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多年前,我回國去老家河北看望姑姑,並給祖父母上墳,之後寫下了這篇遊記。 前幾天翻找舊文時,再次看見了它,略作修改,發上來與朋友們共享。
燕趙行
五千年前,中華民族始祖之一-----黃帝,率其部落經陝北,沿中條山、太行山向東北方向進入黃河以東的一大片水草豐美的平原地帶,名之涿鹿,並在此定居下來。後來,黃帝部落與山東境內的炎帝部落聯合,抵抗不斷北上的蚩尤部落,最後戰於涿鹿之野,大敗蚩尤,那是一場天昏地暗、屍橫遍野的大戰,文明從來都是從血腥中誕生,這次也不例外。涿鹿大戰之後,炎黃兩大部落聯合,在黃河中下遊一帶的大平原上繁衍發展開來,從而開創了中華民族古文明,這個發祥地,就是我的故鄉-----河北。
從北京向西北,或由張家口向南,都可以到達涿鹿,涿鹿居於永定河上遊。本來這次回河北,也想去涿鹿看看,拳把那風樹之聲當作廝殺之聲,卻忍不住隻見青山不見人的尷尬,也就罷了。
要進入燕趙之地,需去長途汽車戰,那就是趙公口。如果是趙公路、趙公街,都平淡的多,唯獨加了一個口字,這個地名便立刻活靈活現、滋味無窮。
到了趙公口汽車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在出租車司機的追蹤與問詢聲中,我低了頭顱,做賊般蹩到售票窗口,一手交錢,一手拿票,是下午到獻縣的汽車票。車上人很少,汽車啟動出發的時候也就才十幾個人而已,可見獻縣屬於比較偏僻、至少是不活躍的縣城。我要去的獻縣,是我在河北唯一的親人---我的姑姑所居住的地方。
自古燕趙多豪士,可見其民風。開車的司機,大概也有些豪氣,粗聲大嗓,預人一種豪氣幹雲的感覺。但在其後的路途中,我卻不勝其苦。人可以無酒不歡,可以無肉不歡,但如果是無罵不歡,就比較的不入流了。而且此公罵地如此慷慨激昂、抑揚頓挫,那一份激憤,仿佛全世界都作了對不起他的事情。
汽車一路南下,先經由廊坊地區的霸州,再折向西南,進入滄州地界。在滄州地界遇到的第一個城市就是任丘市。任丘是個名勝古跡比較多的地方,曆史名人也很多。神醫扁鵲、曹操大將張郃等都是任丘人。任丘還有虢國古城、楊六郎戍邊營寨、十二連橋、扁鵲祠等遺址。任丘市西北二十裏處,便是整個華北地區唯一而且最大的淡水湖,即馳名中外、煙波浩淼的白洋澱!清康熙皇帝下江南路過白洋澱,曾有五言留世:遙看白洋水,帆開遠樹叢,波平流不動,翠色滿湖中。再加上孫梨先生的《白洋澱紀事》,故而我來河北之前,便有計劃去白洋澱一遊,想象中:賃一葉竹舟,戴一頂麥秸草帽,著一襲家織土布,持一釣竿,一邊賞景,一邊釣螃蟹。白洋澱盛產河蟹,鮮美非常。螃蟹釣上來,沾清酒、精鹽而食,配著長堤煙柳,清荷香菱,微風蘆葦,波光瀲灩,把一切浮埃沉澱,心無旁鷺,融自己於景物之中,也算是一件快事!隻是此行匆匆,這番美事也隻得留待下次了。
車子突然停下,還沒有完全停穩,車門已經啪地打開,司機的激揚文字便隨之衝膛而出。吃了一驚,忙凝神看去,原來是司機在路邊發現了熟人,正在用熱辣辣的語言打招呼。高亢地對罵了幾句後,司機心滿意足地關上車門,踩了油門繼續上路。車子前行,我看到了司機剛才的對手,正笑眯眯地目送著車子,是一個還算清秀的農婦。連調情都這麽氣勢如虹,不知道這個清秀的婦人是遇人淑還是遇人不淑?
從任丘垂直向南,第二個城市叫做河間。河間與我的生長之地肅寧縣比鄰,又稱河間府,古稱瀛洲。過了河間府,再往南去,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獻縣了。
獻縣縣城不大,入城的公路卻修得很寬闊,隻是路邊等客的各種檔次的代步工具把馬路擺設地有些雜亂。電話裏,可以聽出姑姑的欣喜與激動。
姑姑與表妹一起來接了我回家。雖然沒有自己小時候住過的四合院寬敞氣派,但姑姑家的四合院卻另有一番韻致。如果我原來的四合院是大家閨秀,那麽姑姑家的便是小家碧玉了。還沒有進門,我就被大門外邊搭起的絲瓜架所吸引,但見綠葉婆娑中懸吊著長長彎彎的絲瓜,宛如樹上調皮的猴子從密葉中探出來的猴臂,風兒一吹,微微地蕩幾蕩。進了門來,頭被什麽東西輕輕碰了一下,仰頭看時,原來門口有一大架葡萄。碰我頭的,便是一大串緊實、晶瑩剔透的葡萄,在夏日的餘暉中上閃動著誘人的光澤。院中青磚鋪地,白石為台,玻璃廊簷下是一個長長的花壇,各色的花兒正驕傲地綻放。姑姑指著正房右手的房子介紹說:“這是衛生間和洗衣房。”我的眼睛隻注意到房前有很大一棵柿子樹,滿樹的柿子還是青澀澀的樣子。腦子裏想著等柿子成熟之後,用土法曬成柿子幹兒,上麵有一層薄薄的白絨,咬上一口,綿軟甜膩,哈,三日都回味無窮。
“這裏是廚房和餐廳。”姑姑用濃鬱的河北話打斷我的胡思亂想,手指著正房對麵的南屋對我說到。然後姑姑又拉著我的手,進到正房。正房高大的多,還配有玻璃圍廊。一進門是廳,右手是主人房,很大的一個房間。左手是兩個房間,其中一個就是給我這幾天暫住的。
東西放進屋裏,我就和姑姑一家出去吃飯。表弟開車已經等在胡同口,當年的黃口幼童如今已是個成了家的大男人。沒有記住都吃了些什麽,隻記得姑姑一家父慈子孝,其樂融融。回到姑姑家,洗漱了一下,就把自己疲乏不堪的身體扔到那張冰涼的竹席上,然後對著天棚發呆去了。
高高的天棚,空蕩蕩的四壁,狹小的窗戶,緊閉的房門,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是冰冷涼席上冰冷的我。
一夜輾轉,模模糊糊中不知道到了幾時幾刻,忽然聽到廳裏有人走動的聲音,忙起床開門去看,原來是姑父。當兵出身的姑父堅持每天早起,出去快步行走。正好睡不著,我欣然隨姑父出了門去。外邊依然夜色蒙蒙,隻是微弱的星光下,可以看見路上行人的輪廓。出了胡同口,沿大路北去,路上竟然聽到幾聲雞叫,聞雞起舞,這已是兒時的記憶,不想今日又被我重新體驗了一回,就衝這個,此番燕趙之行便是不虛。
與姑父轉了一個大圈,最後從南麵回到家。姑姑已經準備好了早飯,綠豆粥、花卷和小鹹菜兒,合我一貫清淡的口味。
早飯過後,姑父拿了幾個馬紮,我們坐在院中柿子樹下,聊些過往的事情。當姑姑提起當年我給大人們唱戲解悶兒的事,我想起了英子。除了眼前的二姑,我其實還有一個大姑,早年因病中年而喪。大姑有四子一女,女兒最小,名喚英子。英子長我十歲左右,聽大人說頗有些花容月貌的意思,從小被一個河北梆子老藝人帶挈學戲,後來被河間市的一個什麽劇團要去,成了正式藝人。逢年過節,英子來外祖家,我便纏著英子教我唱戲,於是見縫插針地學了點兒,會唱幾句《寶蓮燈》、《秦香蓮》、《蝴蝶杯》什麽的,甚至能翻幾個跟頭。幾年前我曾再次見到過英子。當時英子的形象已經不是兒時模糊的記憶,而是清晰明了地出現在我眼前。沒有大人傳說的花容月貌,卻有著一見而攝人心魄的柔媚風骨,風情萬種、顧盼生姿,這就是隨著英子的出現而浮進我腦子裏的八個字。就連當時小女生的我,也忍不住脫口讚歎她的美麗。如今十八年過去,不知伊人如何?
姑姑又拿出幾張舊照片,其中一張是一個十分年輕的農村姑娘和兩個八、九歲女孩兒的合影。居中而坐的美麗女子是我小學時候的班主任---雲老師,雲老師右側是我,左側是我兒時的好友—遊新衛。雲老師一直很喜歡我,雖然我屬於那種不聽話、蔫巴淘的孩子。至於遊新衛,除了每天學裏學外地兩人膩在一起,印象最深的一次應該是把她家院子裏栽的黃瓜糟蹋殆盡的事了。其時,正值新瓜掛秧,每個都隻有兩寸來長。那日口渴,我慫恿新衛一起嚐她家新瓜,於是兩個孩子不管不顧,把那些幼瓜吃了個夠。臨走時,我又用衣襟兜了些回家,這樣,新衛家的頭茬黃瓜幾乎全軍覆滅。待新衛父親回家後,很快就發現了端倪,一問之下,膽小的新衛全盤招供,於是一頓飽打讓新衛疏遠我有月餘之多,故而,對此事印象極為深刻。
問及雲老師和遊新衛日後及現在的狀況,姑姑答曰不知,於是心中很是悵悵。人的一生,一步步走過來,遇到這樣那樣的人,大多數都是這樣,擦肩而過,不留痕跡,待要回頭去尋,卻隻是燈火闌珊中的一個背影了。
突然念頭一閃,我決定要自己先去兒時的村莊轉一轉,於是告訴姑姑自己要出去走走。到了街上,選了一輛司機看起來還算忠厚的出租車,告訴他要去肅寧縣的韓村。“韓村到是不遠,七十公裏,但進村的路很難走,” 司機說完這些,便拉著我上路了。
韓村地處河間府、獻縣、肅寧三地區交界,在獻縣縣城北麵約70公裏處。柏油馬路,兩側是極規整的人造林,個頭粗細都差不多。樹的後邊又是極規整的農田,或是開滿紅白兩色花朵兒的棉花田,或是綠油油的玉米田,一派鬱鬱蔥蔥豐收在即的景象。半個多小時後,車子從大路左拐,上了一條如得了天花般坑坑窪窪的小路,這就是通往韓村去的路,司機說是唯一的一條路。因為昨晚剛下過雨,坑中積滿了水,司機不知深淺,隻得象擰麻花似在路上緩慢而小心地繞過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坑。車子的每次扭動,都連鎖反應地引起我脖子、腰身甚至心中的扭動,扭至後來,我都不好意思再坐在車裏,隻想下車自己走,因為實在不忍再看車子所受的摧殘和折磨。
久經磨難,出租車終於進了村子,發現路更是難走。水泥路變成了土路,又因為雨水的緣故,更加泥濘不堪,勉強行進了幾百米,前麵已經是隻準人過,不準車行的路況,司機隻好把車停在路邊,說好在那裏等我。車門一開,還沒有站穩,一股熱浪向我衝來,仿佛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雨後的夏日,就是這樣,水氣蒸上來,就如將要開鍋的蒸籠,騰騰的熱氣,正等著我這將要上鍋的加拿大饅頭。
頂著灼人的熱浪,我一個人向村裏走去,心中那份孤獨,無處依托。沒有指望找到原來的老宅,隻希望在村裏走走看看,去看看兒時的小學校,去看看學校後邊的運河和石橋。
棗兒已經累累地掛滿枝頭,青青的,不時低下頭來掃過我的肩,掃過我的頭發,象認識我的老朋友,親熱地和我打著招呼。唉,也許,隻有這棗樹還認得我這個晚歸的女兒。
記憶中的蟬鳴真切地響起,不遺餘力地抱怨著惱人的燥熱。蟬聲中長大的我,卻倍感親切,當作是另外一個老朋友親切的迎接。
一路打聽,竟沒有人知道二十年前河邊竟然還有一所小學,這令我十分失望。最後終於有人指點了一處地方,但顯然,那並不是我要找的所在。無奈何,隻得回轉。
重新坐進車中的時候,我注意到我的衣服因為出汗,幾乎濕透了。司機拉著我從原路返回,依然是大擰麻花,我卻沒有來時那樣的不爽,可能因為人是很容易習慣和麻木吧。
一無所獲的我,心有不甘,便讓司機拉我到縣城邊上的漢王墓去看看,此墓也算當地的一個古跡。到了墓地,沒有遊人如織,沒有巍峨建築,甚至沒有墓碑,隻有一塊寫有說明文字的碑石和一個長滿雜草和樹木的土丘。嚴格地說,此墓應該叫獻王墓,是西漢年間曆代河間王墓地之一。墓中的主人名叫劉德,因死後諡號為獻,故又稱為獻王。姑妄猜之,獻縣的獻字應該由獻王的獻傳承而來。
看了這無人憑吊的土丘,忍不住想:任你生前如何顯赫,死後陪伴的也就是這樣一堆黃土,這是誰也逃不過的數。
晚上重新躺在黑暗中的涼席上的時候,無邊的惆悵與落寞再次毫不客氣地包圍了我。我真討厭這種感覺,卻沒有辦法擺脫它。
第二天淩晨姑父的早操,這次沒能吵醒我,一直到日上三竿,我才慵懶地從涼席上起來。
早飯之後,我的表弟開車等在胡同口,我提著昨天準備好的紙錢和上墳用的其他東西,與姑姑一起上了車,去韓村給我的祖父母上墳。
表弟路熟,終於把車子開進了韓村,我兒時生長的村莊。我請求姑姑帶我去看看老宅子。姑姑說:都破敗不堪了,沒有什麽看頭。雖然這麽說,姑姑還是帶了我去。到了一處胡同口,不用姑姑說,我就已經回到了從前。對,就是這個胡同口,每日裏,那個梳著一頭長發的小姑娘,出了黑漆大門,一邊防備鄰居那隻和她前世有仇的大公雞的突然襲擊,一邊小心翼翼地向胡同口走去,那就是我。現在,我又回來了,公雞估計早已經成了盤中餐、腹中物。
走到門前,看到我小時候的玩伴----門口那對石頭獅子,已是麵目全非,頭被什麽人掐了去,四腳也深陷在地裏,能夠看到的就隻有獅身。厚重的木門似乎還是那個,隻不過過分地斑駁,上麵還有幾個大的裂縫,有些歪斜地掛在兩側的門軸上。與門房相連的院牆,雖然外麵大部分糊了一層泥巴,但沒有糊到的地方,依然露出了有些發粉的青磚,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是我原來的院牆。
興許聽到了些動靜,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麵色古銅、背部微駝的老人走出來,大概有七十歲左右的年紀,對了我們,憨憨地笑而不語。
姑姑上前打個招呼,報了我爺爺的名字,然後介紹自己和我。那老人恍然說道:“哦,原來是老東家的人。”一句老東家,叫得我如芒在背、汗出如漿,唉!這個稱呼。
姑姑又說了想進院子看看的願望,老者忙讓我們進去。大門檻已經去掉了,不用再像我小時候那樣需要跨來跨去。門洞和門房間的分割牆已被拆掉,直接是一個大大的門洞,裏麵放了些農具和雜物。
當年的西廂房是我兒時的樂園,堂屋中有一個磨盤,兩側房間各有一盤土炕,那三間屋子就成了我兒時自娛自樂的場所。後來,我在西廂房中養了一窩兔子,一條大黃狗還有七八隻貓。兔子繁殖力驚人,沒有多久就翻了幾番,把貓狗擠到了門房去住。如今這西廂房,破敗得如那風燭殘年的老人,似乎隻有遊蕩於口鼻之間的一口氣存在,隨時都在等待倒塌的那一瞬間。
高大的正房,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隻是顏色很舊,外形也有些破敗。那刻著花紋的滴水簷,基本沒有變形的木窗格,高高的門拱,都還在,看到這些,我心中已經充實著滿足。
拍了幾張照片,向楊姓主人道了謝,便告辭出來。上了車,告訴姑姑還想去村頭河邊的小學校去看看。在細窄的土路上轉了幾轉,車子停在一片殘垣斷壁前,姑姑指給我,說那就是我原來的小學。看了兩眼,苦笑一下,隻得繼續開拔。不多時就到了學校後邊那座小橋,橋下的河床綠草茵茵,告訴我,這裏早就已經沒有了河水的流淌。
之後,便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車子在剛好一個車身寬的田間道路上開著,我也早已經失去了方向。平原開闊的視野,使人心中豪氣頓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兩千多年前的荊軻,便是在此去不遠的燕趙國界---易水河邊,與燕太子丹悲歌而別,攜少年刺客秦舞陽遠去鹹陽,刺殺秦王嬴政,其壯士斷腕的氣魄和悲愴,千百年來有哪個人不受到震撼!又有哪個人不為之長歎!
真佩服姑姑可以在這樣了無邊際的莊稼地裏找到我祖父母的墳。在一片棉花地邊,姑姑指著幾十米開外的一個土堆告訴我:“那就是你爺爺奶奶的墳。”
霎那間,我的眼淚擋也擋不住地滾落下來。
當天夜裏,想著小時候的點點滴滴,想著離開爺爺奶奶之後的片片斷斷,想著明天一早就要離開這裏,心中的憂傷再一次悄悄泛起。突然之間,外邊一聲響雷,然後便唰啦啦地下起雨來。我撲嗤一聲笑了出來,本來我要哭,這老天爺非要搶個先,那就讓它去哭吧,我倒要歇歇。蚊子們,今晚不準打擾我,我要一夜無夢,醉臥黑甜鄉!
全文完
南瓜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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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新年快樂!
大多數都是這樣,擦肩而過,不留痕跡,待要回頭去尋,卻隻是燈火闌珊中的一個背影了。 ————此處相當紮心和催悲,呱呱好文筆:))
大讚,作家的文就是不一樣,文藝,細膩,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