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文武雙全、全心全意為人民的民族英雄,其詩詞造詣也非現在的文學教授可望其項背。最要緊的是對百姓的愛,不像現在的很多官員玩假的:
幼年:
“海到無邊天作岸,山登絕頂我為峰。 “ (10 歲)
杭嘉湖道任上:
“願效孫楊,相神駒於冀野,竊希雷煥,辨寶鍔於豐城。”
充軍伊犁謝鄧廷楨贈鶴:
“萬裏倦飛雖警露,九皋清唳早聞天。”
“孤山處士還相對, 鬆下風多且避煙。”
“花從淡處留香久, 果為酸餘得味甘。”
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二首 (被流放新疆啟程前)
出門一笑莫心哀,浩蕩襟懷到處開。
時事難從無過立,達官非自有生來。
風濤回首空三島,塵壤從頭數九垓。
休信兒童輕薄語,嗤他趙老送燈台。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
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
柬全小汀
蓬山儔侶賦西征,累月邊庭並轡行。
荒磧長驅回鶻馬,驚沙亂撲曼胡纓。
但期繡隴成千頃,敢憚鋒車曆八城。
丈室維摩雖示疾,禦風仍喜往來輕。
即目
萬笏尖中路漸成,遠看如削近還平。
不知身與諸天接,卻訝雲從下界生。
飛瀑正拖千嶂雨,斜陽先放一峰晴。
眼前直覺群山小,羅列兒孫未得名。
次韻答陳子茂德培
送我涼州浹日程,自驅薄笨短轅輕。
高談痛飲同西笑,切憤沉吟似《北征》。
小醜跳梁誰殄滅?中原攬轡望澄清。
關山萬裏殘宵夢,猶聽江東戰鼓聲。
一八四九年十月下旬,林則徐在長子汝舟等的陪侍下,帶著鄭夫人的棺柩,離滇東歸。同人臨岐握送,滇民攀送惜別,“焚香載酒,遠邇不期而集至數萬,婦孺奔走號泣,擁公馬幾不能前”。
“宦情如夢太匆匆,白首臨岐倍黯然”。林則徐賦七律西首,留別滇中同人。他傾吐告歸的苦衷:“壯誌不隨華發改,孱軀偏與素心違”;“重鏡豈宜容臥理,乞身淚滿老臣衣”。他堅辭昆明官紳為他設香火、鐫迤西碑留作紀念的舉動,提醒他們:“濟艱幸仗同舟力,定遠還資曲突謀。莫恃征西烽火息,從來未雨合綢繆”。依依惜別,他軫念的是國家的危難和民生的苦痛:
黃花時節別苴蘭,為感輿情忍涕難;
程緩不勞催馬足,裝輕未肯累豬肝。
膏盲或起生猶幸,寵辱皆空意自安;
獨有恫瘝仍在抱,憂時長結寸心丹。
林則徐一行由雲南督標兩弁隨伺,“先在滇黔道上跋履險巇”。十一月一日,途經曲靖,接到次婿沈葆楨來信,商量進京居祝林則徐先前本有此意,曾經函托老友豫堃代為覓屋,因索價甚重而作罷。他複信表示返閩之意已決,因為“昨奉諭旨,既有回籍字樣,理宜直返家鄉”,“又思先塋未親祭者二十年,亦不可不亟圖歸奠”,“且明知京中應酬更為繁重,不出門則恐致招怪,若出去又與告病名實不符,設轉貽擬議之端,尤為不值。且年來在滇過冬,並不用穿大毛衣服,忽受京中如許之冷,恐必老病益增”。
滇黔山路崎曲難行,酷似自己仕途上的坎坷,林則徐以《輿纖》為題,抒寫胸臆:
山行也學上灘舟,牽挽因人不自由。
一線劃開雲徑曉,千尋曳入洞天秋。
漫疑負弩經巴蜀,便當浮槎到女牛。
不為絲繩標正直,此身誰致萬峰頭!
途經貴州普裏,時任大定知府的黃宅中(字惺齋,號圖南)“迂程左顧”。黃宅中一八二九年任侯官知縣,林則徐丁父憂家居,時有過從。二十年後重相見,分外親切。黃宅中送上去年所刊《大定府誌》六十卷,請林則徐撰寫敘言。林則徐到貴陽後,黃宅中又來“公同晤敘”。
十一月二十一日,行抵鎮遠。“即買舟順流而下,泛棹荊湘”?。離開鎮遠前,他乘差弁回滇之便,致書雲南撫院、臬台、糧道,聊表“彩雲回望,益懷歡聚之情”。
從鎮遠儛溪放欋,改走水路後,“舟行甚滯,緣所乘花舿船較笨,又遇水枯風逆,兩三日始達一程”,林則徐“借此以養病軀,本亦無須求速,歲前能否抵裏,亦複任其自然”。月底,“開舟入湘南境”。三子聰彝從福州趕來。
泛舟途中,林則徐對《大定府誌》“反複尋繹”,“深歎編纂之勤,采輯之博,抉擇之當,綜核之精”。把它和近代名誌相比較,他認為隻有嚴如焟的《漢南續修府誌》、馮敏昌的《孟縣誌》和李兆洛的《鳳台縣誌》,“或堪與此頡昂,其他則未能望及項背也”。但“現在刊本未免尚多錯字,希囑細心者重校一過,逐加修改,更可以廣流傳矣”。他就誦繹所得,寫成敘言一篇,錄以寄政,並在致黃宅中書中提出為誌書作敘的己見:“竊念弁言之作,原為全帙提綱,如敘中於書之體例有脫漏者,應請就稿酌添,有觸背者亦祈酌易;總使作者之意盡宣於敘者之言,俾讀者觀一敘而會全書之宗旨,乃為訴合無間”。
他把敘言看作全書的提綱,要準確表達作者的意圖,使讀者看後即能領會全書的宗旨。他猶恐自己所作敘言“未能洞澈窾要”,敦囑商榷補正,並強調說:“文章公器,吾輩可共切磋,以六一先生之文,尚不憚與人商榷,況謏聞之士乎”?這是頗有見地的意見,不僅對誌書作敘,也對其他著作文章,均足參考。途中,林則徐還寫詩奉和友人的贈行。如《和陶蓮生(廷傑)贈行原韻》四首,其二雲:
西風匹馬別昆明,叢桂留芳菊有英。
也觸故園三徑想,欲尋孤艇半篙撐。
名場回首升沈幻,客路銷魂歲月更。
獨有停雲勞悵望,柴桑一老最關情?。
林則徐經辰州,泛沅江,扁舟迂道入湘水。十二月二十三日即冬至後一天的夜晚,他致書妹倩沈廷楓說:“自滇、黔山路之外,餘則水路為多,而偏值冬令水枯,風勢又多頂逆,故行程甚覺紆遲。先室葬期擬擇於正月十三日舉行,而年內尚不知能否抵裏,頗令人急切也”。
一八五零年一月三日,船在長沙嶽麓山下湘江邊拋泊。林則徐立即遣人至距湘江十裏外的湘陰東鄉柳莊,招左宗棠來舟中見麵。左宗棠當天趕到,和林則徐在舟中徹夜暢飲傾談。左宗棠後來追憶說:“是晚亂流而西,維舟嶽麓山下,同賢昆季(指汝舟、聰彝)侍公飲,抗譚今昔。江風吹浪,柁樓竟夕有聲,與船窗人語互相響答。曙鼓欲嚴,始各另去”。又說:“憶道光己酉,公由滇解組歸閩,扁舟迂道訪宗棠於星沙旅次,略分傾接,期許良厚。……軍事旁午,心緒茫然,刁鬥嚴更,枕戈不寐,展卷數行,猶仿佛湘江夜話時也”?。
在江風吹浪的湘江之夜,神交已久但素不謀麵的兩代人,相逢暢飲,放懷抗譚今昔。林則徐對這位三十七歲的布衣,“一見傾倒,詫為絕世奇才”?,期許良厚;左宗棠對這位六十五歲的前輩名臣,頌為“天人”?,崇重逾常。共同的經世抱負和情趣,填補了他們年齡和身份懸殊的鴻溝,好似闊別多年的故人意外相逢,恨不得把心中的積愫傾吐!
這次談話,家事、國事,人物、政務,“無所不及”。左宗棠《與周受三書》追憶說:“督兵房之弊索無厭,實為戎政之蠹。林文忠言:總督一官最易溺職者,此也”。《請將前雲貴總督賀長齡付史館折》雲:“賀長齡沒,臣晤林則徐於長沙舟中,言及滇中回愚,賀長齡遺憾未釋。林則徐自言知目必不瞑。已將禍首之沈練頭等論擬如律。因歎如賀某者,殆古所稱大人君子也”?。《與胡潤之書》說:“仆於林文忠公處,聞公言滇之張石卿(即張亮基),黔之胡潤之(即胡林翼)、黃惺齋(即黃宅中),乃吾左右手。因詢石公所長,則固開爽敏幹不易得見者”。《王家璧懇以京堂候補片》雲:“臣與王家璧向未謀麵。二十餘年前曾聞雲貴總督賀長齡、林則徐稱其萬裏尋親一事,非晚近士夫所有,心竊敬之”。《祭沈丹林先生文》說:“林公文忠,國之良者,公其女弟,為之倩者。文忠解組,式我於閭,時於談次,悉公起居”。
林則徐“談及西域時務”,力主富邊強邊,給左宗棠留下深刻的印象,二十餘年後仍曆曆在目。在《答劉毅齋書》中,他追述說:“文忠言西域屯政不修,地利未盡,以致沃饒之區,不能富強。言及道光十九年洋務遣戌時,曾於伊拉裏克及各城辦理屯務,大興水利,功未告蕆,……已經伊犁將軍彥泰奏增賦額二十餘萬兩,而已旋蒙恩旨入關,頗以未竟其事為撼”。
《答張朗齋書》中又說:“吐番魯產糧素多,轄境伊拉裏克水利曾經林文忠修過,記升科有案。文忠談過:南八城如一律照蘇鬆興修水利,廣種稻田,美利不減東南。弟當時征詢崖略,未暇致詳”。
《覈陳移屯實邊折》還說:“臣前聞之故雲貴總督林則徐,當遣戌時,大興伊拉裏克水利。前伊犁將軍曾奏請加新賦二十萬兩有奇,惜其取之太多”。
左宗棠後來經略西北,繼承了林則徐的遺誌,可以看出湘江夜話的深遠影響。如在新疆繼續推廣“坎井”,《與劉克庵書》雲:“林文忠戍邊時,曾修伊拉裏克河渠,考其遺法,亦止於渠中鑿井(土人呼為坎井),上得水流,下通泉脈,故引灌不窮。擬飭宋得祿、劉鳳清相地為之。如涇水上源亦照鑿坎井,則永不愁旱矣”。
湘江夜話,生動體現了林則徐識英才於草野之中的雍雍大度,在中國近代史上傳為佳話。
扁舟迂道訪左宗棠之後,林則徐別長沙,“鼓棹湘潭,別乘小舫”。一月十一日,“到萍鄉登陸”。入江西境,距離家鄉日近,林則徐遣退了沿途護送的雲南督標兩弁,“令其由陸路回滇,擬於年前趕到”,並托信前途,替他們聯係借馬乘騎,俾得遄行無阻。
一月下旬,林則徐行抵南昌。歸途中,雖然因為覓醫診治,緩程慢行,但病體仍經不起長途旅行的勞頓,連陪侍他的大兒林汝舟也發了病,於是便在南昌淹留,暫寓百花洲就醫。
百花洲是南昌名勝,也是林則徐早年典試江西時的釣遊之地。“湖波灩灩漾銀塘,水榭亭亭出粉牆”。林則徐在此度過暮歲早春,病狀漸有緩解,心情略得舒展。他曾賦詩感歎說:我在畫中連月住,憑誰摹作米家山!
鄰居有一位書商,姓莊名肇麟,字木生,“本閩之平和人,先世遊江右,遂家新昌焉”。他因售書和林則徐結緣往來,“溯各著述緣起,便便然如數家珍,迥非洛陽、西川各書賈所能依佛”。林則徐對他很有好感,不僅為書店題寫了“長恩書室”匾額,還贈詩一首,雲:
牙簽萬軸絕纖塵,滿室芸香著此身;
奇籍早經銀鹿校,玄機更養木雞馴。
謨觴傾處多知己,古綆收來好度人;
試聽琳琅說金舫,瀉如瓶水口津津。
“止足原非羨逸民”。養屙百花洲的林則徐,對民間的疾苦仍注意探詢,寄以關切。江西漕糧,本來在南方各省中不算特別苛累,“今歲六省南漕,惟江西最多,合輾運、捐輸至八十六萬石”,加上天災頻仍,勞動人民流離失所,連南昌都到處是無衣缺食的饑民,“省垣粥廠日期,一展再展”。林則徐對長期未能解決東南民困問題而深為擔憂。他希望當局能善賑其民,訪詢辦災那個官吏為最善,當有人告訴他:“鄱陽災最重,而賑民最勤,不為成例束縛,良法美意,常出於功命之外,民愛之若父母焉”。他連忙打聽,原來是沈衍慶(字子符,號槐卿,一八一三——八五三年),乃歎曰:“此十六年前江南榜中名下士也。果如是,孰謂文章與政事為二哉”!恰巧沈衍慶得知恩師滯留南昌,寄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並附錄一八四二年所作《上大府請罷英夷和議書》,懇請斧教,並求書楹聯掛屏。林則徐讚賞沈作《上大府請罷英夷和議書》,“陳義正大,論事明切,嚴氣正性,使忠者讀之,首肯而淚下,佞者見之,顏厚而汗下”!但有悖朝廷意旨,他“不敢於文中加墨”,還複信勸沈衍慶,“目前於知者之外,不輕示人可也”。
林則徐還寫信與友人姚椿商討賑饑、漕運、河防等改革的辦法。姚椿是個有心經世的學者,曾作《用米行》、《續運川米議》等篇,提倡從四川販米解救兩江、兩湖災民的食糧問題。這和林則徐在江蘇時招徠川、湖米客的做法,一脈相承。林則徐讀了姚椿的文章後,寫信表示讚同,稱讚它“洵救時恤民一長策也”。在一首詩中,他還說:“多君新著潛夫論,移粟江湖為活民”。一八二四年,姚椿著《河漕議》,提出“行海運而一時之漕治,行屯田而日後之漕益治,視河之所趨,不使與淮相合以入於江,而一時與後世之漕且俱治”的見解。林則徐往昔在江蘇,抱有類似的主張,但當時並沒有讀到這篇文章。晚年偶然讀之,竟使他不禁拍案叫絕。特別是治理黃河的意見,說出了他過去欲言而說不出口的話,更覺得“何其先獲我心哉”!他認為要解救東南民困,“以人事論,則漕政、河防皆不能無變易”。在京畿附近興修水利,種植水稻,改黃河由故道入海,不使與淮河合而入於長江,這本是早可推行的改革措施,但腐朽的清廷卻從不認真加以考慮。聯想到這一些,林則徐“蒿目時事,愁懷甚深”。
在廣東抗戰的緊張歲月裏,林則徐深恨主和派的掣肘,下過“事定吾欲歸田疇”的決心。但是事態的發展,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他隨著抵抗派的失勢被譴戍到了伊犁。在伊犁時,鄭夫人曾經寫詩希望“他日歸來事農圃”,他極表讚同,答詩說:“農圃藕耕他日願”。可是賜環之後,偏偏又受命駐節於多事的陝甘、雲貴,這一願望再次落了空。現在,已經走上歸途,但他卻猶豫了。
自從一八三○年離開福州,二十年過去了。長期的官場生活中,他沒有親手經營過田宅。他父親生前,曾經把他寄家花費的部分銀兩略置田地、房屋,死後留給了他一份。後來,鄭夫人回家一次,添買了幾處零產。“合計前後之產,或斷或典,田地不過十契,行店房屋亦僅計三所”。一八四七年在西安時,他又把這些田宅分給了三個兒子,隻留文藻山住屋一所及相連西邊一所,作為歸鄉棲息之所。“儻雲止足初衣遂,欲是家無負郭田”。所謂“歸來事農圃”,像古代的隱士逸民那樣過著閑適的莊園生活,顯然是不可能的。雖然他自我安慰地表示:“歸田轉幸無田好,豈必桑麻十畝閑”,然而更重要的是,英國侵略者已經進入福州城,蹂躪他的桑梓,回鄉之後,他斷難閉目不理,強吞這口不平之氣,又怎能安適地度過暮歲殘年呢?在雲南時,他就曾寫信向劉建韶傾吐心懷說:“福州既有他族逼處,弟若與之同壤,尤恐招惹事端”。自滇歸閩途中,他寫信給在京的女婿沈葆楨:“將來果能長住與否,亦不可知”。在家鄉已近在眼前的時候,他自南昌百花洲寄給姚椿的信中,還說:“鄙鄉臥榻之側,有人鼾睡,能否常住,尚未可知”。
但是,在時局危難的中國大地上,找不到一片可以隱身閑逸的樂土,而且養育自己的鄉土,埋著先人、父母的遺骨,他擺脫不了對先墳的係念。林則徐抱著這種矛盾的心情,在百花洲寓居養病四十餘日之後,登上了返鄉的途程。
三月中,林則徐舟至弋陽。弋陽知縣陳喬樅(字樸園,一八○九——八七四年)是陳壽祺的長子。陳壽祺主講福州螯峰書院二十餘載,兼修《福建通誌》,一八三四年逝世。林則徐的同年周凱繪有《螯峰載筆圖》,留為紀念。林則徐先前得知陳壽祺主纂的《福建通誌》“幾欲盡廢,心甚異之”,“乞病歸裏,擬與同人重謀剞劂”。陳喬樅拿出《鼇峰載筆圖》屬題,林則徐“意多所感,言難盡傳”,遂題詩一首:
海內經師歎逝波,鄉邦文獻苦搜羅。
匡劉未竟登朝業,何鄭俱休入室戈。
神返隱屏生豈偶,偏傳左海好非阿。
者番歸訪金鼇岫,倍感前型教澤多。
四月十四日,林則徐終於回到他想回而又不忍回的故鄉。
程玉樵方伯德潤錢予於蘭州藩廨之若已有園
我無長策靖蠻氛,愧說樓船練水軍。
聞道狼貪今漸戢,須防蠶食念猶紛。
白頭合對天山雪,赤手誰摩嶺海雲?
多謝新詩贈珠玉,難禁傷別杜司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