下達這種命令,隻怕另有深意。韓鎮方沉思起來。他拿過電報又看了一遍。一行字跡引起了他的注意。
“無須請示邊區總部,秘密行軍,即刻南下。”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韓鎮方用紅筆勾了,給周鳴威看。
“這句話的意思是,這次行動很秘密,我們不需要向邊區總部報告部隊的位置。”周鳴威說完,把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我的天呐。這是要幹什麽呀。”
“管不了那麽多了。司令員是咱們的老首長,咱們可是嫡係部隊。命令部隊馬上休整。醫務所一分為二,一部分跟傷員留下。其餘所有部隊和隨軍機關,明天早上十點出發。向南開拔,先去武公廟,然後伺機而動。現在天冷了,明天太陽高了再走,正合適。”韓鎮方下了決心。
“我這就去辦。”周鳴威道,“可是,政委怎麽辦?他可能快到邊區總部了。咱們向邊區總部隱瞞不報,政委就不知道咱們主力部隊的位置了。”
“政委的事,隻能以後再說了。先執行冀中軍分區的命令吧。”韓鎮方道,“明天你帶隊先走,我帶警衛連留下。”
“最好和大部隊一起走。”周鳴威勸道。
“現在是和平時期,誰敢打我?老周,韓德伍這個小混蛋現在還沒歸隊。我得等等他。沒有他,我指揮不好他這個警衛連。”
“還沒回來?”周鳴威也猶豫了。副連長白大禾,戰鬥經驗豐富,卻是個愣頭青。讓他帶警衛連,周鳴威自己也不放心。
“還是讓我等等吧。”韓鎮方道,“明天他該歸隊了。”
話音剛落,一個彪形大漢推門進來,“啪”的一聲立正敬禮。“報告團長。獨立三團警衛連連長韓德伍奉命歸隊,請指示。”
韓鎮方和周鳴威愣了一下,隨即一起哈哈大笑。韓德伍的妻子臨盆,韓鎮方特準他了幾天假。部隊剛回大本營不久,韓德伍就急匆匆地走了。算起來應該明天回來,結果他提前一天到了。
“老婆孩子怎麽樣?”周鳴威關切地問。
“都平安。又不是頭一胎了。謝謝參謀長關心。”韓德伍說著,從腰裏解下一個小布袋遞給周鳴威,“這是今年剛打的大棗,知道您愛吃。給您帶了二斤。”
周鳴威笑著接了大棗。“你早回來了一天。怎麽不跟老婆孩子多呆會兒?”
“有情況。俺得來報告。”韓德伍道,“滄州城昨天又來了一個團的中央軍,所以現在的滄州城兵力部署是兩個團。”
韓鎮方和周鳴威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兩個團,那就是一個旅了。滄州一帶有國軍的一個師。抗戰時期,國民革命軍一個師轄兩旅四團,一個團兩千人左右。後來團的規模越來越大,一個大團能有四五千人。現在滄州城有兩個團的番號,說明國軍這個師有一半兵力都在滄州城了。
“十四叔,政委呢?俺來之前,德成哥他媳婦兒,也就是俺嫂子,托俺給政委帶了一瓶芝麻油。”
韓鎮方咳嗽了一聲。韓德伍趕緊改口。“團長,咋沒見政委呢?”
“你嫂子為什麽要給政委帶東西?”周鳴威很詫異。
“俺嫂子叫高海棠,是咱高政委的親妹子。”
“你是說,區委書記韓德成,他的媳婦是政委的妹妹?”周鳴威恍然大悟。
“你才知道啊。咱們是革命世家。”韓鎮方不滿地看了周鳴偉一眼,“政委去邊區開會了,一時回不來。芝麻油交給我,我給他留著。”
“團長,你不會偷偷給吃了吧?”韓德伍有點遲疑。
“胡說八道。”韓鎮方一把奪過了油瓶,“兔崽子沒大沒小的。讓我聞聞。還挺香。”隨後掏出了兩盒“哈德門”香煙遞給韓德伍,這也是他跟偽軍作戰時繳獲的戰利品,“嚐嚐這煙。比你的旱煙強多了。不用謝我了。這瓶香油麽,我要了。”
“俺不要你的煙。俺就知道你嘴饞。”韓德伍不滿道,“你讓俺在俺哥哥嫂子麵前沒法做人。”
“不就一瓶芝麻油麽,死心眼兒。”韓鎮方不悅道,“我上次繳獲的一把東洋刀,政委他喜歡,我二話沒說就給了他。那可是日軍大佐的佩刀,削鐵如泥。他會在乎我吃了他一瓶芝麻油麽。”
“那是你和他的事。俺管不著。可俺答應俺哥哥嫂子了,就得辦到。”
“好好好,給他留著。你個窮酸樣。”
“說話算話?你不能騙俺。”
“決不反悔。”韓鎮方道,“這兩包香煙你大概也不想要了。”
韓德伍一把搶過香煙,嘿嘿一笑。“哪能不要哩。俺剛提供了那麽重要的情報,團長你得獎賞俺。”
“總有一天被你這小混蛋氣死。”韓鎮方指著韓德伍罵道。
“團長,俺都生了四個孩子了,你還老說俺小。你才比俺大幾歲呀?”
“哎,韓大連長,說了半天,你老婆剛生的這個孩子,是男是女呀?叫什麽名字,你還沒跟我們說呢。”周鳴威問道。
“嘿嘿,又是個男孩。這是俺家老四。叫韓四響。”
韓鎮方和周鳴威一起哈哈大笑。
“不是我說你。”韓鎮方拚命止住笑,“德伍啊,老大你取名韓大響,老二韓雙響。這些都罷了。老三是姑娘啊,你取名韓三槍。像話嗎。現在是韓四響。你老婆要是接著生呢?”
“那還用說麽。”周鳴威笑道,“再生多少都不怕。咱們韓連長的大鏡麵駁殼槍,而且是雙槍,一共四十響哩。”
韓德伍被他們取笑得很不自在。
韓鎮方正色道:“德伍啊,以後得多識字。報紙得讀得了,信得寫得了。這都不行,那怎麽當革命幹部啊?”
“俺識字。正經念過幾年書哩。”韓德伍撓了撓頭,“咱韓家是大戶,又不是請不起教書先生。可俺不是那塊料。記不住。念到後麵,前麵的就全忘了。俺學其它的還行。比如這槍,拆零了,俺閉著眼都能裝回去。團長,要不,你給俺孩子取個名吧。”
“好吧。”韓鎮方想了想,“我在族裏也是個長輩,今天代你給孩子取個大名。他們這一輩是興字輩,就叫:韓興宇吧。興旺發達的興,宇宙萬物的宇。四響,也可以留著,就當是小名吧。”
韓德伍大喜,忽然跪下給韓鎮方磕了個頭。韓鎮方趕緊把他扶了起來。
周鳴威見韓德伍歸隊,明天韓鎮方一定會跟著部隊一起走,心裏的石頭落了地。他隨即告辭,布置任務去了。韓德伍也跟著回了警衛連。房間裏轉眼間隻剩下韓鎮方一人。
“進來吧。”韓鎮方高聲道。
門開了,崔玉蓮走了進來。“你什麽時候知道我來啦?”
“你剛來我就知道。你身上有體香,隻有我熟悉。躲在門後麵也沒用。”韓鎮方坐在凳子上沒動,把頭伏在妻子懷裏,“蓮花,明天你跟我一起走。”
“又要打仗嗎?”
“不該問的別問。這是紀律。也是為了保護你。你要讓我提醒多少次?”
“我還不想知道呢!哼。我不走。我還有重傷員需要照顧。”
“他們不是沒危險了麽。”
“我可走可不走。你強迫我跟著你,那就是假公濟私。”
“我就是了。怎麽地?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我是團長。”
“那好吧。我服從命令。”
“這才是好老婆。”韓鎮方把妻子摟得更緊,“就算明天有危險,也沒什麽了。我韓十四有過老婆了,我跟老婆都生了一個兒子了。沒白活。”
“這次真的很危險嗎?”崔玉蓮嚇了一跳。
“我真不知道。但我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別怕。”崔玉蓮輕輕抱著丈夫的頭,把下巴伏在他濃密的頭發裏,“咱們跟小鬼子打了這麽多年,多少次生死一線,還不是好好活著呢麽。真要有什麽不好的事,我跟你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