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冰冷,帶著寧靜的溫柔;孤星閃爍,仿佛是熱情的邀請——來吧,在那冷光指引的方向,再走一步,就是徹底的解脫,就是無盡的自由,就是黎明的新生……
遙遠的寒天深處,飛轉著巨大的青銅色的羅盤,血色的刻度、鋒利的指針,斷斷續續發出令人不解的“哢嗒”聲,好像正念著一句句咒語。天空聚集著青白色的雲,卷舒之間顯現出擠成一堆的骷髏頭。腳下的土地,又濕又軟,透著隱約的血腥味,不知道哪一步就會陷入沼澤般的吞噬……
他忽然又覺得自己正躺在一艘船上,仰望星河背景下一麵破舊不堪的白帆在風裏戰栗。鬥轉星移間,小船在濤濤河水中航行,岸邊殘柳的枯枝,時不時出現在視野中,仿佛是一條條垂吊著的張牙舞爪的手臂。
胸口正沽沽地冒著血,怎麽也捂不住。眼皮漸漸變得比鉛重,慢慢睜不開。
在逐漸縮小暗淡的瞳孔中,他仰天長嘯:“對不起,我要走了。”
槳碎了,船裂了,他直起身來,跨下小船,趟著水在河裏費勁地走,天堂的微光在他身前鋪陳出一條銀河天階。順著那條光,很快,他來到一座石橋前。
下雪了,鵝毛一樣的雪,近看卻是一隻隻有著血色尖喙的白鳥,每一次煽動翅膀,就會脫落所有的羽毛,剩下顫抖扭曲的肉體,驚慌失措。天邊傳來不知何人的悲鳴:“別走,別走!”
就在他慌亂的一刻,橋上出現了一團白光,一個人影逆光而立。他忽然周身溫暖,充滿了跑上去抱住那人的渴望。然而,那人抬起手,低沉的聲音說:“回去,回去!”
他抬起腿,向那團光影奔跑,心中狂呼:“父親,是你嗎?等等我!”
可是父親的身影化作了一陣風——大風——阻擋他單薄傷痛的身體,把他按在原地,任由他向前撲騰,任由他掙紮。
他喘不過氣,也睜不開眼,在將要分崩離析的瞬間,騰空而起,被一束強光吸引,飛向天邊……
“雨哥,你醒醒,你醒醒!”
立夏,你別走!你別走!
“你醒醒啊,不要嚇我……都是我對不住你。求求你,不要啊,不要……”
“立夏!立夏!”穀雨聽見自己大吼兩聲,猛然睜開了眼睛。
一片刺眼的白光中,焚身的烈火將他緊緊包裹。他在慌亂掙紮中,感覺有人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大喊:“醒醒!醒醒!”
眼前的人臉漸漸清晰起來:齊眉黑發,素顏鵝蛋臉,梨花帶雨。這是誰?為何哭得那麽傷心?
“雨哥,是我啊,阿琪啊……”
阿琪?遙遠的名字,陌生的麵孔。
“雨哥,你不記得阿琪了?”
那個嬌笑顧盼的阿琪?那個穿著淡黃色雪紡上衣,坐在單車後麵摟著自己腰的阿琪?哪個曾經讓自己痛苦難耐的阿琪?
“雨哥,你想起我了,對吧?”阿琪拿手背擦了一下眼淚,哽咽道:“你總算是醒過來了。”
穀雨覺得頭痛欲裂,於是又閉上了眼睛,氣如遊絲地問:“我在哪裏?”
“安全的地方。”
他感到額頭上的毛巾被拿開了,很快換上一條濕涼的。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頰。
穀雨再次陷入昏睡中,覺得自己正往萬丈深淵跌落,下方是滾動的紅色岩漿,裏麵伸出來無數的手臂,每一條都等著將他一把拽進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月光將周遭的寂靜溫柔暈染,目之所及都帶著說不出的清涼。穀雨側頭看看,坐在床邊的阿琪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睡著了。
天花板很低,就算是黑暗中依舊能讓人辨別出上麵的斑斑汙跡。時不時有街上的車燈閃過,將窗台上的物品影子放大拉長,在天花板上一晃爬過,仿佛是排著隊來窺探的魔鬼的身影。
穀雨徹底想起來了。
那日Mike得意洋洋地走了之後,阿強的兩個馬仔把穀雨放下來,關進小屋子裏,也走了。穀雨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發現阿強正坐在一旁,愣愣地看著自己。
“醒了?來,喝水。”阿強把穀雨扶起來一點,不由分說給他灌水。穀雨配合著大口喝,直到嗆了起來。
阿強放下穀雨,自己退到角落的陰影裏,低聲說:“我都沒的選。對不住。雨仔,他們抓了阿琪。”
“你三麵間諜,你口裏的他們係邊個?”穀雨心中怒火竄起,壓低嗓子問。
“MetaGlobe。他們發現自家有內鬼,以為我也是。他們要考驗我,讓我捉你,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阿強靠著門板,撥弄手裏的水瓶,垂下頭來:“這麽多年,我也很累。我如今,不得不選擇MetaGlobe。”
阿強說完忽然上前一步,臉被蠟燭跳躍的光晃得扭曲起來。“我……你係我兄弟。”
穀雨聽到“兄弟”二字,苦笑一聲:“兄弟?我怕你是早就忘了吧?你如何走上這條路的?當差佬,為民除害,是你從細路仔就有的理想啊。如今你為虎作倀,你不覺得愧對父母亡靈嗎?”
阿強也苦笑起來:“嗬嗬,父母……沒有他們,我和阿琪都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我寧可他們沒有生我們兄妹。”
見穀雨目光疑惑,阿強接著說:“我老豆賭馬你是知道的。不過,沒人知道他賭那麽大。他和我媽在銀行業務上做手腳,公飽私囊。葉叔發現了,他幫我父母還錢,拿住他們犯罪的證據,要他們為黑幫服務,也拖我下水。”
“葉叔如何發現你父母貪贓?你們認識他?”穀雨心中不解。
阿強搖頭,道:“是葉叔的表親看上了阿琪先。就在她剛剛去留學的時候。阿琪起初不同意,於是葉叔找人挖出來我們父母的問題,威脅她……阿琪沒辦法,才和你分手的。”
穀雨心裏一陣疼痛,當年失戀的酸楚又襲上心頭。可是想想阿琪,孤身一人遠在他鄉,當年的壓力有多大啊。
“阿琪後來嫁給那人了?”
阿強點點頭:“那男仔都還不錯,真的對阿琪好。阿琪……當時年紀小,也有點物質……可惜,男仔身體不好。他追求阿琪的時候,就已經生了癌,卻直到結婚之後才告訴她。可憐阿琪照顧她五年,直到為他送終。”
穀雨心裏堵得發緊,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忍著周身的傷痛,平靜地問:“怎麽就反水了呢?葉叔待你不薄啊。”
阿強點頭道:“葉叔待我不薄?嗬嗬。我……需要錢。老豆病了,需要好多錢。送走他,老母又病。我……我被掏空了。祝總給我機會掙錢。況且,我始終怨恨葉叔仗勢欺人毀了阿琪。要不是他,阿琪會跟住你……”
“這樣講,當初海關突擊搜查葉叔的貨輪,還有後麵的海盜、中國軍艦的出現,都和你有關?”
阿強默默點頭。
“那麽阿昌呢?慧慧呢?”穀雨心底冒出來一股怒火。
“慧慧自己癲了跳落樓,我沒沾手的。”阿強抬起頭辯解。“阿昌……葉叔話,不能留。”
“你手上有幾多命案?”穀雨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阿強猛搖頭:“雨仔,我不是那種人。我……迫不得已。”他說著就撲過來,一把抓住穀雨的手,渾身戰栗地說:“求下你啊,救救阿琪。”
“他們還沒有把阿琪放了?”
“沒有啊。Mike說,要拿你的命來換。”阿強說罷低下頭,抽泣起來。
穀雨恍然大悟:Mike對所謂的情報並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就是要自己的命。
在兄弟和妹妹之間,阿強顯然是選擇了親妹妹。穀雨無法指責他什麽。但阿強從什麽時候開始如此懦弱?如此沒有分辨力、判斷力和底線了?這麽多年,他三邊通吃,並不一定都是被逼無奈吧?自己應該也賺得盤滿缽滿了,而且官運亨通了,是不是?
阿強繼續抹眼淚,並不出聲,仿佛等待死刑宣判的人是他。
“哈哈哈。”穀雨笑了:“求我?你殺了我就可以咯。”
“不,不,你是我兄弟。”阿強痛哭流涕道:“一邊是兄弟,一邊是妹妹,你讓我如何選?”
穀雨皺起來眉頭:“那你求我什麽?”
“配合我,扮死。”阿強篤定地說:“Mike明天過來,看我開槍殺死你,就放阿琪回來。我們可以……”
穀雨忽然意識到,Mike這是要當著立夏的麵槍斃自己。後麵的話穀雨都沒聽進去。立夏在Mike手機裏的嬌俏模樣又在他眼前浮現。四年了,立夏瘦了,但依舊美麗。發生了什麽?她居然忘了那麽多的事情,居然把惡魔認作朋友?
“Summer胸口也有一個,紋著我的名字……我沒有處女情結……”Mike的話仿佛是潑灑在穀雨身上的汽油,然後又丟上去一根燃燒著的火柴。
不,他還是不信。立夏要是知道真相,一定會殺了那個魔鬼。立夏,立夏!你等著,我一定把你救出來。
穀雨的眼淚滴了下來,他咬著牙思考了一秒鍾,說:“我配合你。”
阿強大喜過望,立刻跳起來,說:“來,我給你處理一下傷口,換身衣服,吃點東西和退燒藥,你在發燒。雨仔,我多謝你。我和阿琪欠你的……”
第二天一早,阿強給穀雨穿上防彈背心,裏麵加上胸口鋼板插片,再在外邊貼上兩個血包。他眼淚汪汪地說:“兄弟,委屈你了。我槍法很好,你放心。”
小船的馬達由遠及近,穀雨跟著阿強走到船塢外邊的甲板上,任由他綁住了手腳、封住了嘴巴。
他覺得自己想好了:先過了今天這一關,然後爭取早日逃出去,一定要把立夏救出來。而且他知道,自己失蹤之後,Jay、沈無寒、金浙和好多的同事都會焦急萬分,肯定已經展開了最大努力的搜索。還有自己的家人,要是他們知道自己的狀況,肯定要急死了。無論如何,自己不能死。哪怕低頭服軟,哪怕胯下之辱,都不能阻擋他求生的意誌。他必須活下去。
然而,當他看到由遠及近的小船上站著兩個談笑風生的人時,心裏的疼痛讓他生不如死。立夏穿著一身淡粉色的休閑服,麵若桃花,正依偎在Mike身邊,輕談淺笑。她的長發如同飄舞的黑色旗幟,仿佛在給Mike那膨脹的自我搖旗助威。
他站不住了,他想呼喊,他想撲過去……
然後,船停了,在漫長的幾秒鍾內,他看見立夏收起笑意,在Mike的環抱中,對著自己舉起來槍。一槍未中,一槍打到了他的腿。穀雨跌倒在地,眼見甲板上有一個冒頭的生鏽的釘子,於是不顧一切地挪動身體,讓那釘子勾住了貼在他嘴上的膠帶,一下子把膠帶撕扯下來。
他大喊著“立夏”掙紮起身,他要警告立夏:你醒醒,你快跑!
正在這一刻,阿強扣動了扳機。雖然有鋼板和防彈衣保護著,可是距離太近,子彈爆裂的衝擊力還是將穀雨掀翻在地。
“立夏!”那是他失去知覺前最後的呼喚,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叫醒她。
“雨哥,別怕,你會好起來的。”阿琪淚如雨下,伸手幫穀雨擦眼淚,哽咽道:“我的命是你換的。這輩子,我都不會讓你再有危險。你快點好起來。你沒有致命傷,但是腿上的傷很重,失血太多,又受了驚嚇……別怕哈。”
穀雨想著立夏,說不出話來,於是閉上眼睛。冰冷的淚水滑倒耳廓,轟然一響,仿佛是還魂鼓,點點滴滴擊打他的神經,告誡他必須堅持住。
“我是學護理專業的。你放心,我能把你照顧好。”阿琪溫柔地說:“來,我給你擦擦身,刮刮胡子吧。”
當電動剃須刀開始在穀雨麵頰上移動起來的時候,十八歲生日那天,阿琪羞答答送給他剃須刀當禮物的情景鮮活地躍入腦海。
“還記得我送給你的剃須刀嗎?”阿琪哽咽著問,眼淚滴在了穀雨臉上。
穀雨“嗯”了一聲,心裏卻全是立夏。
立夏曾經摸著自己的下巴,抱怨胡子茬紮她的臉。而穀雨則抱緊她拿胡茬瘙她的癢,惹得她尖叫大笑。
穀雨睜開淚眼,抬手握住阿琪的手腕,低聲說:“阿琪,我必須告訴你,我有未婚妻了。等我可以離開的時候,我會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她,我也不會回頭的。”
阿琪汪著眼淚擠出笑容道:“養好身體先……醫生給你做了手術,腿上的子彈取出來了。你昏睡了好幾天,幸好醒過來了。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他比十八歲那年瘦了很多,臉上的骨骼沒有被脂肪包裹得那麽嚴密,讓整體的線條硬朗起來。但是,他的眉眼,還和小時候一樣。哪怕在劇烈的傷痛之中,在人生致暗的低點,那黑色雙眸裏還是有善良坦誠的光。
阿琪見穀雨閉上眼睛,疲憊不堪,於是低聲說:“我要為你清洗傷口,你忍忍。”
她輕輕掀開被單,看著他熟悉又陌生的軀體上布滿了傷痕,不由得顫抖起來。他們當年談戀愛沒幾天,隻是拉拉手,親親嘴,都還沒看過他的身體呢……阿琪的臉不由得發燙。
其實阿琪對穀雨的身體一點都不陌生。他們曾經在一個浴缸裏戲水,曾經在大雨裏拉著手奔跑,最終還是穀雨把她背回家的,濕漉漉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那麽的親密無間。他們經常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打遊戲,也經常枕著對方的大腿睡覺或者發呆……曾經兩小無猜的純潔,曾經青梅竹馬的稚嫩,那柔軟細膩沒有歲月痕跡的肉體,無憂無慮心心相印的天真……都已經成為了“曾經”,恐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看著自己曾經最愛的人,在眼前痛苦坦陳著傷痕累累的身心,阿琪有一種說不清的無力感。她也許可以為他療肌膚之傷,卻未必能換來他的真情回眸。失去的恐怕永遠失去了。在當年她被金錢迷惑,被豪門誘惑,被家庭境遇重壓而選擇離開他的時候,就失去了此生幸福的權利。
阿琪一邊清洗穀雨身上的傷口,看著肌膚在痛楚裏戰栗,一邊不得不麵對一個現實:也許他永遠也不會屬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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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可能成功的P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曾經是找不回的,隻有珍惜當下每一刻,以前不懂現在懂了。
也謝謝可可記得水兒,上周末他回家來,我找他提供我們挪威之行的細節,說起城裏的大作家可可,他很仰慕,可惜他的中文太爛,讀不了
這個情節說得通了,那麽怎麽偽造屍體,怎麽蒙過香港警察方麵呢?阿強按說不會有這麽大力量讓上層也配合的。