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座名人故居都有著特定曆史時期的文化印記,它們不僅是物理空間的存在,更是精神家園的存在,一旦消失,其所承載的曆史記憶與人文價值便難以複原。據我觀察,近些年國內加大了對名人故居的保護和修繕力度,讓故居不僅換新而且煥新。此次回國去了三處名人故居,感觸頗深。
槐軒(俞平伯故居)
槐軒坐落於北京朝陽區北竹杆胡同38號。這裏曾經是紅學家俞平伯的故居,由俞平伯的父親俞陛雲在晚清購置,俞家在這裏居住了半個多世紀。朱自清、胡適等與俞平伯交往密切的好友都曾到這裏拜訪,還有不少文化藝術界名人在這裏研習昆曲。院內現存一棵400餘年的古槐樹,當年俞平伯的書房就叫"槐書屋",他在這裏研究《紅樓夢》,很多重要的學術成果都是在這棵古槐樹下完成的。
步入槐軒,我發現這個重新設計修繕的四合院非常現代,文藝,唯美。四合院保留了原有的古建規製和中軸對稱的格局,所有房間的牆體和屋頂都做了更新加固,門楣與戧簷上的磚雕,老房梁,老瓦片等也都與當年保持一致,但同時又加入了現代落地窗與遊廊的設計。最大的改動是將原來的土地庭院變成了水景庭院,遊廊的四角還放置了“美人靠”來配合水流潺潺的意境。水景庭院的設計是別有巧思嗎?見仁見智吧,至少我個人認為這是一個敗筆。原本完整的土地被支解切割了,加上居中安置的太湖石,這麽一來,院內幾乎沒有了休閑空間,俞老與家人當年在院中槐樹下寫作、吃飯、閑聊、納涼的情景不可能再現了,那麽庭院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呢?










據工作人員介紹,俞家後人對重新修葺的院落非常滿意,而且應俞家人要求,該院落隻能作為文化交流之用,嚴禁用於商業目的,因此現在這個新中式庭院是作為公益美術館免費向大眾開放的。
作為北京目前唯一一家開在故居四合院中的藝術空間,槐軒自開放以來已經舉辦了二十多期展覽。我去的時候,正值曹禺的《雷雨》首演90周年,以劇中人物繁漪為主題的展覽正在展出,展覽名為“她”。
這個展廳介紹曹禺的生平和作品,視頻中播放的是其女萬方和其他文化界名人談雷雨的創作曆程。





為了將展覽融入四合院這個特殊的建築空間,策展人利用庭院層層深入的結構,將象征光明與回憶的外院,代表壓抑與情欲的中庭,暗示秘密與毀滅的內室做了一個遞進關係的連接。似乎想打破傳統展覽局限於牆麵的束縛,展覽還加入了懸浮於空中的透明鏡框,展示那些泛黃的紙頁劇照及手稿,甚至在幾近全黑的,空蕩的展室中擺放了一張舊式座椅,並安裝了一支話筒,觀眾可以與“蘩漪”借助AI進行對話。



這是一個不同於傳統意義的,非文字說明式的展覽,也許策展人想傳達更深邃的內容吧,譬如利用建築與光影構建一個情感空間?讓蘩漪在現代語境中獲得某種全新的生命力?很遺憾我沒有領悟到創作者的良苦用心,我想是因為我老了,跟不上時代的潮流了。事實上我對這個四合院的改造以及俞平伯本人的興趣遠超展覽本身。
現在有一種流行觀點認為,傳統文化要與現代審美產生碰撞就必須融入潮流元素,如果年輕一代可以在故居裏聽歌、打卡、演劇,那麽曆史便不再遙遠,因為能觸摸、能參與其中會增加他們的體驗感與共鳴感。據說這種“沉浸式體驗”可以建立起某種代際連接,當文化傳承有了新鮮血液,名人故居才能在新世代煥發活力。
我不禁要問,這真的是故居煥新的最佳方式嗎?
俞平伯是清末大學者俞樾(1821—1907)的曾孫,章太炎、吳昌碩等人都是其弟子。據百度百科介紹,俞樾於同治十三年(1874年)得友人資助,購得馬醫科巷西大學士潘世恩故宅廢地,親自規劃,構屋30餘楹,作為起居、著述之處。在居住區之西北原有隙地如曲尺形,小園取名“曲園”。
俞平伯與陳從周有著深厚的情誼,他們都摯愛昆曲、園林、文學詩詞等,有著共同熱愛的人,無需多言便能心意相通。陳從周、葉聖陶、顧頡剛等人曾上書呼籲修複曲園,聞聽曲園將要修複的消息,俞先生激動地寫信給陳從周,“小園(曲園)如能修複,庶先人遺跡不泯,生平之願已足。。。。。。”,“俞老84歲高齡還眷眷於曲園的修複事”,“我那本《書帶集》,俞老在為我寫的序上又提到了曲園”,“平伯先生十六歲離開蘇州到北京上學,垂老之年,見麵總同我談到曲園,如今曲園修複在望,我已約好這一對老夫婦再南下同敘舊園一樂。”。

如果俞老健在,看到如今換新後的故居會做何感想呢?
因所有展室幾乎都是全黑的,有些照片無法正常拍攝。
史家胡同博物館(淩叔華故居)
那天北京突然大風降溫,時不時還下雨,本來是去別的地方,路過內務部街時,想到史家胡同就在旁邊,來都來了就去一下吧。這是沒有計劃的臨時起意,沒帶相機,全程手機拍照。

淩叔華(1900-1990)出生於官宦世家的大家庭,其父淩福彭與康有為同榜題名,曆任要職頗具權勢。淩福彭有六個老婆,兒女眾多,淩叔華為三太太所生,排行第十。
淩家老宅是一個豪華的六進四合院,規模非常宏大,靠近後門的兩進院落實際上是淩家的後花園。淩叔華從小就喜歡各種植物,經常跑到自家的後花園玩耍。淩叔華出嫁時,淩父將這兩進花園院落作為陪嫁送給了她,這就是史家胡同24號院。淩叔華故後,其女陳小瀅將這所宅院的產權轉讓給街道用於公益事業,這座胡同博物館因此誕生。

淩家大院手繪圖

微縮複原一百三十個院落

博物館內詳細記錄了這條胡同的曆史發展以及居住過此地的著名人物。
除了24號院的淩叔華故居,20號院曾是北京人藝的搖籃,23號院曾是“東北剿匪總司令”衛立煌的住所,32號院是促成北平和平解放,對古都保護做出過重大貢獻的傅作義故居,33號院是原中國外交部副部長王炳南故居,47號院是原國家副主席榮毅仁故居,51號院是章士釗、章含之、喬冠華故居,53號院是清朝大太監李蓮英的外宅,59號院是如今的史家小學,曆史上曾作為赴美留學生的考試地點。難怪史家胡同被稱為“一條胡同,半部近代史”。



微縮複原51號院章士釗故居


修複淩叔華故居時,使用了當年宅邸鋪過的老地磚,雖然年代久遠,但地磚的圖案和色彩依然非常好看,這在當時應該隻有大戶人家才用得起吧。

淩父精於詞章、酷愛繪畫,與文人墨客過從甚密,淩叔華從小受此熏陶,自幼便拜名師學習繪畫和文學,也是民國一大才女。1926年,淩叔華和北京大學外文係教授陳西瀅結婚。抗戰勝利後,陳西瀅、淩叔華一家曾在法國巴黎工作、生活,後一直僑居英國。
淩叔華在國內的文學地位不高,或許與她長年旅居海外,常以英文為寫作語言,缺乏有影響力的代表作有關。世人知曉淩叔華,很大程度上不是因為她的作品或才情,而是因為她的花邊緋聞以及與徐誌摩的親密關係。徐誌摩曾把最為隱私的裝有私人信件和日記的箱子寄放在淩叔華那裏,但淩叔華否認彼此間發生過戀情。她曾致信陳從周,信中解釋了箱子的來龍去脈以及與徐誌摩的關係,從中可以看出她與徐誌摩並沒有男女私情。


不過,她與朱利安·貝爾(Julian Bell)倒的確有過一段情緣。朱利安·貝爾是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侄子,在武漢大學擔任英文客座教授期間與淩叔華產生了感情。後來朱利安赴西班牙參戰,1937年死於戰場。1938-1939 年間,淩叔華曾與弗吉尼亞·伍爾夫頻繁通信,兩人在信中互相傾訴她們共同的悲痛之情,以及對發生在各自國家的戰爭的不安與憂思;她們討論寫作、藝術、悲傷和戰爭,同為作家的兩位異國女性在戰亂動蕩的年代通過書信建立了一段跨國友誼。
兩人的書信往來手稿等,詳見大英圖書館官網。
https://www.britishlibrary.cn/zh-cn/articles/transnational-literary-friendship/
1953年,淩叔華出版了英文自傳體小說《古韻》,這本書後來被人譯成中文,我特意找來看了,但完全讀不下去,因為譯文實在毫無文采和美感可言,可惜了淩叔華的才情。1990年,病體孱弱的淩叔華回到北京,最終看到了魂牽夢繞的北海白塔和已經成為幼兒園的老宅,而後在故土離世,葉落歸根,終年90歲。
我對淩叔華故居改造為博物館沒有意見,但對院落的使用持保留看法。院子裏太嘈雜了,咖啡館,茶室,文創店等商業行為難道不是與創立博物館的初心背道而馳嗎?






寫到這裏忍不住想說一句,最近不知道怎麽了,不管寫誰,最後都會繞到陳從周身上。淩叔華將不能對外言之的隱秘心事告訴他,陸小曼臨終將遺稿托付於他,林徽因對他欣賞有加大力提攜,而且陳從周與徐誌摩前妻張幼儀也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先生真乃神人也!
晉江會館(林海音故居)
晉江會館位於北京西城區南柳巷40號,始建於清康熙年間,由泉州水師提督萬正色捐宅興建,這裏曾是在京閩台人士的聚集地和精神慰藉所,作家林海音曾在此居住並創作《城南舊事》。
林海音(1918-2001)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她出生在日本,後隨父母來到北京。林家在北京先後住過幾個地方,這段時光裏小英子經曆的種種悲歡離合後來被寫進了《城南舊事》。父親離世後,為節省開支小英子跟母親帶著弟妹住進了南柳巷的晉江會館,自父親去世直至林海音出嫁,林家在晉江會館居住過很長一段時間。1948年林家舉家返回台灣。
南柳巷於明代形成胡同,並沿用名稱至今。林海音在書中這樣回憶南柳巷,“南柳巷是個四通八達的胡同。。。。。。出南柳巷南口兒,是接西草廠、魏染胡同、孫公園的交叉口,這裏是我的日常生活區:燒餅麻花兒、羊肉包子、油鹽店、羊肉床子、豬肉杠、小藥鋪,甚至洗澡堂子、當鋪、冥衣鋪等等都有,是解決這一帶住家的每日生活所需。”。可以說,南柳巷是林海音一生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居住地之一。

晉江會館經過長時間的保護性修繕,現作為“林海音文學展示中心”對公眾開放。會館是老北京傳統四合院格局,院落不大,隻有一進空間,但方正規整,院內三棵上百年的老槐樹茂盛清幽,樹下擺放的小玩意兒,竹椅、滾鐵圈兒、鐵皮青蛙等令人感覺輕鬆自在,仿佛回到自己家一樣。館內正在舉辦“城南·台北——林海音的世界”主題展,步入展廳,舒緩的背景音樂交織著胡同小販的叫賣吆喝聲,竟然毫不違和,不知道昔日的北平是不是這樣?





室內的展覽空間不是很大,但勝在內容較詳實。展覽通過文字、老照片、電影劇照、手寫信、手稿、出版物等串聯起林海音長期生活過的兩個地方——北京和台北。看介紹才知道,原來林海音早年喜歡淩叔華的書,是淩叔華的粉絲,在寫作風格上也深受其影響,筆法上頗有淩叔華的清淡秀逸之氣。倆人都擅長描寫女性人物,尤長於心理寫實,但林海音的文風不似淩叔華那般溫順,她對人物心理精致入微的刻畫及文筆力度更為強烈。我剛剛去過淩叔華故居,何等巧合。









林海音之子夏祖焯回憶母親
看了三處名人故居,我自己最喜歡林海音故居。青磚灰瓦,磚雕門楣,陽光透過老槐樹灑落在斑駁的地麵上,整個院落有一種古樸含蓄的靜謐之美,每一塊青磚,每一扇木窗都訴說著滿滿的鄉愁。
現在很多地方將名人故居串聯成city walk旅遊線路,說是讓遊客在行走中感受城市文脈的延續,其實無非是換個名頭搞旅遊,就像參觀北大、清華等高校校園已成為常規的旅遊項目一樣;有些城鎮借助誕生於此地的某位名人的聲望和影響力過度開發旅遊,迫使原住民大量外遷。資本像推土機一樣,推平了城鎮的靈魂與記憶中的家園。一位人類學家說過:“當一種文化變成‘可消費的景觀’,它就死了。”
名人故居換新之後如何煥新是時代的新課題,值得人們認真思考。
你的博文有很多的曆史知識和老北京民居知識,好看也長知識。謝謝你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